老理查德年輕的對手一上來就發(fā)起了猛攻。
他的左手刺拳快如閃電。
青年人的拳頭彈出，收回，然后又一次彈出，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好像他的胳膊是鋼鐵與彈簧拼接組裝起來的機器。他變幻的步伐也同他出拳的速度一樣快。他圍在查理身邊，時進時退，就像靈巧的山貓一樣跳躍，出拳。
一陣快打的旋風，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
觀眾們歡呼起來。在他們眼里，那個年輕拳手的動作簡直像是在跳舞。
一拳接著一拳，年輕的拳手牢牢把握住了拳擊臺上的主動。他步步緊逼，一邊出拳一邊前進，而他對手的查理則在拳擊臺上節(jié)節(jié)敗退。
查理只能舉起雙手保護住自己脆弱的面部與下巴，他的對手沒有給他一絲一毫反擊的間隙。但是查理并沒有因此亂了陣腳，他已經與不少年紀比他小一輪的拳手斗過拳了，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開場。
年輕人總是這樣，這就是他們打拳的方式。他們自信、急躁，把上了年紀的理查德?麥肯錫當作一塊行將腐朽的老骨頭。他們施展出這樣的猛攻，炫耀自己的年輕的生命力，妄圖從一開場就壓倒對手，速戰(zhàn)速決。他們幻想著像電影里那樣一開場就把對手給擊倒，然后聽觀眾們齊聲高呼他們的名字或是外號。
也許觀眾們確實會為他們兇猛的攻勢叫好，但是查理明白，這種急切浮躁的拳頭太輕太快，是打不死人的。
他默默承受著對手拳頭的打擊，他招架，嘗試著拖動步子、晃動腦袋躲避。他時不時會打出一兩拳，拳速不快，力度也不大，只是為了打斷他對手進攻的節(jié)奏，打亂他的呼吸，逼他抬起手來防御，白白地消耗體力。
有時候那個年輕人的拳頭也會穿過查理雙手的防線落到他的臉上，畢竟查理的反應速度已經比不上從前了。每到這時候查理就會俯下身子與他年輕的對手扭到一塊，不給他乘勝追擊的機會。他就這樣在三十見方的拳擊臺上同對手兜著圈子，消磨著他對手的銳氣。
第一回合很快地結束了，一分鐘的休息時間。
查理走回到他的角落，馬文已經在那里幫他擺好了折疊椅。上了年紀的拳手伸開雙腿坐到折疊椅上邊，把兩條胳膊搭在兩邊的圍繩上。他以一種平穩(wěn)的速率大口呼吸著，恢復著體力。他聽到有人從他背后的觀眾席上朝他喊：“你為什么不打？嘿，理查德，你為什么不跟他打？”
那些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朝查理叫囂。
“你是個懦夫嗎？你為什么不打他？”
“老東西，你是來挨拳頭的嗎？還擊??！”
“嘿，查理，別聽他們的?！毙€子的馬文一邊用海綿往查理頭上擠水一邊對他說，“他們什么也不明白?！?p> “我知道，伙計，我知道?！辈槔砘卮?。他有一種藝術家的傲氣，甚至懶得回頭去看一眼朝他叫罵的家伙。
那些年輕的看客什么也不懂，他們是野獸，單純被鮮血與暴力的氣味吸引到拳擊場邊上。
拳擊不是簡單的街頭斗毆，不是單純的好勇斗狠。沒有錯，拳擊是一門藝術，進攻與防守的藝術。而只有那些長久守在拳擊臺邊的老拳迷才能看明白查理躲避與格擋的技巧。
年輕的理查德?麥肯錫曾經在老麥肯錫的拳擊房里無數(shù)次地練習過這些防守的技巧，學習用最小的動作避開對手的拳頭。老麥肯錫會在拳房中央的拳擊臺上系上紅色的繩子，理查德每天都要舉著雙拳在那些繩子中間穿梭，沉肩、聳肩、滑步、下蹲、起身。日復一日地重復。
第二回合開始的鑼聲響了，查理站起身朝前走去，馬文在他身后收起角落里的折疊椅爬到拳擊臺的圍繩外面。
第二回合是第一回合的延續(xù)，年輕人繼續(xù)像旋風一樣猛攻，老查理繼續(xù)后退著防守。
那個年輕的拳手幾乎用他雨點般的拳頭把可憐的查理吞沒了。只有當兩個人扭抱在一起被裁判分開的時候觀眾們才能又看清楚查理的臉。他一邊的眉角被打破了，嘴唇也在流血。
這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
沒有人再憤怒地質問查理為什么不反擊。
“他太老了，揮不動拳頭了?！比藗冏h論著。
“不，我覺得是那個年輕人太強了，他的刺拳像子彈一樣快?！币粋€臉腫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的胖子說，“我要把錢都壓在那個年輕人身上，我的好伙計，按六比一算，如果他輸了，我賠雙倍?！?p> 只有拳擊臺上的兩個人知道，雖然那個年輕人打出了很多拳——他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朝對手出拳，卻并沒有幾下能真正傷到查理。大部分瞄準查理頭部的拳頭都被他抬起的雙手與聳起的肩膀擋住了，還有一些落了空。而攻擊他身體的擺拳也因為查理的撤步被卸掉了力氣，沒能發(fā)揮出它們應有的威力。
等到第二回合結束的時候，老查理依舊站在拳擊臺上，他被打傷的臉上甚至帶著一絲笑意。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走回自己角落里的步伐是同拳賽開始時一般沉穩(wěn)有力的。
理查德?麥肯錫從來不會懼怕那些暴風雨一樣的猛攻。
在俱樂部的醫(yī)生替他處理流血的眉角的時候，查理又回想起過去在他父親拳房訓練的場景。年輕的時候他總是同馬文一起對練。那個小個子的黑人，他可一點不給他的好伙計放水。
馬文?威廉姆斯是個能夠左右開弓的拳手，他的左手直拳就像東南亞島嶼上的毒蛇一樣要命。如果不是他的身材受限，查理相信他一定也能打上職業(yè)。
“嘿，馬文。”查理招呼那個小個子的黑人說。
“怎么了，伙計？”馬文湊上來問。
“你知道嗎，那小子的拳頭還不如你當年一半快?！?p> 兩個男人咧開嘴笑起來，一直到查理疼痛的嘴角使他不得不停下來。
“你防得很好，伙計，繼續(xù)這么打，”馬文拍了拍查理的肩膀，“那小子蹦跶不了多久了?！?p> 查理點了點頭。他望著對面角落里的年輕人，他出了很多汗，金色的頭發(fā)被浸濕搭在額頭上。在那個年輕人身邊圍著他的助手們，用毛巾往他身上扇風，用手按摩他的肩膀和胳膊。
第三回合開始了。兩個拳手在拳擊臺中央碰面。
查理忽然咧開他被打裂的嘴唇說話了。
“嘿，小鬼，這就是你全部的本事嗎？”他挑釁地說。
“什么？”
“我說，這就是你全部的本領嗎？”查理用不屑一顧的語氣重復了一遍，“單憑這幾下子是打不倒你的理查德叔叔的，你是個娘炮嗎？我奶奶打拳都比你有力氣，軟蛋！”
說這話的時候查理并沒有惡意。他知道這些話很糟糕，在平時的生活中他認為自己還算得上一個嘴巴很干凈的紳士。他同那個年輕人也沒有什么私人恩怨，在拳擊場上，這只是一種單純的激怒對手的把戲。
所有運動員都會講垃圾話，這是比賽的一部分，同競技體育本身一樣古老。有經驗的老家伙也許會對此一笑了之，但是那些年輕人，那些新上場的菜鳥總是一點就著。
拳擊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比拼，也是心理上的較量。
“見鬼去吧，老家伙?！蹦贻p的拳手憤憤地說。他繼續(xù)用他看起來不會疲倦的雙拳朝查理猛攻。
這一回他舍棄了教練教給他的輕快的刺拳，這樣的刺拳能讓他在評判員那里拿分，但是對現(xiàn)在的青年人來講這樣子還不夠。他要一鼓作氣干掉那個不尊重人的老家伙，把他給徹徹底底地擊垮在拳臺上。
他開始打出一種勢大力沉的擺拳。這種拳頭很重，查理試著用雙手去抵擋，結果他的兩條胳膊都被震得酥麻。
但是這樣子的擺拳也比那個年輕人之前打出來的刺拳慢了許多，它需要一整套的動作來帶動發(fā)力，這讓查理可以輕松地用他的腳步來閃躲。
查理移動得很小心，用冷靜的眼光與頭腦觀察對方的拳頭，同時也不忘用眼角的余光觀察周圍，使自己不至于被逼到難以躲避的不利的角落。
青年人的拳頭一次次地落空。
漸漸的，從那個年輕人嘴巴里開始吐出一些罵人的話。他學得很快。
“你為什么不斗，老家伙！”他喊道，“你不是想試試霍普的拳頭嗎，老東西？膽小鬼混蛋！”
這個小鬼竟然用第三人稱來稱呼自己。查理差點笑出聲來。
他頭一次記住了這個年輕人的名字。這也是很滑稽的事情，簽訂比賽合同的時候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獎金上邊，卻從來沒有關注過他對手的名字。查理只知道他的對手是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他在磅體重的時候和比賽前的發(fā)布會上見到過他，僅此而已。
查理并沒有理會那個年輕人，他只是蜷縮起身子，繼續(xù)重復躲閃、招架的動作。
還不到時候。查理心想。還不到反擊的時候。
年輕的拳手在拳擊臺上越戰(zhàn)越勇，他迫切地渴望著勝利。他揮拳的幅度越來越大，頻率也越來越快。觀眾們又快活地熱烈歡呼起來。
可是這卻正中了查理的下懷。
當一個人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擊倒對手的時候，他總是會忘記保護自己的身體。
年輕的拳手露出了片刻的破綻，理查德?麥肯錫抓住了這個破綻。
查理露齒一笑，看準他對手沒有保護的下巴打出一記鉤拳。他轉動身體來牽引手臂，使他的拳頭更加堅實有力。
年輕的拳手被擊倒在拳擊臺的墊子上。他并不是像被擊暈了頭的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跌倒的，他的健壯的身體像被閃電劈中了一樣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拳擊俱樂部里片刻的安靜了。
觀眾們發(fā)現(xiàn)那個不被看好的老家伙身體里還有殘存的能量。刮花了油漆的老爺車還未曾燒光它油箱里的最后一滴汽油。
不過在那些觀眾們發(fā)出不可思議的驚訝的喝彩聲之前，被打倒的年輕人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擺好了戰(zhàn)斗的姿勢。
這是會讓他的教練不滿的欠考慮的舉動，他應該等著裁判計數(shù)，跪在地上等到身體盡可能恢復的時候再站起來。
但是青年人就是這樣，他被揍了一拳，現(xiàn)在他只想把這一拳給打回來。
查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他有些后悔，他在之前打出的那一拳收了勁力。他本可以打得更重些，也許他可以打出一記擺拳，像他年輕的時候那樣，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在上面。
也許這樣子他就可以把那個年輕人打趴在地上，終結掉這場拳賽，帶著他的獎金回家……
這個念頭只在查理頭腦里停留了一霎那的功夫。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幼稚而不切實際的。他不應該因為過分的小心感到自責，他的經驗與謹慎才是他制勝的法寶。
查理決定堅守自己原本的計劃。在第三回合剩下的時間里他沒有再趁勝追擊。
第三回合結束，年輕的拳手走回到自己的角落。他一屁股坐在黑色的折疊椅子上。
“我打不到他，我打不到那個老家伙?！彼行┌脨赖貙ψ约旱慕叹氄f。他寬闊的胸脯在他說話的時候一起一伏的。
“你打得太急了，沉住氣，繼續(xù)用刺拳打他，他不可能一直躲開你的刺拳?！彼慕叹毷莻€白胡子的黑人，退役的拳擊家，他明白查理的把戲。
他從心底里佩服理查德?麥肯錫，但是他需要幫助自己訓練的拳手打倒那個老家伙。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在你出拳的時候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青年人的教練一邊用毛巾替他擦汗一邊說，“聽著，他已經老了，而你還年輕，你的體力比他好，速度比他快，利用你的優(yōu)勢，你會戰(zhàn)勝他的?！?p> 年輕的拳手點點頭，眼睛里又有了自信的光彩。
接下來的兩個回合，兩個拳擊手回到場地中央，青年人已經重新恢復了冷靜，而老查理依舊頑固地堅持著他防守反擊的節(jié)省體力的打法。
重新冷靜下來的年輕人沒有再給查理很好的機會反擊，他繼續(xù)施展出他拿手的快速的刺拳，在中間穿插著幾下鐵錘一樣的擺拳。這就是青年人，充足的體力讓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打法。
查理被他對手的刺拳打得很不舒服，對于上了年紀的理查德?麥肯錫來說它們太快也太靈活了。
那個年輕拳手的教練說的很對，他確實沒法一直拖著步子躲避那些討人厭的刺拳。
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憋屈的境地，查理的身上挨了不少拳頭?，F(xiàn)在，不再是他的對手或是那些莽撞的觀眾，而是一個從查理自己心底升上來的聲音在催促他還擊了。
查理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光輝歲月，那時候的他已經在他父親的拳房里練就了躲避與格擋的本領。但是年輕的理查德?麥肯錫還是會用身體硬扛下對手的拳頭，然后正面將他們擊垮在地上。
因為他兇猛的打法媒體曾經將他稱作“達拉斯的怪獸”。
不可一世的愚蠢的青年人。
還不到時候。查理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還不到反擊的時候。
他將自己胸中那股屬于青年人的躁動壓制了下去。
他總會再失誤的。查理心想。那些年輕人總是這樣的沉不住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