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理查德,全名理查德·麥肯錫,中量級拳擊手,他的伙計們都叫他查理。
他有一頂已經(jīng)有些褪色的軍綠色鴨舌帽。那是他過世的父親留給他的——老麥肯錫,退役軍人,去過阿富汗與伊拉克,同時也是業(yè)余的拳手與受人尊敬的拳擊訓(xùn)練師。
老麥肯錫在達拉斯擁有一家拳房,麥肯錫家的拳房。
拳房很大,有敞亮的落地窗戶,天晴的時候陽光能透過那些窗戶照到拳房最里邊的沙袋上。
老麥肯錫在他的拳房里訓(xùn)練過不少拳手,包括他的兒子,我們的主人公,理查德?麥肯錫,一位奪錦標(biāo)的選手。準確得說,他曾經(jīng)是一位奪錦標(biāo)的拳手。因為在我們的故事發(fā)生的時候,理查德?麥肯錫已經(jīng)步入了他拳擊生涯的最后年歲。
在肺癆與肝硬化結(jié)束老麥肯錫的生命之前,這位可敬的老人已經(jīng)將他的了不起的精神傳給了后輩的人們。他是死而無憾的。躺在病床上的老麥肯錫自己是這么說的。
至于他了不起的精神,那是老麥肯錫從西亞沙漠的戰(zhàn)場里邊帶回來的,印在拳房墻壁上面的幾個黑體單詞:身體不倒,戰(zhàn)斗不止。
這樣子的精神也是我們的好查理到了年近四十的時候還在拳臺上奮斗的原因之一。
還有一個原因,是再簡單不過的。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理查德?麥肯錫也需要一份工作來養(yǎng)家糊口。
老理查德有一個老婆,漂亮的女人。現(xiàn)在他在計劃著生一個孩子。事實上,這是個被擱置了太久的計劃。當(dāng)他有錢的時候查理把他的精力全都放在三十見方的拳擊場上,而當(dāng)他想要真正組建一個家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款并不足以養(yǎng)活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我提到過他曾經(jīng)是一位奪錦標(biāo)的拳手,但他從沒有真正染指過金腰帶或者別的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頭銜。幸運女神仿佛總是站在老查理的對面,讓他每次都在最終決賽的拳擊臺上邊失利。
無冕之王,他的粉絲們這樣子稱呼他。他們替他感到唏噓而惋惜不已。
但是查理自己可沒有功夫自怨自艾。他在老麥肯錫遺產(chǎn)的拳房里頭日復(fù)一日地努力訓(xùn)練,然后投身于下一場拳賽。
抱怨是弱者干得事,理查德?麥肯錫不是個弱者。
拳擊手的出場費也是一大筆收入,有的人也許會說。
確實,理查德?麥肯錫曾經(jīng)在他最鼎盛的時候賺到了普通人一輩子也賺不到的錢??墒牵以撛趺凑f呢?我不能去為他開脫些什么,我只能說,老麥肯錫教會了他戰(zhàn)斗,卻沒有教會他理財。
理查德?麥肯錫在他年輕的時候交了不少朋友——壞朋友,用一個替她孩子操心的媽媽的話說。理查德?麥肯錫的童年里并沒有一個這樣的媽媽。
那些所謂的朋友,商人、賭徒,甚至是單純的訛錢的騙子,年輕的好心腸的查理在他們身上花了不少錢。
那時候的拳擊手有一種廣交天下豪杰的氣度,可是命運女神又同他開了個玩笑,年輕的理查德?麥肯錫所能遇到的同他一樣豪邁的人物大多是他拳臺上的對手。
而他親手把他們給一個個擊倒了。
等到老理查德從他拳擊生涯的巔峰隕落的時候,他那些所謂的朋友就像飽食了血肉的鳥獸一樣消失不見了。
查理對這些也并不介意,生活還得繼續(xù)。他只是繼續(xù)訓(xùn)練,繼續(xù)準備他的下一場比賽。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每一場比賽的報酬在下降,這讓他需要打更多的比賽才能賺到和以前一樣多的錢。這是不公道的,可是這就是生活。
今天晚上老理查德就有一場比賽,準確得說是在幾分鐘后,在達拉斯當(dāng)?shù)氐娜瓝艟銟凡?。他的對手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人們說他有成為錦標(biāo)賽選手的潛力。
這會是一場艱難的比賽,不過勝者的獎金也很豐厚。
過去的一年查理同不少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斗過拳。擊倒了他們中的幾個,也被他們中的一些人給擊倒。
總得來說,輸多贏少。
這很不妙,因為根據(jù)理查德?麥肯錫的合同上寫的,他需要贏下比賽才能賺取全部的出場費。同樣不公道,但這就是資本運作的方式。至少他們還愿意付錢給老查理讓他比賽,這就已經(jīng)是極為仁慈的舉動了。
在狹小的客場拳手的更衣室里,我們見到了老理查德。
上了年紀的拳擊手有些迷惑,他明明是個土生土長的達拉斯人,他不大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安排在客場的更衣室里。
拳擊委員會的醫(yī)生與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剛剛來過,檢查了拳手的身體狀況,在確認他可以比賽以后給他的兩只手戴上拳套,然后用細細的繩子把拳套系緊。
老理查德的頭上戴著他父親的帽子,壓住他深褐色的頭發(fā),他總是在比賽前戴著那頂褪色的帽子,他覺得這能給他帶來好運。在他身上披著保暖用的外套,下半身套著一條深藍色的拳擊短褲。
查理生了一張具有古典英雄氣質(zhì)的臉。他的眼窩很深,里面藏著一雙深邃的褐色眼睛。他的鼻梁在常年的比賽里被打得塌陷了,但卻給他的臉增添了幾分野獸似的粗野的樣貌。他的嘴唇被打裂了無數(shù)次,這讓他很難再合上的嘴巴,于是老理查德留起了胡子。他的絡(luò)腮胡子像那些希臘英雄半身像上的一樣長,而且蜷曲,帶著一絲花白。
總而言之,這是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斗士的臉。
而他的身體,也是像那些古時候的戰(zhàn)士一樣結(jié)實的。
他的肌肉很緊實,線條硬朗,包裹在他的骨頭外面,既是他的弓也是他的盾。
他的拳頭是他最信賴的戰(zhàn)友,在他年輕的時候這雙拳頭總是像連發(fā)的利箭一樣破開他對手的防御。他的刺拳很快,而且精準,與此同時他還能打出那些鐵錘一樣的擺拳,將他的對手狠狠擊倒在墊子上。
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盡管有著拳套的保護,查理手指上的關(guān)節(jié)還是在比賽里頭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損傷。
那些被擊碎之后重新愈合的變了形的指節(jié),一到下雨的日子就疼得厲害。他的膝蓋,你現(xiàn)在還能夠看到上面手術(shù)后留下的傷疤,膝蓋的傷讓他的雙腿不能像從前那樣在他全力出拳的時候支撐住他的身體,這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了他拳頭的力度。
現(xiàn)在,老查理正坐在更衣室的長椅上,低沉著腦袋,安靜,稱得上沉悶。在他耳朵里邊塞著耳機,年輕的時候他總是喜歡聽些說唱或是搖滾樂,那能激發(fā)他的斗志。但是現(xiàn)在,他只想聽點舒緩的東西,貝多芬、莫扎特……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那些古典樂能讓他疲倦的身體放松下來。
“嘿,伙計,比賽就要開始了?!币恢皇痔娌槔碚铝硕鷻C。
“好的,馬文,謝謝。”查理抬起頭對那個摘下他耳機的黑人說。
那是個小個子的黑人,嘴唇上留著一簇滑稽的胡子。他是查理最忠實的朋友,沒有血緣的兄弟。馬文?威廉姆斯,老麥肯錫在大街上找到了他,將年幼的馬文帶到了拳館里。馬文同查理一道長大,一起練拳,現(xiàn)在,馬文成了他的訓(xùn)練師。
并不大的更衣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理查德?麥肯錫年輕的時候,即使是主場的寬大的更衣室里也總是擠滿了人的。
老理查德的老婆并沒有來。她以前總會來看他的比賽,就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沒有錯。
在兩個回合之間休息的時候,查理會從他的角落回頭看她,朝那個美麗的女人微笑。她也會朝查理微笑,她的笑容簡直能將查理身上的傷痛融化。
查理笑了,但他的笑容并沒有維持多久。他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妻子有多久沒來看他打拳了。
她有家務(wù)要做,沒錯,她的心是與我同在的。查理這樣子想著,從長椅上站起來,馬文在他前邊領(lǐng)著他走出更衣室,沿著過道走向比賽進行的大廳。
“嘿,馬文,赫克托去哪兒了?”查理問馬文說。
赫克托是他的經(jīng)紀人,理查德?麥肯錫的比賽與合同都是由那個紐約來的年輕人安排的。那是個精明的年輕人,查理很喜歡他,他覺得那個小伙子在記賬的時候有一種迷人的氣度,就像那些古希臘的數(shù)學(xué)家一樣。
“我不知道,伙計,我今天還沒有見到他呢?!瘪R文搖搖頭說。
這樣的情況并不常見,赫克托向來是很關(guān)心他比賽的結(jié)果的。
不過查理現(xiàn)在并沒有精力去想這些,他得把注意力集中在比賽上。他迫切地想要贏下這場拳賽,他的年輕的對手也一樣。
年輕人渴求榮譽與光明的前途,老理查德?麥肯錫只想要勝利后的那一大筆獎金。
走進選手通道的時候查理碰見了今晚的一個評判員——鮑比?杰克,老鮑比是個退役的拳擊手,他同查理已經(jīng)是老相識了。
因為查理的手正嚴嚴實實地裹在拳套里,所以兩個人并沒有握手,而是簡單地碰了碰拳。
“你覺得怎么樣,查理?”鮑比問道。
“好極了?!辈槔砘卮稹?p> “你說什么?”擠在選手通道兩旁的觀眾與記者很聲音很大,鮑比并沒有聽清。
“好極了!”查理又扯著喉嚨大聲說了一遍。
“好,那很好!”鮑比也大聲說道,“我得先走一步了伙計,他們在讓評判員入座了。”
他在查理肩膀上拍了一下,從選手通道里擠了出去。
“祝你好運!”查理隱約聽到那個值得尊敬的老家伙在人群里回頭朝他喊。
大廳里的燈忽的熄滅了,到選手入場的時候了。
整個拳擊俱樂部都片刻地安靜下來,查理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砰砰地跳動著,在過去的年歲里,他的心臟總是不知疲倦地將新鮮的血液送到他的全身。
主持人喊出了理查德?麥肯錫的名字。沒有出場音樂,黑暗中查理低著頭走向大廳中央的拳擊臺,馬文跟在他的身邊。
在查理走上拳臺前,馬文替他摘下帽子,脫去外套。“加油,伙計,干掉那家伙?!瘪R文對查理耳語說。
查理并沒有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
他走上拳臺邊的臺階,兩步,然后從拳擊臺四周圍著的繩子底下鉆進去。
沒有炫耀肌肉與技巧的表演,查理默默地走到自己的角落,靠在柱子上等著他今晚的對手入場。
隔著拳擊臺的圍繩馬文還在同他說些什么,不過查理并不能聽得很清楚,那些觀眾叫喊的聲音太大了。
查理的目光從拳臺下的觀眾們臉上掃過。那些歡呼的喝彩的觀眾們大多是些年輕人,他們宣稱自己熱愛拳擊,事實上他們只是喜歡暴力。在他們身體里邊流淌著一股熱血,使他們擁有一種最原始的最野蠻的沖動。
拳擊手的表演能夠幫他們抑制那股子沖動,讓他們短暫地得到發(fā)泄。那股沖動是需要得到發(fā)泄的,不然誰也說不好這些年輕人會干什么蠢事,也許是在喝醉酒以后挑戰(zhàn)藍衣服警察的權(quán)威,沒有人知道。
也許他們需要去工地找一份班上。查理在心里想。不為別的,單純?yōu)榱税l(fā)泄掉他們年輕身體里多余的精力。
光線很暗,俱樂部天花板上的聚光燈僅僅停留在拳擊臺的中央,不過查理還是在觀眾中間找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一位目光銳利穿著筆挺西裝的老人,滿頭銀發(fā),但是腰板依舊挺得筆直。
沃爾特先生,一個成功的商人與冒險家。他從理查德?麥肯錫還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看他打拳了。他總是會在他身上押錢,他是個老一輩的人,固執(zhí)、正派、講義氣。
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常常在查理身上押錢。
沃爾特先生注意到查理的目光,于是朝他微笑,查理也抬起戴著拳套的手朝他還禮。
音樂響起來了,搖滾樂。架子鼓在咆哮,吉他與貝斯在咆哮,唱歌的人也在咆哮。俱樂部里的燈光隨著音樂忽明忽暗。觀眾席上的那些年輕人都站起身,也咆哮似得歡呼吶喊起來。
查理感覺到頭疼了,他受過傷的耳朵里有什么東西在嗡嗡作響。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來到了狂歡的地獄,那些興奮的人們都成了紅皮膚的小鬼。查理晃了晃腦袋,把幻想從腦袋里趕出去。
刺耳的音樂折磨著查理的神經(jīng),他沒有抱怨什么,這就是年輕人的方式。他是個老家伙,老家伙只能試著接受年輕人的方式,如果他接受不了,他就會被淘汰,就這么簡單。
從查理心底忽然地升起來一個念頭。他想要一根煙抽,不用那些頂頂好的昂貴的雪茄,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自己用劣質(zhì)煙草卷起來的香煙。藍灰色的煙霧對他的肺不好,卻能讓他頭腦的神經(jīng)冷靜下來。
他是在老麥肯錫死后才染上抽煙的習(xí)慣的。
終于,他今天晚上的對手登場了。年輕的拳手輕快地躍上拳臺,低頭鉆過圍繩。他長得很英俊,有著金色的頭發(fā)與湛藍色的眼睛。查理遠遠地從自己的角落看著他,覺得這樣一張漂亮的臉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拳擊臺上。但是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年輕人結(jié)實的脖子與雄壯的身材。
年輕的拳手脫下外套,高舉著雙手在拳擊臺上轉(zhuǎn)了一圈,朝拳臺下的觀眾們展示他身上線條優(yōu)美、富有彈性的肌肉。這樣的行為又引來了一陣喝彩。
愛炫耀的家伙。查理在心里覺得好笑。這樣的展示從不會增加拳手的勝算,但是年輕人都愛這么干,這是他們無限的活力的展現(xiàn),老理查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
準備的鑼聲響了,查理聽到馬文又朝他說了一句什么。
“身體不倒,戰(zhàn)斗不止?!边@一次他聽清楚了。
裁判是個光頭的白人,穿著淡藍色的襯衫與吊帶褲,長得很魁梧,就像酒吧里的打手一樣。他站在拳臺正中央的地方,一本正經(jīng)地宣讀比賽精神。
“保護好自己……”他說。
查理又覺得好笑了。如果老理查德真的想要保護好自己,他怎么會上這兒來。
兩個拳手都走向拳擊臺的中央,他們在那里碰了碰拳套,然后擺出拳擊的架勢。
“Judge,Judge,Judge!”
“Timekeeper!”
“Ready……”
“Fight!”
第二聲鑼響,拳賽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