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王別府里的下人有三怕三不怕。這頭一怕就是怕西府的老夫人。他們是怕義王，可義王怎么說也不住在這府里，偶爾來一次，匆匆來去，只要不是當(dāng)時撞在他的槍口上，一般都不會有事?？衫戏蛉司筒灰粯恿恕＠戏蛉耸亲鼗?，雖然人在西府，不常出來走動，可這府里什么事情都瞞不過她老人家的法眼。老夫人也知道自己年邁，怕威服不了下人，故此處罰起來下手極重。因此這兩府之中，不論男丁女婆，說起老夫人沒有不怕的。看這一院子人屏息靜氣咳嗽不聞就能知道。
“老夫人，東府的人來了?！蔽堇镉腥讼蚶戏蛉朔A報。
“嗯！”老夫人只應(yīng)了一聲，就聽見嗓子里一陣呼嚕，“啊呸！”一聲吐出重重一口痰，接著又傳來“咕咚咕咚”的喝水聲。
腦袋等人一動不動的站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們雖是陪嫁丫頭，但是既然來到了這府里，也就是這府里的人了，剛開始的客氣過后，以后便就和別人一樣了。做錯了事不會有人再給她們留著情面。腦袋是個小心的人，知道她們身份特殊，因此事事處處加著小心，生怕被這府里的人說閑話?？墒腔叔F(xiàn)在這個樣子，……唉，她只求她們這些丫頭能做好本分，不要因為她們再讓皇妃被人說三道四。
“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著?！崩戏蛉藳]有任何征兆的開口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令人生畏。“別以為這東府是海角天邊，你們便是在里面反了天也沒人知道。我是老了，可還沒到糊涂的時候呢！你們一個個問問你們自己，你們說過些什么做過些什么？??？真以為我不知道嗎！平日里你們偷奸?；?，嚼舌拌嘴的也就罷了。我也睜只眼閉只眼的不跟你們計較?？赡銈儾辉撛絹碓酱竽懀垢揖幣牌鹬髯觼?！真以為沒人能管得了你們了嗎！裝神弄鬼有的沒的胡嚼一氣，你們也不想想，若是這府里不好了，還能有你們的好日子過嗎！你們給我記住了，從今往后，若是再讓我聽到一言半句這樣的胡話。我不管你們是老的還是小的，是王家的婆婆還是李家的侄兒，我一概都不留！你們今天都聽清了記住了，別到時候怪我老婆子不講情面！”
聽到這里，腦袋微微松了口氣。知道老夫人是在說前日李婆子跟大麻花吵架的事，跟她們屋里的人沒有關(guān)系。
可隨即就聽到老夫人換了種語氣又不疾不徐的說道：“還有皇妃屋里的。雖說你們主子現(xiàn)在躺著不能動，沒你們什么事做，可你們也不能太放縱了，沒了規(guī)矩。一個個的在主子房里嘻嘻哈哈的成什么體統(tǒng)？還有人敢在主子床上橫躺豎臥！你們主家就是這樣教你們的嗎？！別忘了這里可不是你們主家，你們也不是來這里躲清閑享清福的！”
腦袋只覺得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火辣辣的發(fā)燙。老夫人這話是清清楚楚明白無誤的說給她們聽的。可是冤枉??！她們什么時候在皇妃床上橫躺豎臥過？可隨即就想起那日下棋的時候，她扶著皇妃坐在了床上?？衫镂菥湍敲磶讉€人，誰會把這事也告訴老夫人呢。
“這些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一個婦人的聲音說道，“以為是自小跟著皇妃一起長大的，便忘了規(guī)矩禮數(shù)。日后再不可這樣了?！?p> “讓親家媽媽見笑了?！崩戏蛉擞謸Q了一種音調(diào)笑道，“一把年紀(jì)的人了，還在這里兇神惡煞嚇唬小孩子?？捎H家媽媽你看看，我不管行嗎？我老婆子命苦噢，年輕的時候就操持了一輩子家務(wù)。這老了老了，還得幫著孫子管家。若待不管吧，這府里病的病，不在都不在，你說我再不出來說句話，這不就亂套了嗎。唉！都說貓老不逼鼠，我何嘗不想像親家媽媽那樣享享清福，做個和事佬，老好人？可是不行啊。沒那個命呦！”
“老夫人說哪里話?！眿D人陪著笑道?！肮芙趟齻兪菓?yīng)該的。這一府上下，什么事能離得了老夫人哪？只是皇妃跟過來的這些個丫頭們，年紀(jì)尚小，一時還不懂得這府里的規(guī)矩。讓老夫人費心了。還請老夫人看在皇妃的面子上，寬饒她們這一回，別跟他們計較?！?p> 腦袋早已經(jīng)紅了眼眶。說話的婦人正是皇妃的奶媽。想到是因為自己才讓奶媽這般低聲下氣的，她的眼淚一下就涌了上來。看見幾個婆子在旁邊擠眉弄眼的，才死死地忍住了，沒讓眼淚流出來。
“親家媽媽說笑了?！崩戏蛉撕叩母尚α艘宦曊f道?！斑@姚府也是名門大戶，豈有不懂規(guī)矩之禮？是我這老婆子多事！嘮叨。倒讓親家媽媽多心了。唉！不管了，不管了。我也七八十歲的人了，老話講一輩人管不了兩輩人的事。我管得了這一時，難不成還能管得了他們一世？還是省省心吧，能把自己管好了，不給別人添亂就不錯了。別的就由他們?nèi)チT?！?p> 奶媽只是一味陪笑，說著好話。
回去的時候，腦袋一路走一路暗自垂淚。跟著皇妃嫁過來的這兩三個月，感覺比她活了這十八年都要漫長。剛嫁過來那陣兒，因為皇妃的貪吃，使小性兒，她們跟著不知受了多少取笑。那也罷了，好歹還有個主子，凡事有個依傍。哪知剛過一月，皇妃就一頭跌倒不省人事。義王差一點拿了她們送官。若不是皇子替她們說話，又來了胡太醫(yī)驗尸，她們還不定會怎么樣呢。后來又傳出話來說要把她們這些個陪嫁丫頭通通發(fā)賣，把她們幾個嚇得了不得。這總算皇妃醒過來了，卻又糊里糊涂的，屋里屋外閑話就沒斷過。她守在皇妃身邊，耳朵里聽著那些個閑話，心里那個滋味就別提了。這也罷了，可千小心萬小心著，今日還是被老夫人當(dāng)眾訓(xùn)斥，日后她們還怎么在這府里立足！
回到內(nèi)院，屋里正鬧得不可開交?；叔?xí)慣了腦袋伺候，一覺醒來看不到腦袋，便發(fā)起脾氣來。雀兒和云兒怎么也哄不住她，干脆也坐在地下哭了起來，旁邊枕頭被子扔了一地。
婆子們也從這院里出去，腦袋生怕被她們聽見了，小聲呵斥著雀兒，讓她收聲?？扇竷阂豢匆娔X袋回來，卻像是見了親人一般，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腦袋自己本也是強忍著眼淚，看著屋里這一攤子，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無奈，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落下來。
可她仍不解氣，看見腦袋進門，隨手拿起一把梳子就向她丟去。
“皇妃！別鬧了！”腦袋哭著說道。
“你怎么了？”她這才看見腦袋哭了，忙問道。腦袋在她眼里是這屋里的頂梁柱，主心骨，大家長。什么時候都是不慌不忙，有條不紊，什么事情都難不倒她。有她在，就能擺平一切，別人就感覺踏實?？扇f萬沒想到這么一個人竟也會有哭的時候。“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我……我只是……隨手……，并不是真的要打你。打疼你了嗎？來我給你吹吹。”
“沒事的，皇妃。沒有打著奴婢?！蹦X袋抹去眼淚，強笑著說道?！盎叔鷦e老坐著。來，奴婢扶著皇妃躺下吧?！?p> “那你哭什么呢？”她躲開腦袋，歪頭看著她紅腫的眼睛，“你以前就哭過？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
她說著蹭的一下坐直了，“誰欺負(fù)你了，你跟我說！”
“沒有，皇妃。只是園子里風(fēng)大，奴婢眼睛里吹進沙子了?！蹦X袋哄著她說道。
她此時頭腦還不靈光，分辨不出真假，半信半疑的看著腦袋。卻聽靈兒在一旁說道：“紫玉姐姐被人冤枉了，剛才受了好一頓數(shù)落呢，所以才哭了?！?p> “啊？竟敢欺負(fù)腦袋！”她一聽這話頓時火冒三丈。自她醒來以后，是腦袋寸步不離的守候著她，端水喂藥，吃喝拉撒都是腦袋親手伺候。就是親人也沒有這樣用心的?，F(xiàn)在卻哭的眼睛腫的像個桃子。又見丫頭們都是可憐兮兮的，更是義憤填膺。一時忘了自己臥病在床，動彈不得，猛地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這還了得！是誰欺負(fù)你了？我這就找他去！”
“還不住嘴！”腦袋忙喝止雀兒道?！盎叔鷦e聽她們胡說，沒有的事?！?p> “誰胡說啊！你沒看見那些婆子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定是她們在背后搞的鬼！”
“還敢再說！誠心想要外面的人聽見是不是！”
幾個人誰也沒想到她會真的下來，只顧吵著嘴，一回頭她已經(jīng)到了跟前。腦袋先看到她只穿著單薄的睡衣，便嗔怪道：“皇妃小心著涼。”說完才想起來，皇妃還是個臥床不起的病人，媽呀一聲道：“皇妃你能走路了！”
“?。俊彼@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竟然下地走了起來。當(dāng)下覺得兩腿發(fā)軟，一歪身倒在了腦袋的身上。
又是一通忙亂，腦袋讓人分別去告訴了義王和老夫人。她也被她們架著又扶回了床上。她本來覺得自己挺好的，被她們這一番折騰，當(dāng)下覺得身虛氣喘，渾身發(fā)軟，再不敢亂動。
大麻花第二天一早就請來了大夫。大夫一番診脈后也都驚奇不已。這些大夫還是她剛醒時過來給瞧病的那幾個，都是義王藥鋪里的坐堂大夫，自是隨叫隨到。當(dāng)初診完脈，皇子也曾問過他們皇妃幾時能恢復(fù)行走，他們不過是隨口敷衍，如今再一診脈，卻見她已是血脈通暢，竟真的康復(fù)了。當(dāng)下又開了許多滋補之藥。腦袋這才放下心來。又讓人去回了老夫人一聲。
知道腦袋她們是因為下棋才被老夫人叫去訓(xùn)的話，她便再也不提跳棋的事了。雖然才享用過老夫人的‘心意’，可還是對這個老太婆一肚子不滿。覺得她簡直就是童話里巫婆的化身，一出場就給人帶來陰影。她目前雖然還沒見過她，可是耳朵里卻聽得滿滿的，都是這位老夫人的話，老夫人不許這樣，老夫人不準(zhǔn)那樣，小心讓老夫人知道，看老夫人怎么罰你……丫頭們誰不聽話，腦袋就搬出老夫人來嚇唬人。丫頭們也就立時不敢再說話了?，F(xiàn)在又把腦袋罵的哭了。哼！不就是一個老太婆嗎，有那么可怕嗎！腦袋還給她講了老夫人的那些規(guī)矩，什么垃圾不可以和爐灰一起倒，說是會把財氣倒掉。至于哪個是財氣腦袋也不太明白，她也只是聽府里的老人這樣講，便謹(jǐn)記著。還有陰雨天不可以洗衣服，說下雨天如果洗衣服的話，日后家里老人去世停靈那幾日便會下雨。這關(guān)系到后輩兒孫的福祉——雨打靈必定窮，雨打墓必定富。所以停靈那幾日是萬萬不能下雨的，有雨也要下在下葬之后。還有晾在外面的衣服，日落之前必須得收回來，若是遲了就須在樹上墻上使勁抽打，好像天一黑，衣服上就會落上什么不潔的東西。諸如此類的講究還有很多，丫頭們都得一一謹(jǐn)記，若是一時疏忽了，先就會被門上的婆子們大驚小怪一番。
在她看來這些全都是封建迷信，可她之外的所有人卻都把這些當(dāng)作是金科玉律，不止在府里嚴(yán)格執(zhí)行，就是回到自己家里也是如此照做。覺得義王今日的財富就是老夫人這些講究的最好的證明。
“……此事也不怨別人。都怪奴婢一時見皇妃高興，便忘了規(guī)矩禮數(shù)。受責(zé)也是應(yīng)該的。只求皇妃日后多聽奴婢一句，切不可再由著性子鬧了。那便是心疼奴婢們了。想奴婢們伺候皇妃，雖不求邀功受賞，但也盼著能給皇妃長臉。在這府里留個好名聲。如今長臉不成反打臉，我們挨打受罵事小，若連累皇妃受人褒貶，可教奴婢們臉往哪擱！”
夜里掌燈后，伺候著皇妃睡下，腦袋這才將白天之事粗略講了一遍，順帶著規(guī)勸皇妃道。
她心里過意不去，嘴上卻道：“我什么時候不聽你的話了？”
“聽話就好?！蹦X袋說著，起身給皇妃把被角掖好。“皇妃如今都能下地了。想來用不了多久就會大好的。到那時，奴婢也就能放下這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