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
天上一輪月色正好,晴空一片。
窗前紫衣煢煢,檐下月華如水。
林紫夜眺望遠處帝都夜景,一陣夜風吹來,冷得她不禁縮了縮頸子,望著懷里的手爐,幽幽嘆了一口氣。
“你這身體禁不得夜風?!?p>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未及回頭,肩上便是一暖,紫狐大氅已落在她肩上。
她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向后倒去,正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萱兒睡了么?”
“睡了?!睂O原伸手摸了摸她瀑布般的長發(fā),一手到她腰前,接過了手爐,觸到手爐的那一刻,他的眉頭便皺起來了:“手爐都涼了,還站在這里吹風么?”
“只是抱得久了,沒發(fā)覺?!彼吭谒砩希藗€身,整個人縮在他身前,淡淡的藥香味直沁入他的心肺,“你的氣脈如何?可否痊愈?”
孫原搖搖頭,道:“還好,只是確實不能再握劍。我這副身體,確實太不爭氣了。”
“你們兩個這樣子,如何好得了?!绷肿弦姑銖娦α诵?,只是透著苦澀。
孫原看著她,眉頭悄悄凝了幾分:“怎么了?”
“你和萱兒……”
她突然又嘆了一口氣,“便打算一直這樣么?”
“你知道,如果夏潮再出現(xiàn)……”
那個名字一出口,他的眉頭便更深了。
“他傷她很深,可萱兒……”
她低下頭,頂著他的胸膛,仿佛能聽見年輕的心輕輕跳動,病弱卻堅強。
“離開了藥神谷,也許他們會遇見。”
“我知道?!?p> 他看著林紫夜的臉,頭一次見她這般擔憂的神色,若是劉和在此,只怕他亦會驚訝,便是離開藥神谷、聽說復道血案之時,這藥神谷的醫(yī)仙子都未曾露過半點神色。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突然笑了,望著天上月色:“雪下久了終究會停,天道恒常,不順你心,不遂我意?!?p> “今夜能見月色,便好好看看月色罷。”
她抬首,望著他的眸子,透亮如星辰,仿佛已直接看到他心底去了。
“你啊……”
“總喜歡逞能呢?!?p> 她閉上眼,朱唇輕吐:“我睡了?!?p> 紫衣公子一動不動,任由她這么站著,在自己懷中睡著。
她靠著他的身前,眉眼如畫,安適恬靜。
他彎下腰,伸手入她腿彎,將整個人橫抱在懷中,腳下輕動,便飄然到了榻前。
替她掖好被角,他輕輕嘆了口氣,整個人瞬間消失。
室內寂靜悠然,唯有一盆新的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流轉。
輕微聲響間,她悄然縮成一團。
檐上銀霜色滿,他一身紫色衣袂,在這夜風中輕輕飛舞。
“咳咳……”
他的手按在胸口,卻壓不住咳嗽。
好霸道的劍,好精準的劍氣。
殺皇終究是殺皇,殺手之中的皇者,劍道造詣之高,已是孫原生平僅見。藥神谷口那電光火石的一劍,遠比他阻止的那道雪崩更加可怕。劍鋒交錯的那一點,已讓倉促接手的他氣血凝滯,復道上那一戰(zhàn),他雖以身法與“鬼王”不分軒輊,“清華水紋”卻并非替他完全擋下了所有勁氣。
“這便是流虛境界之上的武功么?”
天下武學浩浩湯湯,武林中的高手更是不可勝數(shù),他自忖已與絕殺交手兩次,卻知道,這兩次都敗了,他們壓低了自己的修為,看似平分秋色,其實已盡占上風。曾以為當世只有天道八極方是通明,流虛已是罕見,卻不料自己這一身流虛的修為仍是不足。
“莫非只有到了通明,方能抵擋得了這步步殺劫……”
他彎下腰,斷斷續(xù)續(xù)咳著。絕殺的劍傷了他的經脈,他雖然以一只左手防住了鬼影的所有殺招,卻擋不住絕殺劍那無孔不入的劍氣,以至于牽動肺腑痼疾,雖然不曾傷到氣脈,卻也著實不好過。
他有“淵渟”“輕畫”,雪兒更是林谷主親傳的修為,否則他又豈能舍得進這大漢帝都,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算出便是皇宮之內仍能遇到絕殺與鬼影這樣可怕的殺手。
大漢帝都的謎團,解得盡么?
太常寺外,乍起一道劍氣。
孫原不做遲疑,瞬間來到室外,五丈之外的飛檐上,正立著復道上一面之緣的殺皇絕殺!
“前輩!”
孫原皺眉,朗聲道:“深夜來訪,可有賜教?”
他知道殺皇不會殺他,否則當初復道上已有機會。只是,這位傳說之中的絕頂殺手,究竟是敵是友,他還不敢斷言。
“少年人,還需保重身體?!蹦抢险呶⑽⑿χ昂筮M人才,令人嘆息”。
孫原苦笑,果然,這位老者敏銳地發(fā)覺了他受傷的事實,再度朗聲道:“前輩修為霸道,劍訣確實非晚輩所能及?!?p> 那老者笑著,搖了搖頭:“有位貴客來了帝都,老夫帶你去見見他?!?p> 孫原挑眉,他還不及回答,絕殺的身影便已消失。他不及多想,縱身跟了上去。他出了太常寺,幾個縱身起伏,便已落在了太尉府的飛檐之上,三公府綿延三百丈,沿著環(huán)城大道往西,便是雒陽城的正西門“雍門”。巡防的士卒五十人一隊,環(huán)城城墻上皆是火把為燈,照徹夜空。再往外望去,熱鬧的金市也已宵禁,除夕已過,整座帝都城都陷入了長夜死寂。
他深吸一口氣,勉力直起身,往遠處眺望。雒陽城的城墻高達二十丈,遮蔽了遠處山地平原,卻遮不住那座屹立了八十年的佛塔。
白馬寺的夢緣塔。
當初路經此處,劉和、袁術都曾說過這白馬寺與夢緣塔,當時未曾留意,如今他猛然皺眉,只覺絕殺的方向正是夢緣塔,目的便是要他來此。
雍門外三里,佛塔高聳,俯瞰整座帝都。十八層塔樓,一層三丈,每一層皆是八角飛檐,懸掛青燈,與城墻上的連綿火把相映成輝。
“咚——”
悠長鐘聲遙遙傳來,城墻上的衛(wèi)士同時往聲音處望去,領隊的隊率回頭看了看,道:“那是白馬寺的鐘聲,每隔一個時辰都會鳴鐘,你們新來的要習慣。”
有好事的士卒遠眺那座燈火通明的佛塔,問道:“隊率,那座塔……”
隊率的臉陡然冷了下來,:“白馬寺的佛塔,與你何干?莫問!”
一眾士卒不敢再問,隨著隊率繼續(xù)巡防。如此一隊巡防衛(wèi)士步伐仍是整齊,此時鐘響正是子正時分,卻依然有這樣的精神,大漢士卒果然名不虛傳。
孫原將身形隱在城墻邊,一對劍指如切冰雪般插入厚重的城磚之內,整個人懸在半空,腳下正是二十丈的城墻。巡防士卒的話,他自是聽了明白。白馬寺的夢緣塔,即使是劉和亦說不清楚,這座夢緣塔,到底有什么秘密?
人影閃過,他已飄然出了城墻,二十丈高的城墻在他“足踏水流”的身法之下倒也不算事,只不過他未曾想到,落下西雍門便遇上了御道巡查的衛(wèi)士。
“什么人!”
隊率一聲高叫,五十名衛(wèi)士便迅速列成警惕陣型,二十柄長戈、二十柄環(huán)首刀、十架弓弩同時面對方才落地的紫衣公子。
“你……你是何人!”
隊率雖是帝都護衛(wèi),見慣了風雨,剛才那一聲乃是長久訓練之下的慣性,可如今眼見得這人從天而降,飄然落地毫發(fā)無損,如何能不吃驚?話中都帶了幾分顫抖,一隊五十人雖然是一身戒備,卻無一人敢上前。
孫原眉頭一挑,帝都戒備森嚴他自是知道,出了城墻還能撞見衛(wèi)士,實在令他始料未及。
他心中苦笑,憑他身法消失卻是不難,堂堂一位二千石的疆臣,夜出帝都城,還被巡邏衛(wèi)士抓住,傳出去又是一樁風波。
正欲說話,卻聽見這朗朗夜空下傳來浩然之聲:
“這位紫衣公子乃白馬寺貴客,請各位放行?!?p> 聲音聽似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入在場眾人耳中,方圓五十丈一片空曠,空無一人。孫原心下一震,白馬寺離著西雍門可是有著不短的距離,若這人是白馬寺的人,且不論他如何能知道自己是前往白馬寺、還說自己是白馬寺貴客的,僅這份修為便足以令人側目。
那隊率一愣,四處張望,自然是一個人也望不見,再一回頭,便是紫衣公子亦已消失不見。
一眾衛(wèi)士目瞪口呆,同時望向那隊率:“隊率……”
那隊率伸手敲敲自己頭上戰(zhàn)盔,揉了揉眼睛:“這帝都詭異的事兒越來越多了……”猛然察覺身邊衛(wèi)士正盯著自己,“咳咳”一聲道:“既然是白馬寺的貴客,自然有些超乎尋常,此事不宜張揚,繼續(xù)巡查!”
帝都三重城墻,開陽門外也并非是一片曠野,乃是一片民居。當日入帝都之時,孫原一行人曾隨眼看過,此處民居與尋常百姓似有不同,多為高樓深院,雖然是單門獨戶的住宅,亦遠非藥神谷里那些茅草房可以相比,多半是六百石以下的官員的住所,偌大雒陽城,二千石的官員一抓一大把,更何況千石、六百石、四百石的小官,更是不可勝數(shù),再加上這四海匯聚而來的各色人等,自然人口眾多,不能進入皇城之內安居,在這皇城之外也可算得半個雒陽人。此時孫原便隱身于房屋燈影下,夜色已深,天地寂靜之間,也無人能察覺有人在自家房頂上飛來飛去。此處相隔不遠便是太學,一眼望去,有數(shù)點火光隱隱約約,四海學子云集的太學,便是新年也有不愿回家過年的人,大漢至今四百年,學術一道人才大師輩出,正是因為如此。
片刻之間,孫原已到白馬寺前。
白馬寺因“白馬馱經”而定名,又因僧人居住于鴻臚寺而稱“寺”,此后天下佛家府邸皆稱為“寺”。白馬寺便依大鴻臚寺形制,縮小規(guī)模而建,西域往來僧侶便居于白馬寺之中,當代白馬寺主持便是西域康居國人,號為“康巨”。
自然,白馬寺的僧人們皆已入睡,即使是孫原一路行來,亦未感知四處有人,實在想不到有誰會猜到他深更半夜能潛來白馬寺。若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孫原自己也是不信,巧合至此,他更愿意相信有人一直在他左右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白馬寺雖有圍墻,卻無大門,一座高高的門欄,高懸“白馬寺”三個隸書大字,進去便是大殿。
他站在門前,卻怔住。
“僧者,等候公子久矣。”
一道身影,發(fā)絲灰白,臉上已現(xiàn)深深皺紋,手指卻是白凈細膩,盤著一串紫檀念珠,身上內襯海青大領衣,外著祖衣袈裟,正是一位年長的僧人。
他站在那里便宛如是一尊慈眉佛像,雖是隔著白馬寺的大門,卻恍惚間隱隱有關聯(lián)一般,讓他覺得這僧人無比熟悉。
他去過藥神谷?孫原微微皺眉:“敢問僧者,與在下是否曾經見過?”
“未曾。”
老僧慈眉笑意,目光里透著孫原看不懂的意思——這白馬寺如那深宮復道一般,透著怪異。
老僧聲音透著年紀,與適才那清澈年輕的聲音全然不同,他略一沉吟,又問:“適才的聲音并非是僧者所發(fā)罷?”
“公子青羽,這些日子來,仿佛滿腹皆是疑問罷?”那老僧如同看穿他心底一般,竟是爽朗而笑。
那笑聲,在這寂靜的白馬寺中如同適才的那道鐘聲一般,傳得很遠很遠,清晰有力,不染凡塵。
孫原目光凝結,直望著那老僧,周身卻無劍氣泛起——換做其他去處,這般詭異的場景早已一身劍氣迸發(fā),只是這老僧、這白馬寺,里里外外都透著幾絲熟悉之感。他不過出來吹吹夜風,陰差陽錯之間經竟然來到了白馬寺,這本是帝都最清靜于外的世界——在這里,似乎他的心思也有了不同。
“去塔里罷?!?p> 老僧抬手,念珠搖晃間,手指正指向那座高聳的佛塔:“夢緣塔中有一位僧者,等你許久了,能解你的疑惑?!?p> “是那位傳音的高人罷?”紫衣公子緩緩抬頭,遙望高聳的佛塔:“這份修為,想必在僧者與在下之上。”
老僧笑意不減:“他是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這修為,自然不低。”
“云患大師?”孫原心中一動,猛然想起了當初劉和在雒陽城外特地提到的白馬寺夢緣塔,這位云患大師,正是夢緣塔內佛法武功第一人。
“看來公子青羽知道云患?!?p> 郎朗夜空下,傳來第三人的聲音,只不過孫原清楚知道,這聲音正是適才那人的聲音,也正是從十幾丈外的夢緣塔高處傳來。
他抬頭望著,便聽見對面老僧笑道:“他素來閑散,不然這白馬寺主持之位早該是他的了,老朽幾十歲的人了,還要做這往來迎送的事——”
話音未落,老僧的身影已然消失。
孫原的眼睛瞬間凝重起來,這樣速度的身法,已不在復道上所遇見的鬼王鬼影之下,大漢帝都之內到底藏著多少高人?他在藥神谷和林紫夜、李怡萱所救治的那些所謂的武林高手,無一人能達如此境界。
那老僧,想來是白馬寺現(xiàn)任主持康巨了,康居國的大德高僧,竟是如此模樣,那夢緣塔中的那位“云患大師”又是何等風華?
他衣衫輕動,已到夢緣塔下,十八層高的夢緣塔如同通天柱一般,抬首望向高塔頂端,仿佛與夜空相連。
“僧者在塔頂,還請公子上來?!?p> 樓頂悠悠飄下來那聲音,孫原不再遲疑,無論這白馬寺藏著多少秘密,這位云患大師,必須一見。他腳下宛如有水流輕托,紫色身影飛身而起,正落在八角飛檐之上,一點飛檐,層層而上,直上到頂端那第十七道飛檐上。
第十八層,八面通透,唯有夜風吹拂下的道道窗簾,飄飛而起。
紫色大氅緩緩飄落地面,他止步在這座高大精美的佛塔之前,微微抬首望去,清圣之氣撲面而來。
朦朧中,一道月白袍子映在銅鐘壁上,清冷透徹。
“修者云患,等候公子青羽久矣?!?p> 他面對銅鐘,背對孫原,孫原只能看見他月白背影,黑發(fā)披背,只是越看越覺得那氣質出塵,竟然比適才老僧主持更加脫俗。
他腳踏飛檐,青燈在腳下輕輕晃動,紫衣在晚風中輕揚,他目光停留在眼前僧者眼前,隔著一道簾幔。
“魏郡太守孫青羽,見過云患大師?!?p> 他腳下輕點,直入樓中,離這位僧者不過一丈之遙。
修者微微一笑:“適才主持不是已經說了,云患不過一修心僧人,當不得‘大師’稱呼。還是稱呼在下‘修者’罷。”
孫原盯著云患背影,看了許久,方才淡淡道:“其心不正,則眼眸亂焉。在下不過隨處走走,想不到修者竟然能用傳音之法,邀請在下來到這白馬寺夢緣塔中,實在令在下費解?!?p> “費解么?”
巨大的佛鐘高近兩丈,渾身青銅打造,怕是有千斤之重,高懸塔頂,八角飛檐周圍有三十根整木固定構架,懸了無數(shù)琉璃佛燈,那白袍修者立在鐘前,份外渺小。
“原,不信佛?!彼p輕搖頭,身居藥神谷十年,見多了武林江湖的血腥,無論佛教還是道學的散人,孫原都是見慣了,這學佛的人,何嘗沒有私心?
“浮屠渡化,修心而已?!?p> 修者看著眼前的大鐘:“云患四歲入夢緣塔,看著這鐘足足十六年了,每日瞧著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月升日落,白馬寺外風云變化,唯有這樓頂鐘聲并無不同?!?p> 孫原望著他那一頭披肩發(fā)絲,問道:“所以這白馬寺的僧人都不剃度么?”
“三千煩惱并非源自頭上青絲,而是源于人心所蘊藏的‘情’。”云患修者笑意不減,“世情變幻,所以人心變幻;人心變幻,所以人情變幻;僧者持吾佛戒律,見心識性,任世情變幻、人心變幻,此心不動,故無煩惱,這頭發(fā),剃不剃度,已無須在意。”
云患道:“我佛點化世人講究機緣,公子青羽深夜到此,正是所謂‘禪機已到’?!?p> 孫原陡然眉宇凝結,云患此話中蘊藏他意,似乎有什么被他抓住,卻又察覺不出什么,反問:“修者,可知道在下和白馬寺究竟有什么關聯(lián)?”
“看來是白馬寺也讓公子覺得熟悉了?!?p> 他望著孫原,頷首道了一句:“公子的武學修為,確實出自白馬寺——或者說,出自佛家功法?!?p> 紫衣公子周身一震,心中已是激起了千重巨浪!
在藥神谷十年,無人知道他的武學出自哪里,即使是上代藥神谷谷主都不曾解開的疑惑,竟然在這白馬寺中一語解開了。
“公子身懷痼疾,本不能練武,只不過白馬寺里有一特別的法子,能將他人的真元修為傳給另外一人。”
孫原怔住。
“此法,便換做‘醍醐灌頂’?!?p> 云患望著怔住的孫原:“這法子,需在人事不省時方能施展,施法者也需有通明境界的能為,方才能將自己的修為安全轉入另外一人的體內。”
孫原心中霍然一動,他自入藥神谷起,便知道自己是不能練武的,直到三年前李怡萱被送到藥神谷,他方才從送她前來的劍者口中知道,他體內早已藏了當世罕見的渾厚真元,也正是那劍者留下的《紫龍劍典》,才讓孫原有了如今的武學修為。
“也就是說,孫原這一身修為,是一位通明境界的絕頂高手換來的?”
“是,亦不是?!?p> 云患依舊背對著他,道:“此中關竅,修者并不盡知。便是藥神谷一應事宜,也不盡曉得。公子遠來帝都,消息傳得更快些,便是寥寥數(shù)日,白馬寺的尋常僧人也知曉了一二。”
孫原不語,只是覺得眼前這位修者,所知道的事情已經足以令他解開許多迷惑。
“公子此來是機緣,云患也該和公子講講這幾日來的事情?!?p> 孫原眼神一變,面色有些清冷:“孫原還以為白馬寺是出塵之地,想不到竟然也與朝中勢力所有牽連?!?p> 云患笑著搖頭,不以為意:“白馬寺是白馬寺,大漢的白馬寺。云患,也只是夢緣塔的修心僧?!?p> “自公子離開藥神谷,短短三日,宮中、太學,已遍布公子之名聲,想來誰都該知道,魏郡太守公子青羽的背后是當今天子?!?p> “所以,你也是陛下的人?”孫原盯著他,心中暗暗吃驚。從藥神谷到清涼殿,從趙空、劉和到王越、馬日磾,再到袁滂、康巨,最后到眼前的云患,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在那位天子的布局之中。
而這位云患修者,竟仿佛知道所有來龍去脈!
他眼神一變,神情已是冷了幾分,低聲道:“劉和和執(zhí)金吾袁公都不知道的事情,敢問修者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痹苹悸曇羝届o,孫原看不見他面容,卻聽得出他話音中的清淡——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的修者,果然有一雙慧眼。
孫原反問:“修佛的人,也會牽扯這紅塵俗事么?”
“本是世外人,可絕殺和鬼影出沒在帝都,云患理當責無旁貸?!?p> 連復道血案都知道,孫原愈發(fā)覺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測,他足不出夢緣塔,為何知道如此多的消息?難道這夢緣塔……竟是比大漢皇宮更可怕的所在?
他冷笑一聲:“孫原若是能在世外,絕不入這紅塵。”
云患身形一晃,卻未曾料到孫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孫原不過是藥神谷一閑人,本就不愿入這紅塵?!睂O原淡淡道,“如修者所見,世事泱泱,我不愿將這一切背負在身上。我若背了這一切,誰又來替我背負我心中種種思量?”
云患笑道:“公子青羽,清心寡欲,華而不虛,稱得上‘清華’二字?!?p> 琉璃燈映著月白僧袍,他背對孫原,悄然問道:
“只是,既知是劫,為何還來?”
夜風入塔,吹徹一樓佛龕,八角燈影晃動,形同這詭譎帝都的陰霾翻涌。
既知前路是深淵地獄,為何還要一步踏進來?
云患是僧者,他只修心,所以不懂。
“劫不渡,便永遠是劫?!?p> “若有鑄劍為犁之心,需有平復刀劍之力?!?p> “我有想保護她一生一世的人,便是泥犁地獄,也要來?!?p> 僧者身體一晃,拂袖轉身間,便看見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眸。
他于微笑間飄然轉身,一張年輕的面龐呈現(xiàn)眼前,皮膚白皙幾近透明,乍看似乎并不出眾,只是他目光停留在那雙眸子上時,這微笑仿佛有蠱惑之能,令神思清明如孫原亦是瞬間沉靜下來,明知此時詭異,一身戒備卻也緩緩放下。
云患搖頭,嘆道:“名、利、權、勢,毀人心神,噬人骨肉,求不得。公子是有慧根之人,何必貪圖?!?p> 只見那紫衣公子微微一笑:
“天下眾生,熙熙而來,攘攘而去,不為利來,也為名往。那我為情,有何不可?”
云患神色一變,眼中多了許多不可置信的神色,卻隨即又笑出聲來:“好一個公子青羽,當今天子將天下交托給你,你卻還在兒女情長。妙極、妙極!”
這修心的僧者突然一改神情,竟是突然大笑了起來。
“佛陀弟子阿難修行前曾見一少女,從此愛慕難舍,他問佛祖該如何。佛祖反問:你有多愛這少女?”
他望向孫原:“公子可知,阿難尊者如何回答?”
孫原望著他那雙明眸,輕輕搖頭。
“阿難答道: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為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故事輕輕揭過,云患凝視著眼前的紫衣公子,輕輕嘆道:“人間羈絆,到底皆是一個情字,堪不破,便深受其害。”
眼前的他又是一笑,道:“便是佛,也有動情一刻,佛心是心,塵心也是心?!鳖D了一頓,反問:“阿難尊者的這段情,結局如何?”
僧者搖頭:“佛斷愛欲,迷在女色便是觀身不凈,更是不斷生死。為了了悟能斷,他將自己的一顆心煉成了鐵木,被稱為阿難木心?!?p> 聽到此處,孫原終是笑出聲來:“哈!忘卻初心的佛,可還是佛?”
云患愣住,剎那間的恍惚——難道佛錯了?
他瞬間回過神,亦是笑出聲來:“吾佛大道,不忘初心。初心是慈悲渡化,豈在兒女情長?”
孫原負手身后,眉羽間,竟是閃過一絲不屑神情。一身紫衣輕輕拂動,他站在琉璃飛檐上,宛如叛逆的塑像,在這佛塔之上巍然而立——
“你的佛,與我何干?”
“且慢——”
云患身影閃出塔外,落在他身前不遠處,竟是將孫原攔了下來。
孫原轉身望他:“修者十六年未出夢緣塔,今日可是要壞了規(guī)矩?”
云患不曾回答,卻反問:“你相信天命么?”
孫原眉尖一挑,不知道他為何要問,只是輕輕答道:“相信?!?p> 這是說出適才那番話的人?云患啞然:“還以為公子青羽這樣的人,不會信命?!?p> “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種什么因,結什么果。這是自然,也是天命?!?p> ——不正是如此么?若非當年劉宏救了他,將他安排入藥神谷,今時今日,他又何必在這陰謀層疊的帝都里如棋子一般?
云患望著他的的眼睛,眸子里倒映天上星光,在黑夜里閃閃發(fā)光。
這是天意?
他舒緩了臉上神色,寂然月色下,沖著大漢最年輕的太守,問了最后一句:
“若是天命注定你守不住初心,注定與她分離,又該如何?”
“如果天命注定她與你分離呢?”
如雷霆般的一句話,直直劈入了他的心底——
若注定分離呢?若注定分離呢?
他周身輕輕一震,眉心已有一個小小的結。
那一身素衣的女子,笑顏如花,仿佛便在眼前,輕輕叫著一聲:
“哥哥?!?p> 他望著他,神情未變,眉宇未變,便是那眸中星辰也未變,只有口中輕輕吐出的兩個字,仿佛劈開了亙古天險,清晰傳來:
“逆天?!?p> 云患愣住,白馬寺八十年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輕描淡寫說這一句背離天道的話。
“逆天有天譴?!?p> “世間若無什么事情值得拋棄性命也要搏一搏,那該多無趣。”
云患已無話可接,他實在不明白,這樣一個謙遜和善的人,究竟是什么,竟能讓他如此蔑視天地?
是“情”字?
云患不懂,十六年顧守青燈梵鐘,早已忘了何謂人間情愛。
他再回神,飛檐上已沒有了那道紫色身影。
“癡兒,癡兒……”
他悠然一嘆,轉身飄回塔中,卻見適才他自己所站的位置上,又出現(xiàn)一道如雪身影,纖細窈窕,三千青絲如黑瀑般披在身后,清冽如九天仙子落入凡塵。
“姑娘?”
云患一怔,未曾想到,她竟會出現(xiàn)在此。
“三年了。”
那女子站在佛鐘前,仿佛呢喃自語,并未理睬云患。
云患微感錯愕,他知曉這女子與適才那位公子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卻不明白,她為何此時出現(xiàn)在夢緣塔頂。
“修者,還記得三個月前我為何到此?”
這聲音如夜鶯婉轉,沁入人心,動人神魂,便是如云患這般修心的僧者,亦是為之動容。
他凝視這仙姿背影,道:“姑娘當年來,是為了明白,何謂‘醍醐灌頂’。”
“醍醐灌頂是一門不正的法子,本來想看看,人世間的佛家圣地,為何會有這可怕的法子……”
“聽了青羽那番話,終是明白何謂‘醍醐灌頂’。”
她背對云患,沖著這巨大的佛鐘,緩緩跪倒:
“修者是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可曾讀過《悲華經》?”
云患頜首道:“姑娘在夢緣塔住了三月,讀的諸多經卷皆是云患一手轉借。《悲華經》本就是修者借與你的,修者又怎會未讀過?”
“是啊,讀過……”
“可是讀過,卻未必懂得……”
她低頭看著什么,云患望不見她神情,卻聽見了她的聲音多了許多莫名的情感。
云患皺眉:“姑娘……何意?”
《悲華經》有載,三千諸佛中,韋陀尊者護持九百九十九位尊者成佛,自己于最后成佛,為千佛中最后一佛,乃是有大德行的佛陀。
他忽地一愣,韋陀成佛,而這成佛之路上曾有一段緣份糾葛。韋陀尤是小僧者時,常以露水澆灌佛前坐下的花草。其中一株本是花神,感念韋陀細心呵護照料,情根深種,而韋陀幾經輪回,成佛之時已然忘卻前緣。這株花神便于黎明時分,凝露之刻,在佛光中盛開,一年一盛開,一開只一瞬。
他似是明白眼前女子為何提起《悲華經》,直覺心頭縈繞起一股苦澀:“曇花一現(xiàn)為韋陀?!?p> 他搖頭嘆息,雙手合十道:“諸法無常,諸行無我,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一切終歸塵土,何必如此介懷?”
兩個人如此相似,皆是如此執(zhí)拗,饒是云患看淡諸般相,此時也只能低低嘆息:“姑娘亦癡?!?p> 那女子一動不動,只是雙手合十,迎著這沉寂的梵鐘呢喃細語:
“曇花千年只開一瞬,為的是韋陀菩薩?!?p> “青羽愿意來著陰詭地獄里攪弄風云,為的是怡萱?!?p> “記得少年時他曾說過:何來人間尋素雪,愛恨人間不自由?!?p> “也許,從那時開始,他便知道自己注定成為一顆棋子,注定要離開藥神谷,這紛擾人間,他要尋李怡萱?!?p> “他這一身醍醐灌頂?shù)脕淼奈涔π逓?,已是極大的隱患,明知這地獄泥潭,他還是跳了進來,那我為何還要尋這無用的答案?”
“我去尋他?!?p> 云患眼中閃過不經意的色彩,急問道:“姑娘要走?”
那女子只是淡淡道:“天道無常,他要逆天,我陪?!?p> 那言語感情,竟與孫原如出一轍。
他突然想起了眼前女子那隨性的名字:
歲月隨心,終歸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