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子起得早,中常侍呂強和小黃門蹇碩、劍師王越跟在身邊,繞著宣室殿繞了幾圈,最終等來了封壻。
封壻怕死,他收了太平道很多錢,非常多的錢,但是他一直不知道太平道到底要干什么,甚至不知道馬元義到底是什么人。但是自從復道血案之后,他日日都睡不好。
他沒有通知徐奉,也沒有通知何進,就這么一個人來到了天子身邊。
天子遠遠看見他孤伶伶一個人走過來,回頭看了一眼蹇碩:“你看如何?該來的還是來了?!?p> 蹇碩身材高大,彎著腰也不覺得有多卑微,應和了一聲:“陛下圣明?!?p> 中常侍中并非皆是貪腐之人,呂強便是其中代表。同為中常侍,呂強更剛直一些,偏向士人,曾經(jīng)為黨人開脫,與趙忠、張讓一系一向不對付,不過是天子有意回護,多年來在朝唐中人微言輕。近些年來倒是和蹇碩關(guān)系更近。
此刻他聽了天子的話,順勢望了一眼遠處,瞧出來是封谞,當下明白了天子說的是他,回頭與王越互視一眼,顯然兩者都不知道陛下對封谞有什么安排。
“散了罷,散了罷。”
蹇碩的聲音響起,他揮著手,趕開了跟著的宮人和衛(wèi)士,引著天子往宣室殿中去了。
呂強沒有聽見信兒,又不敢往宣室殿里去,只能和一眾宮人站在殿門口左右候著。
封谞匆匆忙忙地奔到門口,躬著身子等著蹇碩一路小碎步趨到身前,笑著說:“蹇黃門,陛下可在?”
蹇碩年輕許多,眉宇間帶著些許英氣,配上他高大的身材,封谞雖然有些胖,在他面前還是顯得小了一圈。
“回封公,陛下在殿中等著你。”
小黃門終究是小黃門,還是比中常侍小一輩、低一等。蹇碩不卑不亢地回答著,又側(cè)身給他讓了路。
封谞低了低身子,沒有言語,身上精神了一些,自顧自退了靴子,進了宣室殿。
呂強沒有和封谞對視,只不過今日封谞身上多了一些他往日不曾見的東西——恐懼。
因為恐懼,所以窘迫;因為窘迫,所以狼狽——所以什么事能讓他如此恐懼?
呂強猜不到什么樣的事情能讓封谞這樣的中常侍恐懼,這些年因為封谞那張嘴死的人也不少,從未見封谞如此恐懼過。
反正今日,這位中常侍多少身上有些不干凈。
偌大的宣室殿里,封谞跪伏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與他一身的冷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天子坐在長榻上,饒有趣味地看著封谞。
從天子登位至今,頭一次看見這般的十常侍。
天子有些恍惚,遙想起當年八九歲的他,坐在陳蕃車中被一路送進皇宮時那怯生生的模樣,還有那登位之后,陳蕃、竇武兩大家族和整個帝都被殺得血流成河的模樣,趙忠、張讓在自己面前拋出人頭的可怕場景……
他微微笑起來,神情中不經(jīng)意地閃過驕傲與冷笑。
他終是奪回了權(quán)柄,成為大漢高高在上的天子。
“封常侍……如今你也是侯爵,是朕的家里人,在朕面前何必如此?!?p> 大殿里除了天子身邊的蹇碩,再無旁人,即使是王越也不在。
封谞的頭更低了,直到貼在地面上,臉上的冷汗順著鼻尖額頭緩緩流在地上。
他抖得似冬日雪中的牲畜。
“臣……臣有罪!臣惶恐!”
蹇碩望著他,臉上滿是鄙夷與惡心。
封谞有些絕望,他突然覺得自己不該來,不該置身于絕地,他以往權(quán)勢滔天,卻被一件小事嚇破了膽,如今騎虎難下,該說,還是不該說?
天子笑得起來:“快將封常侍扶起來,朕都說了,是真的家里人。尋常小事,朕又怎會怪罪。便是犯了些大的錯誤,朕也能體諒。”
而是換做以往,他定能明白此時的天子大不相同,只不過此時此刻他已無暇分心思考。
他吞吞吐吐,雙手扣著地面的縫隙,身體愈發(fā)顫抖起來,終是受不了這巨大的壓力,脫口而出:“臣……臣犯的是謀逆之罪!”
天子和蹇碩同時變了顏色。
封谞說了很多,即便是語氣顫顫巍巍的,也依然將這些年來太平道對十常侍賄賂說了個七七八八。
旁邊的蹇碩越發(fā)心驚,他實在想不到天子的身邊人竟然被太平道滲透得如此徹底。
他不經(jīng)意地用眼角余光,望向身邊的天子,天子面不改色,依然是哪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他越來越佩服天子天子,年紀越大,越是很辣老練,即便是十常侍這樣久在朝堂的風云人物,在天子守中仍然如捏螞蟻搬輕而易舉。
太尉楊賜等人多次上書太平道的謀逆危險,只不過多年努力都不及此時此刻封谞的一番話來得更加可怕。太尉公若是知道想必也該笑出了聲。
封谞越說越快,從十年前的熹平三年開始說起。那一年夏育擊破鮮卑,蹇碩的叔叔被時任洛陽北部尉的曹操杖殺,也正是那一年,太平道的信眾涌入雒陽傳道,開始了對帝都何處官員的滲透與賄賂。
蹇碩萬萬想不到,天子秘密查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居然從十年前就開始了。
天子一直沒有表情,只是他的手指不知何時開始,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敲了起來。
那是天子在衡量。蹇碩久跟天子,自然知道那不是思考,而是衡量——這已經(jīng)是殺與不殺的選擇了。
天子早已不是幼年時的天子了,封谞與太平道勾連,十常侍一個都跑不了。要么是他們十個都想著貪財,從未想過太平道能成事。要么就是他們早已想著推翻天子、推翻大漢。
智者自然會想到前者——十常侍惡貫滿盈,那些貧農(nóng)出身的勝利者還能容他們活下去?
“哈哈……”
天子的笑聲傳來,面朝地板的封谞眼睛陡然瞪大,全然想不到天子竟然笑出來。
“封常侍,你跟朕日子也不短了。朕對你們的賞賜想來也不少。”
天子緩緩起身,封谞已經(jīng)能聽見衣袍劃過座椅的聲音。
“那太平道不過是張角蠱惑人心的手段,他們出身低微,能給你們幾多錢財?左右不過是民間搜集到的物件,如何能與朕的賞賜相比?”
蹇碩聽了出來,這分明是天子在罵十常侍愚蠢,便是這等蠢物還能掌控大漢朝堂幾十年,沒有天子的默許和支持如何可能。
封谞不傻,傻子便不會來了,他順著天子的話說了下去:“臣等愚蠢,陛下聰明智慧之主,貴為天子,必能指點臣等?!?p> 天子一句話,讓他看到了生機——謀逆的巨案,一句話便成了貪腐。
對于十常侍而言,貪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旁邊的王越挑了挑眉,隨即恢復如常。他只是想不到天子放得太容易了。
天子走了幾步,到了封谞身側(cè),封谞的眼角余光甚至看見了天子的衣角。
天子笑了笑,伸手攙住了封谞的胳膊。
“不過是貪了些財物,朕如何會怪罪。”
天子的聲音里滿是輕松。
封谞一陣恍惚,整個人已經(jīng)被天子攙了起來。
“愛卿勿憂?!?p> 天子看著封谞的長冠——實在是看不到臉了。
“太平道這顆禍害,朕終歸要除了去。魏郡太守不日上任,必能誅滅此賊。”
“愛卿日后需加以勤儉,莫讓旁人得了消息去,不然又是一番彈劾。”
封谞低著頭,眼睛卻瞪得老大,他滿懷憂慮來投案自首,卻被天子這么輕輕放了過去。
天子拍了拍封谞肩膀:“愛卿,你是朕的股肱,又是大漢的侯爵,日后小心些就是了。若是有人污蔑愛卿,朕定會為你做主?!?p> 封谞大喜過望,連忙再度行禮,被天子攔下了。
“去罷,小心做事便是了。復道的事情,愛卿也要上點心?!?p> 封谞滿懷欣喜,躬身告退。
望著他背影匆匆遠去,天子的眼神里閃過一似輕蔑之色。
“這么怕死,貪財都不敢貪大點。”
天子轉(zhuǎn)身看向蹇碩,冷不防道:“愛卿你看,他的財產(chǎn)一直沒趙忠、張讓多,是不是不敢貪?”
蹇碩垂了垂身子:“陛下明鑒?!?p> “孫原那個小子,沒錢怎么能行。朕剛才敲打了他,愛卿說他會不會忙著給孫原送錢去了?”
蹇碩忍不住笑了,沒敢繼續(xù)答話。
“愛卿賭不賭?”
“陛下要賭什么?”
“封谞會不會去給孫原送錢?”
“臣不賭……”
“賭一局嘛?”
……
門外的王越望著封谞一臉喜悅出來,與方才判若兩人,就那么開開心心一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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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和又來了太常寺,和封谞的大禮一前一后。
望著滿滿當當十個箱子,劉和不禁感慨,道:“到底是十常侍有錢,和一輩子俸祿只怕也沒如此多。”
孫原在旁邊低聲道:“只怕我和十常侍勾連的事兒要做實了罷。”
“恰恰相反。”劉和笑道,“朝野上下只聽說給十常侍送錢,幾時聽說過十常侍給人送錢?都在傳封谞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不得不對你這個少年低頭?!?p> 孫原啞然。
劉和低聲道:“這些日子,和在宣室殿和太常寺跑得甚是勤快,可是累人。”
“跑得多,自然消息也聽得多?!睂O原笑了笑,“莫說這些日子你沒聽見什么消息。你出手這么闊綽,想必皇宮那些宦官宮女沒少得了你的好處。”
劉和一愣,望著他上下打量:“你還是我認識的孫青羽么?我可一直以為你圣賢書讀多了,不懂這些小事?!?p> 孫原皺了皺眉頭,淡淡道:“我不做,不過是因為我不愿。這些往來左右都是些人情,能避免一些是一些。更何況朝野上下盯著我的人多,總歸不愿這些沾身?!?p> 所謂人情打點,總歸是拉近關(guān)系的事情,尤其是京官,更是避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