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沖陣

　　三月一，清明。

　　又稱祭祖節(jié)，是祭奠先祖的日子，往年每到此時，都會鳴放鞭炮，全家老小準備好祭品前去郊外掃墓，緬懷祖先。

　　吉水縣，城墻高約一丈。城墻上只能三人并行，樺木制成的城門也只有三寸厚。這種防御實在是薄弱的可憐。海寇如果準備了沖城錘之類的攻城器械，只需三兩下就能沖進縣城。

　　今夜明月高懸，銀光灑落大地，萬物像披上了一層薄紗，清冷幽寂。

　　城門口，二百余孝衣披身的軍隊列陣在前，隊形算不上整齊，甚至可以說有些凌亂。軍士們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門，刀槍劍戟，弓弩鉤叉。

　　城頭上火把通明，所有民團縣兵都登高駐守，滾木擂石堆放整齊，這也多虧了城中百姓幫忙才能做到。正中，一身赤色官服的張浩然雙手負后而立。旁邊一身白袍，高戴學冠的楚軒臉色極為難看。

　　遠處官道，一條蜿蜒的火把有如火龍，正向著縣城方向前進。數(shù)量絕不止一千。

　　張浩然苦笑一聲：“這怎么可能？”

　　旁邊眾人皆臉色慘白。

　　披麻軍陣前，張子龍問：“秀才，怎么會這么多?？?？”

　　楚青山盯著遠處火把，嘴唇快速嚅動，似乎在默算什么。片刻后，楚青山拍手大笑：“好！”

　　張子龍見狀腦袋青筋凸起，怒斥：“裝神弄鬼，快說，是怎么回事？”

　　“我縣境內(nèi)，沿海適合登陸的地方并不多，三伙海寇應當不假，數(shù)量一千也可以確定。那么多火把，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帶著沿途村子的俘虜。換言之，他們根本沒有休整過。?？苓@是帶著大量的輜重、俘虜直接來攻打縣城?！?p>　　說到此時，楚青山雙眼精光四射：“子龍，你說軍陣如此雜亂的隊伍，如果開戰(zhàn)，后方受敵會如何？”

　　“一旦被夾擊，必然首尾不能相顧，?？鼙?yōu)勢不能發(fā)揮，加之被俘之民嘩變，輜重影響行動。一戰(zhàn)功成！”

　　楚青山微笑：“沒錯！”接著又遲疑道“可我們只有二百人，如再分兵……”

　　張子龍豪爽大笑：“秀才，不礙事，你帶著牛沙，再挑一百五十人去吧！”

　　楚青山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不可不可，五十人正面迎敵無異于以卵擊石?！?p>　　張子龍忽然回頭：“正面對敵勝負難料，如今有此良策為何不用。記住，為了不讓城中兩萬百姓披麻戴孝，我們必須勝利?！?p>　　楚青山還是不停搖頭。

　　張子龍對牛沙命令：“挑選一百五十能戰(zhàn)之兵，帶著秀才給我去山邊埋伏，待我與敵方麓戰(zhàn)之時，你率軍從后方突襲，時機由秀才決定?！?p>　　“諾！”牛沙跪地領(lǐng)命。完后直接招呼眾人，扛著楚青山向山中跑去。

　　“張子龍~~我日~~你~~大~~爺~~”

　　伴隨著楚青山熟悉的叫罵聲，牛沙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中。

　　張浩然在城頭看的如墜云霧，忍不住對張子龍問：“逆子！怎么回事？”

　　張子龍頭也沒回，舉起左手握拳示意沒事。

　　海寇大軍已經(jīng)肉眼可見，張子龍等人終于明白為什么海寇經(jīng)常會被認為是妖魔了，與淮國黒發(fā)黑眼不同，?？艿臉用舱媸钱愑诔Ｈ?，黃發(fā)碧眼，紅發(fā)褐瞳的比比皆是，加之身材高大，大部分都高過八尺，另外體毛濃郁，穿著五花八門，看著真如野獸一般。再看武器，主要以闊劍鐵棒等重兵器為主，可見海寇體格確實強壯。

　　張子龍默默觀察敵陣，?？芡瑯記]什么軍陣可言，亂七八糟的朝著縣城沖來。最近的一批?？艽蠹s有二百人，側(cè)翼不遠處還有五十?？?，押解著數(shù)百俘虜，大部分都是婦孺少女，基本上沒看到男人。主力身后居然不是援軍，而是稀稀拉拉的馬車，車上裝著大箱小箱。看來應該是從附近村落搜刮的金銀糧食。

　　?？荜犖椴粩嗲皼_，看到城池后更是跑的飛快，嘴中吼著讓人聽不懂的嚎叫。而對于城門前那一小撮白衣隊伍卻視而不見。因為以往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這些無能的淮國人，只要一個沖鋒，就會全線潰敗。

　　兩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張子龍嘴角泛起冷笑，回頭看著著裝整齊劃一的披麻軍大笑道：“看看對面，?？懿贿^如此。跟一幫乞丐流民一樣?！?p>　　五十披麻軍悍匪轟然大笑。論玩命，他們可沒怕過誰。

　　張子龍單手舉起散發(fā)著乳白光芒的蕩寇槍怒吼：“披麻軍，隨我沖！”完后向前沖鋒，身形迅猛如獵豹。就像一根白色利箭脫弦而出，直奔敵軍。

　　“殺?。。?！”五十余披麻軍緊隨其后，只是追不上張子龍的速度，只能咬緊牙關(guān)，拼命追趕。

　　張浩然雙手緊握，大聲命令：“為吾兒擊鼓！”

　　四名擊鼓手赤裸上身，頭包裹巾，奮力擊鼓。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鼓點如暴雨傾瀉大地，城頭眾人緊張的望著。披麻軍好似螳臂當車一般悍然赴死，當先一人尤為扎眼，速度快如流星，一頭撞入?？荜囍小６藭r據(jù)披麻軍接觸?？苓€有五十余丈。

　　張子龍身軀旋擰，簡單的持槍橫掃，絲毫沒有任何技巧可言。但是在張子龍手中，蕩寇長槍如同一輪滿月，帶著璀璨的銀光橫掃而出。六名海寇還沒來得及格擋，人就如同被疾馳的鐵騎正面撞中，飛向空中，人還沒落地就吐血而亡，落地后又砸倒一片。

　　旁邊海寇揮刀就砍，張子龍毫不驚慌舉槍格擋。

　　“鐺鐺鐺鐺鐺鐺！”

　　急促的金鐵交鳴聲炸開，張子龍橫槍架住了六把巨劍重錘的攻擊。

　　“給我開！”張子龍一聲暴喝，雙臂猛然發(fā)力，六名海賊手中的兵刃應聲而飛，雙臂顫抖，虎口淌血。

　　張子龍后撤一步，手中長槍急速刺出，六槍連如一線，帶出炫目殘影，對面六人身體僵硬，直到張子龍沖身而過，喉嚨處才噴出三尺血泉。

　　接觸不過兩個照面，張子龍就斬殺十二名?？?，后面的披麻軍更是軍心振奮，“嗷嗷”叫著提速沖來。

　　城頭更是歡欣鼓舞，喝彩連連，好像已經(jīng)擊退了?？芤话?。

　　楚軒驚異道：“張浩然，你兒勇武確實罕見！”

　　張浩然并不答話。張子龍雖然勇猛，但現(xiàn)在卻已深陷敵陣，披麻軍也馬上要與?？芙佑|，形勢依然嚴峻。

　　“給我中！”名叫馮列的漢子，當先跟?？芙佑|，舉起長刀劈頭砍下。

　　“咣當！”一聲，海寇舉起狼牙棒格擋。然后一拳擊向馮列腦門，拳風呼嘯，如被打中，估計不死也殘！

　　馮列果斷丟棄手中長刀，矮身撲倒海寇，兩人扭打做一團。身邊一名披麻軍見狀大笑，沖過來手起刀落，?？茈p目圓睜的頭顱“咕嚕?！睗L落一旁，被漢子伸手撈在手中。

　　馮列翻身站起，拾起掉落的長刀唾了一口，又尋找目標沖了上去。

　　一名身材敦實的披麻軍士被手持鐵棒的?？芤话舸蛟陬^頂，頹然倒地。?？塥熜χ^續(xù)向前，突然腳踝一緊，撲倒在地，回頭看去，剛才倒地的敦厚軍士滿臉鮮血，正“嘿嘿”傻笑的盯著他，雙手死死拽住他的褲腿。

　　?？軕嵟呐e起鐵棒，準備給這個該死的家伙來個腦漿迸裂，突然喉頭一涼，渾身力量迅速流失。在他面前，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身披孝衣，手持長槍，通紅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

　　旁邊密林中，一名面容消瘦的漢子跑到牛沙身邊小聲嘀咕：“老大，沒必要非要跟這些海寇拼命啊，不如現(xiàn)在離開，找個地方占山為王，過那逍遙日子?！?p>　　“我去你娘的！”牛沙聞言暴怒，一拳打的消瘦漢子七竅流血，倒地身亡。

　　不遠處的楚青山趕緊跑來詢問。

　　“大人，此人煽動我率隊逃跑，已經(jīng)被我就地正法了，咱們什么時候殺出去？”

　　楚青山看了眼死的不能再死的漢子，心里嘆息，畢竟都是些囚犯，指望他們保家衛(wèi)國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索性有牛沙的武力震懾，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荜囆退缮ⅲ筷犂暮荛L，看樣子內(nèi)部也不是一伙的，不然不會先頭部隊就攜帶俘虜物資?，F(xiàn)在我們只需要等他們有意逃跑時，率軍殺出即可?！?p>　　牛沙撓撓頭道：“該上的時候大人您吩咐即可?！憋@然是沒聽明白。

　　正面戰(zhàn)場上，張子龍帶著數(shù)十披麻軍左沖右殺如入無人之境，并不是說披麻軍的戰(zhàn)力就高過?？埽亲鳛榧^的張子龍實在是過于勇猛，手中蕩寇如龍蛇亂舞，但凡碰上，不死即傷。

　　不過片刻，?？苣沁吘捅粴⒌年嚾荽髞y。就在此時，楚青山看準時機下令沖鋒，?？芎蠓矫芰骤尮穆暣笞?，埋伏的披麻軍紛紛殺出。

　　牛沙一馬當先沖在前方，渾身金色流光閃爍，臨近時高高躍起，“轟隆”一聲砸落大地，如巨石投湖，周圍的海寇都被氣浪掀飛。起身后雙拳齊出，大開大合，拳風霍霍，數(shù)名?？鼙淮虻耐卵w出。

　　?？芨贡呈軘?，軍心更是大亂，黑夜中也不知有多少披麻軍，都以為遇見了淮國朝廷的精銳軍隊，在死傷數(shù)十人后，再也沒有抵抗的膽量，倉皇逃跑。而后方的海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被這敗軍一沖，陣容更是混亂不堪。

　　兩隊披麻軍合兵一處，隨后追殺而去?？v觀歷史上兵書典籍的戰(zhàn)役記載，只要兵士開始潰逃，為將者又無有效手段制止的，最終都會演變成一場大潰敗，所謂兵敗如山倒就是如此。

　　逃跑的?？?，剛開始還能跟擋路的同伴嘶吼幾句，解釋說中了淮國朝廷大批精銳部隊的埋伏，可隨著披麻軍掩殺而來，紅了眼睛的?？茉僖彩懿涣藘?nèi)心的恐懼，面對阻擋在自己面前的人，也不說話，揮刀就砍。

　　這一追就追了二十里，?？茉诼飞狭粝铝瞬挥嬈鋽?shù)的尸體，輜重的馬車以及成群的俘虜后，終于逃到了他們的根據(jù)地，平山。

　　說是平山，其實高不過百余丈，坡度平緩，山頂更是一片坦途，就好像倒過來的巨碗一般。山上樹木并不高大，多是些丈余高的小樹。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披麻軍在平山山腳一處隱秘的地方暫做休整。

　　張子龍渾身浴血，白袍被染得通紅。其實他并未受傷，血都是?？艿?。此時他正坐靠在一顆樹下，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哼著鄉(xiāng)野小調(diào)。

　　牛沙就在不遠處休息，他那個半吊子金剛經(jīng)并沒有讓他真的刀槍不入，胸前腰腹被?？芨骺沉艘坏叮呀?jīng)敷上了草藥包扎，臉色看起來有些發(fā)白。

　　楚青山帶著幾個軍士忙的腳不沾地，看見張子龍后眉頭緊皺的走到他倆身邊坐下，眼睛一閉，一言不發(fā)。

　　張子龍趕緊湊過來用肩膀頂了頂他問：“咋的了秀才？”

　　楚青山?jīng)]好氣的白了張子龍一眼：“張總兵，看您如此悠閑，顯然已經(jīng)是胸有成竹了。下官想請教一下，如今天色大亮，而我們能戰(zhàn)之兵只有五十，只要跟?？芤徽彰妫裁闯⒕J的東風不攻自破?，F(xiàn)在該怎么辦？”

　　一戰(zhàn)之后，?？芩纻麘K重，披麻軍也沒好到哪去。二百余人死傷大半。

　　張子龍又坐了回去，把蕩寇抱在懷中，拽出未沾血的內(nèi)衣細細擦拭：“還能怎么辦？先吃飯，吃飽了殺上去唄。”

　　楚青山一臉嫌棄的看著張子龍：“山上海寇最少三百，如今他們又據(jù)守不出，你敢?guī)е藲⑸先?，海寇只需兩輪齊射，你就可以馬革裹尸了?！?p>　　張子龍突然撿起一顆小石子砸在了牛沙頭上：“怕什么？他們放箭讓牛沙上去擋著就是，不是說金剛經(jīng)刀槍不入么？”

　　牛沙苦笑：“張總兵玩笑了。我只是學了些皮毛，哪里算刀槍不入?！闭f著指了指自己的傷口。

　　楚青山站起身指著張子龍的鼻子罵道：“到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這里胡言亂語?！?p>　　張子龍不等說完直接打斷：“你是怎么知道山上?？艿娜藬?shù)的？昨夜一路混戰(zhàn)，你還能記得清死了多少?？軉幔俊?p>　　楚青山冷笑：“不學無術(shù)！先前我去查看了山上炊煙，總共有三十灶。從他們散落物資里的炊具來看，一灶可做十人的飯?！?p>　　張子龍恍然大悟：“哦？還有這講究，你肚子里的墨還真不少。那我問你，他們誤以為是被朝廷大軍打敗的，如果我們不殺上去的話，他們敢不敢殺下來？”

　　“那自然是不敢的?！?p>　　張子龍點頭：“那你說他們休整完后，第一件事應該是做什么？”

　　微冷的山風吹起了楚青山的發(fā)梢，思緒為之一震，來回踱步了片刻后道“他們會逃，會向著海上逃。海寧村的船??！”

　　張子龍站起身，看著海寧村方向道：“放著平山的海寇讓他們疑神疑鬼，我們直接去海邊等他們。我記得這叫做……”

　　楚青山苦笑搖頭：“料敵先機?！?p>　　“我知道！”

　　披麻軍藏身的地方是平山山腳的一處山坳中?；鞈?zhàn)一夜，敵我都傷亡巨大，此時只剩下五十軍士。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低聲交談。他們臉上都泛著亢奮的潮紅，每個人腰間都掛著數(shù)量不一的海寇頭顱。

　　“馮大哥，吃點東西吧。”那名看起來只有十歲的少年跑到馮列身邊，拿出了在海口輜重里找到的炊餅。

　　馮列點頭接過硬梆梆的炊餅就往嘴里塞去，含糊不清道：“雞蛋兒，你也吃。一會還要打呢。”他的腰間掛著兩顆?？艿念^顱，還差一顆。

　　其實一路上自相殘殺的海寇尸體到處都是，隨便割一顆就可以。很多披麻軍士都是這么干的，但是馮列偏偏不做，對他來講，債是還給自己的，他只求一個問心無愧。

　　名叫雞蛋兒的少年應了一聲坐在了馮列身邊，低頭啃起了炊餅，楚參事嚴禁生火，所以只能吃些干糧。只希望打跑了?？?，能再吃一頓臨行前的那種宴席，又白又軟冒著熱氣的饅頭，香噴噴泛著金黃油光的烤全羊，還有那種辣辣的，喝到腹中如火焰燃燒一般的烈酒。他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飯菜。

　　馮列心中泛酸，他永遠忘不了年紀輕輕的雞蛋兒，雙目赤紅，舉起長槍刺在重傷倒地的?？芎眍^，心口的畫面。他不明白，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應該是整天無憂無慮的跟同伴玩耍，上學塾讀那瑯瑯上口的圣賢書嗎？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