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狐毛一聲大喝,“這里有人家!”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一鼓作氣走完剩下的路,只覺眼前景移物換,豁然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的平地,有數(shù)十間高低錯落的茅舍茨屋,坐落在山谷中,儼然就是一個小村寨。屋前的空地上生著火堆,冉冉升起的黑煙中夾雜著噴香的烤肉味。
眾人又轉(zhuǎn)過一條山道,過了兩座石橋,那火把愈發(fā)明亮起來,走近了才見一群獵戶打扮的男女老幼,穿著獸衣麂皮,半裸著身子,也有披散著長發(fā)的,也有打著辮發(fā)的,正圍坐在火堆旁邊,幾個婦人在火上翻烤一只去了皮的野豬。
村民們見了重耳一行,分外驚異,紛紛圍上來觀看,重耳見其中有個白發(fā)老者,打扮與別人有異,料想是這些人中的頭面人物,遂上前施禮問安。
這些村民本是無拘無束的野民,又久居深山,哪里懂什么禮數(shù)儀規(guī),見重耳說話舉動一板一眼,都笑得樂不可支。老者是村中的長老,還有些見識,見眾人打扮舉止非同一般,便問起重耳等人的來歷。
狐偃在一旁搶先答道:“我等原是周天子治下的溫邑人,周天子將溫邑封給了蘇子,不想那蘇子與周天子交惡,蘇子遂投靠了狄人,不出幾年,蘇子又與狄人翻了臉,鬧得時常受狄人攻擊,我等不堪忍受戰(zhàn)亂,想舉家投奔遠(yuǎn)在翟國的遠(yuǎn)親,不想誤入這深山之中,若不是遇到諸位,只怕要葬身狼腹了?!?p> 老者道:“周天子式微已久,四周戎狄環(huán)伺,天下諸侯并起,所謂外患未除,內(nèi)憂又起,說的就是當(dāng)今的周天子了。我看諸位一表人才,應(yīng)是豪杰之士,卻不能為周王室效力,可惜啊可惜!”
老者說完請眾人到篝火邊坐定,早有幾個婦人將豬肉切割下來,放在一大木盤上,請重耳等享用。眾人饑餒了半日,一番風(fēng)卷殘云,將一大盤豬肉分個精光。村民們十分好客,又送上一盤,眾人吃飽喝足,這才問起村民們何以住在如此荒僻的地方?
村民們七嘴八舌,重耳等人聽得云里霧里,老者又復(fù)述了一遍,原來他們原是赤狄人,赤狄土地廣闊,方圓數(shù)千里,卻分散著數(shù)百個部落,這數(shù)百個部落首領(lǐng)都聽命于赤狄王。狄人好戰(zhàn),除了部落之間相互侵伐以外,還常與中原諸侯國發(fā)生沖突。因此狄人常年征戰(zhàn),除了婦女兒童留在家中放牧家畜,飼養(yǎng)牲口外,所有男丁都需上陣殺敵。這幾戶人家本住在離蒲城不遠(yuǎn)的地方,平??酷鳙C為生,打到些野物,就與晉人作生意,交換些粟米棉麻之類的東西,日子雖貧苦,過得到也安穩(wěn),因此不愿意再跟著狄人到處搶殺劫掠,便躲進(jìn)這深山之中,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
重耳請求老者指引一條到翟國的路,老者欣然應(yīng)允,叫過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向重耳道:“他是我的孫兒,名叫察巴,別看他年紀(jì)不大,這山里山外的路卻是走得很熟了,明日讓他帶你們出山,再引你們到翟國的邊境,這里過去已經(jīng)不遠(yuǎn),腳程快的話,一日也就到了?!?p> 村民們吃過豬肉,收拾停當(dāng)了,天上一輪圓月升上來,照得山谷中一片輝亮,獵戶們興致上來,圍著篝火又唱又跳,沒有音樂,就以磬石為鼓,以獸骨為槌,族長領(lǐng)唱,男女老幼一個接一個應(yīng)聲喝和,那聲音粗曠又略帶沙啞,如喊如訴,至真至性,聲聲發(fā)自肺腑,回聲激蕩在山間,讓人胸中生出無限豪氣。
重耳不覺也跟著大聲哼唱起來,直到月上中天,獵戶們唱得盡興了,才各自回去安歇。
老者將重耳一行安置在一間兩進(jìn)深的茅舍中,那茅舍依山而建,以石壁為墻,屋內(nèi)設(shè)有火炕,上面還有排煙用的孔洞,地上鋪著厚實的水牛皮和狼皮褥子,雖然簡陋,到也和暖,眾人都已疲極,紛紛倒地就睡,唯有重耳剛才唱得意猶未盡,一時還無睡意,見狐偃坐著,一臉?biāo)妓鳡?,便過來小聲道,“舅父,剛才族長問咱們的來歷,舅父為何要說咱們是溫邑人呢?”
“他們雖然隱居在此,畢竟是狄人,赤狄與晉國多有不和,若是道以實情,萬一他們心生歹意,一時起意擒住咱們?nèi)ハ虻胰搜σ膊欢āK晕壹俜Q咱們是周天子治下的溫邑人,周天子雖然式微,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赤狄也是周天子的管轄之地?!?p> “我看他們民風(fēng)雖然未曾開化,但一舉一動都率性真摯,舅父怕是多慮了,”
“公子如今不同于往日,離鄉(xiāng)流落之人,對內(nèi)不容于國家,對外見異于蠻族,有多少人是可以信任的,凡事還是小心為妙?!?p> 狐偃又壓低聲音道:“公子,我觀察了多時,覺得這村子里頗有些古怪?!?p> 重耳撓撓頭皮:“有何古怪?”
“你剛才不見那群獵戶中,有幾個正值青壯,卻已是斷臂折手,還有傷了頭臉,斷耳翳目的。我暗中觀察,那族老幾次說話欲言又止,象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我看咱們今晚還是小心為妙,明日一早天亮就動身?!?p> “就依舅父所說吧!”
重耳這一宿也是好睡,第二日狐偃使勁才把重耳搖醒,重耳坐起身,見外面天還暗著,不禁有些不滿,正欲抱怨,狐偃低聲道:“公子,你聽外面!”
重耳仔細(xì)聽去,外面一陣旮雜的腳步聲和人聲,混雜著此起彼伏的狗吠聲,漸漸地狗吠聲和腳步聲都遠(yuǎn)去了,四周安靜下來。
狐偃道:“只怕他們已經(jīng)看穿了咱們的身份,到外面去找人通風(fēng)報信也不一定,咱們還是快些離開此地。”
兩人叫醒了眾人,大家收拾妥當(dāng)了正準(zhǔn)備離開,忽聽外頭有人叩門,重耳開了門,見察巴一手抱著盛滿了肉干和飯團(tuán)的木盆,一手提著水甕,道:“祖父吩咐說今日村中有事,村民們大都出去了,讓我早點喊大家起床,用過早飯送諸位壯士出山?!?p> 重耳見村民們?nèi)绱苏\懇,自己卻對他們心懷猜忌,不禁有些慚愧,接過木盆和水甕,謝過察巴,大家胡亂吃了些,就跟著察巴走下山去。
察巴帶著眾人從前面的山口出去,順著一條小道爬過山坡,再繞到山脊的另一側(cè)取道下山,重耳等才知道到村寨另有其路,只是一路走來,十分安靜,連村民也不曾碰見一個。重耳好奇,問察巴,早上聽到的狗吠是怎么回事?
察巴道:“之前祖父不讓告訴諸位壯士,是怕嚇著各位,你們即將下山,說與你們聽也無妨。”
察巴一番詳述,原來村民們住在山中多年,靠打些野物、采集野果過活,雖然貧苦到也安穩(wěn)。去年不知從哪里來了頭灰熊,時常來村子里閑逛,咬死不少家畜。這頭灰熊體型巨大,狡猾異常,村民四處搜捕,不僅一無所獲,反到被它傷了幾個最好的獵手?,F(xiàn)在天一黑,就再沒人敢走出村寨去。今兒一早,那灰熊又在村寨附近出沒,被狗發(fā)現(xiàn)了蹤跡,接連吠叫起來,于是全村的獵手都趕去追捕灰熊了。
重耳本就酷愛打獵,聽說山里有灰熊,真是欲罷不能,向察巴道:“小兄弟可否帶我們到灰熊出沒的地方去,我這里幾個弟兄都有功夫在身,或可助你們一臂之力?!?p> 察巴道:“這可不是玩的,那灰熊兇猛異常,當(dāng)初數(shù)十的獵手將它圍住了,用箭射它,卻連它的皮毛都射不進(jìn),有幾個兄弟拿刀上前與他博斗,被它咬死咬傷了幾個村民,最后還是逃脫了去,我若帶你們?nèi)チ?,祖父肯定又罵我多事?!?p> 重耳道:“你只管帶我們?nèi)ィ羰悄阕娓肛?zé)怪,我一力承擔(dān)?!?p> 重耳又轉(zhuǎn)向狐毛等人道:“你們看可好?”
趙衰道:“多蒙村民們收留過夜,又殷勤招待,咱們怎可不盡力相助?”
狐毛也點頭同意,狐偃本想勸重耳盡早離開此地,見大家都同意,也不好再說什么。
察巴便帶著眾人折回去尋找灰熊的蹤跡,走了不多時,眾人隱隱聽到有狗吠聲,重耳等爬上附近的山頂查看,見前方的山脊上,十多條狗正圍追堵截一只體型碩大的灰熊,想將其趕入下面谷地一片開闊的石灘中,不遠(yuǎn)處獵手們正火急火燎地往這里趕。
重耳讓家丁們在這里等著,自己和趙衰,狐氏兄弟取了弓箭,從坡頂往谷地橫穿下來。
灰熊雖被狗群迫得往谷地來,但對這些只會虛張聲勢的對手毫不懼怕,從容奔走之間,伸手巨掌去撲打狗群,獵狗們也是機(jī)靈,一味騰跳閃避,只以騷擾為主,灰熊一時也無法。
眼看獵手們即將趕到谷地,獵狗們膽子大了起來,幾條體型較大的狗首先發(fā)動攻擊,一只撲上去拽咬住灰熊的左腿,狠命往后拖,另兩只狗一只撲向腰胯,另一只直撲后臀,想借此拖住灰熊,讓獵手們趕上。
灰熊反應(yīng)極及靈敏,陡然一個轉(zhuǎn)身,甩開巨掌,將一只撲上來的狗拔掃開去,又抓起落在腰胯上的那只,用力甩在亂石上,激起一片鮮紅。咬住灰熊左腿的狗見勢不好,剛想松口后退,被灰熊的巨掌抓住,輕輕一撕,便身首分離,撕成了兩爿。
群狗見了都有懼意,不敢再直接撲上去,只圍住了呲牙咧嘴地狂吠不已?;倚芩﹂_臂膀,一陣揮舞,打翻了幾條擋在跟前的狗,不急不徐調(diào)轉(zhuǎn)過來,往北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