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漪將帛書放到油燈上,點燃帛書,光潔的絲帛在火焰中扭曲變形,直到變成黑色的灰燼,簌簌而落。
猛足看著帛書慢慢燒盡,帶著一絲憂慮道:“公主,咱們回去后如何向世子交待呢?”
“你放心,世子他只是一時糊涂,慢慢會醒悟過來的,我只是希望,現(xiàn)在送驪姬姐妹過去還來得及。”
猛足領(lǐng)命自去安排。這里長漪讓下人加快速度,連夜趕路,盡早趕回宮城。
驪嬙悠悠醒轉(zhuǎn)過來時,只覺神思昏沉,身重不舉,勉力抬眼,見素麻穹頂,四周空無一處,似是在一座營帳中,驪嬙心中疑惑,想起為了躲避刺客,駕車不慎翻落,之后便人事不知,難道自己已命喪黃泉,現(xiàn)在陰曹地府之中?
忽聽一聲柔媚的叫喚:“干娘醒了……”
驪嬙心頭一震,眼前正是晉侯跟前的嬖人,被自己認(rèn)為養(yǎng)子的東關(guān)五,就聽東關(guān)五道:“干娘總算是醒了,五兒守了干娘幾個時辰,急得心都要碎了?!?p> 驪嬙半晌才回過神來,道:“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會在這里?”
“五兒還能在什么地方,自然是陪在國君的左右,這里是營地,咱們正在回絳都的路上。干娘,你和姨娘從此可是苦盡甘來了!”
驪嬙的心直往下沉,費力想坐起身來,手臂卻傳來一陣劇痛,東關(guān)五忙上前扶住道:“干娘切勿亂動,你有傷在身,醫(yī)官說了,干娘從高處滾落,傷著了骨頭,兩月之內(nèi)只能在榻上靜養(yǎng),不可活動。五兒讓人燉了米湯,干娘先喝兩口,潤潤嗓子。”
驪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右臂膀上纏滿了布帶,稍一用力便痛徹心扉。一婢女端了湯羹過來,驪嬙認(rèn)得這個婢女是晉詭諸身邊的人。東關(guān)五親自接過,用匕匙盛了,放到嘴邊吹涼,送到驪嬙口中。
見驪嬙猶是一臉茫然,東關(guān)五湊近過來,道:“干娘放心,姨娘一切安好,現(xiàn)在隔壁的營帳歇著,主公正在姨娘處坐著,說過會兒就來看望干娘,干娘先喝兩口湯,好長些精神留著說話!”
話音剛落,已有人掀開帳簾,晉詭諸走了進(jìn)來。
東關(guān)五擱下碗,起身笑道:“五兒剛剛對干娘說,主公還在姞娘娘處,需過些時候才能來探望干娘,不想主公如此心切,不過片刻功夫就過來了!”
驪嬙自受晉侯冷落以來,已有一年多未曾見過晉詭諸,姐妹倆歷經(jīng)百般磨折,多次死里逃生,早已對晉詭諸心灰意冷,一心只想和申生離開晉國,便是棄了榮華富貴,只要有申生相伴左右也心甘情愿,不想途中變故橫生,日思夜盼等來的不是申生,卻是這冷面冷心的晉詭諸。眼前的晉詭諸比先前略顯瘦削,須發(fā)也白了不少,容色疲怠,似是大病初愈一般,眼神卻依然倨傲冷酷,一如自己剛委身于他的那晚。
一切都突如其來,驪嬙還來不及細(xì)想其中的緣由,此刻乍見晉詭諸,只覺過去的種種苦楚全都涌上了心頭,對耿姬和衛(wèi)姬的恨,對晉侯的怨,對申生的嗔,如打翻了五味的醬碟,百般滋味難以言明。驪嬙再也忍不住,一時淚如泉涌,放聲大哭起來。
晉侯見驪嬙手上、額上都纏著布帶,顯是受傷不輕,此刻又哭得哽咽不止,如不勝風(fēng)雨的薔薇,心中著實疼惜,走上前來,坐在驪嬙榻旁,輕拍其肩頭,以示寬慰。
晉候坐了半晌,驪嬙愈發(fā)哭得不能自己,任東關(guān)五在一旁溫言軟語,勸了多時也不見好,晉侯便有些不耐,他本先到驪姞處坐了坐,驪姞無甚大傷,手上擦破些皮而已,見了晉侯也是一味地啜泣,不發(fā)一言,晉侯無奈只得到驪嬙這里來,不想這姐妹倆卻如出一轍,哭個不停,只讓他心煩意亂。
晉候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向東關(guān)五道:“好好照顧你干娘,”轉(zhuǎn)身往外走。東關(guān)五見狀湊近驪嬙,意味深長道:“干娘,主公可是走了??!”
驪嬙腦際如電閃雷鳴般劃過,猛地驚醒,哭聲戛然而止,嘶啞著嗓音道:“主公,請留步,妾身有話要說。”
晉候已掀開簾帳,聞言便止步轉(zhuǎn)身,驪嬙讓東關(guān)五扶她勉強(qiáng)坐起,也顧不得滿臉的涕淚,向晉候道:“妾身許久未見主公,剛才乍見之下,疑為夢境,一時悲喜交加,把持不住,失了禮數(shù),還請主公見諒?!?p> 晉候負(fù)著雙手,嘆道:“愛姬受委屈了?!?p> “妾身望穿秋水,千呼萬盼,能得主公這句話,妾身也就心安了。我們姐妹倆雖然服侍主公不過數(shù)月,卻早已身心俱付,將主公視為今生依靠,縱然君有后宮三千,妾只一意待君,受點委屈算得了什么。妾身本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主公,不料上天可憐妾身一片癡心,今生有幸再見主公,與君訴說衷腸,妾身平生心愿足矣。妾身是不祥之人,怎能拖累再主公,讓主公蒙上”非賢“的名聲,今日妾身心愿已了,就此拜別主公!”
驪嬙說完拿起放于碗中的匕匙,將刃部對準(zhǔn)自己的咽喉就要刺下去,一旁的東關(guān)五忙上來奪下匕匙,見頸部已劃出一道血痕。晉候也吃了一驚,忙過來查看傷勢,又從懷中取出一塊方帕,替驪嬙包扎傷口,口中道:“愛姬何必如此為難自己?”
驪嬙抓住晉候的手,眼中噙著淚,哽咽道:“妾身這個模樣,如何再能服侍主公,不如讓妾身一死了之,只求夫君往后能善待姞兒,若還有來生,妾身愿再為女兒身,服侍主公一生一世,終生不相離?!?p> 晉候心中情動,溫言勸慰道:“寡人以前有負(fù)于你們姐妹倆,從今往后,寡人必善待你們。宮中發(fā)生的事,世子已經(jīng)寫信告之寡人,寡人知道一切都是耿姬和衛(wèi)姬從中作梗,愛姬放心,寡人回宮后,必定還你們一個公道。”
聽晉詭諸提起世子,驪嬙心中“咯噔”一跳,臉上卻不露聲色,道:“世子賢德,見我們姐妹倆身受不白之冤,將我倆救出宮來,世子的恩德我倆永世銘記在心。妾身不怨任何人,要怪只怪我倆命薄,今生如能再回到主公身邊,不求為妾為妃,就算是當(dāng)個下賤的奴婢,妾身也心滿意足了。”
晉侯軟語寬慰了數(shù)句,見驪嬙放棄了輕生的念頭,便令下人好生服侍著,這才由東關(guān)五陪著出營帳出了。驪嬙定了定神,叫過婢女來,仔細(xì)詢問究竟,婢女講述半日,驪嬙方才明白。
原來晉候在楊縣狩獵完畢,正準(zhǔn)備回絳城時,大病了一場,整整躺了五日才見起色,病略好之后,一路率軍回絳都,遇到了世子派人護(hù)送姐妹倆前來的車駕,因路上遭賊人伏擊,幾個護(hù)衛(wèi)身上都負(fù)了傷,姐妹倆也是昏迷不醒。晉候令醫(yī)官全力施救,幸好姐妹倆受的大多是皮外傷,除驪嬙的右臂傷到了筋骨,別的俱無大礙,昏迷了兩日過后,便醒來了。
驪嬙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世子,世子派人護(hù)送我倆去見晉候,我怎么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婢女道:“娘娘傷得還真不輕,連這個都不記得了,世子派了家臣猛足駕著馬車護(hù)送娘娘前來,一路遭刺客追殺,將馬車逼入絕路,娘娘不慎摔下馬車,所幸后來猛足駕車逃脫出來,帶著世子的親筆手書,找到了晉候,晉候看了書信當(dāng)時就勃然大怒,說自己不在宮中,就鬧出這等事體來,回去定要好好肅整后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