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舒小公子的書呆模樣,素楝不禁啞然失笑,她朝廳內(nèi)看,戲臺上依舊鑼鼓喧天,不知道在演哪本戲的哪一折,但見人影浮動,彩衣翩躚。她再朝樓外看,與這燈火輝煌的萬蜃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沉沉的暗夜,雖只有星光流輝,卻堪比最好的月色。她能聽見海水拍岸的聲音,卻聽不見樓下人世間的喧囂。這一切讓她覺得有些不真實,她仿佛與世隔絕,時間仿佛在此停止,只有夏那夜海風(fēng)的絲絲涼意,提醒自己確實不在夢中。樓下縱情歡樂的人們點亮了堆高的篝火,火星點點,隨著這風(fēng)竄上來又瞬間熄滅,就像她偶爾瞧見的星子從天上隕落。這漫天的光輝和閃耀讓她有些眩暈,她回頭看向廳中那一人,那人仿佛周身有淡淡的光暈,將他與周圍一切隔開。在這一瞬,她突然有種錯覺,似乎天地萬物已經(jīng)消失,只剩他們兩個。
素楝覺得夜空里的那對星子,好像距離又近了一點點。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錯覺。
虞槿聽著這廳中喧鬧,戲中繁華,突然覺得眼前人影浮動,不再是混沌的一團。琴書遞來一杯清茶,他聞著那氤氳的香氣,并未猶豫,一把接住了。輕啜一口,甚是清香,據(jù)說是這西海靈島最受歡迎的三葉珍饈,倒真有些江南的煙雨味。茶再好,他也總是不貪杯的,未免為俗物所困,再好的東西他都只是淺嘗輒止。琴書似乎很了解主人,忙伸過手要接杯子,可是,虞槿似乎很自然的將杯子放在了稍遠的小桌處。這一切發(fā)生的突然,琴書縮回手,總覺得有什么不對,那小桌是后來他才搬過來的,為的是主人的方便,可他并未告知他的公子。
虞槿早就覺得不對。這戲臺從迷茫的一片亮,逐漸變得可以辨別出人數(shù),到后來那舞臺上的桌椅、背景顏色、人物剪影也能看個大概。從記事起,曾在師祖的幫助下也曾見過幾次光明,但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清晰,而且是越來越清晰。他有些不敢相信,害怕是自己的錯覺。但當(dāng)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琴書遞過來的杯子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能看見了。
是的,能看見了。
就像混沌大地突然蘇醒,長出綠樹,出現(xiàn)人影,四季變換,終于迎來生機。不知怎的,他覺得身側(cè)有一束目光,灼灼地直射過來,仿佛是借著這光,他才能看到這世界。他不由自主轉(zhuǎn)過頭。
那里,在黑夜的巨幕之下,有篝火的星星點點,就像京城上元節(jié)的煙花。只是,那煙花之下,有比煙花更燦爛的笑顏。他看不清那面容,卻感受得到那目光,他想,那雙眼睛一定極美,要不是她站在廊外,要不是她隔得太遠,他定能聽見那銀鈴般的笑聲。她著一身嫩黃衣衫,像極了春天氓山漫山遍野的素馨,燈光下那顏色稍稍變深,看起來又像純溪邊燦爛的金盞。那些他只是聽聞卻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卻仿佛這一瞬間都在這孩子的身上全部展現(xiàn)。
她正朝他走來,烏黑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揚。他看到了,看清了那微笑,那雙眼睛像林中最快活的小鹿,又一閃一閃像永遠不會落下的星星。她越近,他看得就越清楚,那衣衫上的銀絲線,勾勒出淺淺的、細長的花瓣,一枝一枝,他仿佛聞到了春天的味道。
她從星光中走來,帶著太陽的光輝。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這個世界。
虞梓果然長得漂亮,難怪他經(jīng)常自夸,那一身紅色很襯他,自己沒選錯。這萬蜃樓的人間風(fēng)波場果然不同凡響,熙熙攘攘,門庭若市,裝飾卻依舊是樸實無華,天然意趣。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在空中虛抓一把,這風(fēng),果然是無形無色?;煦绲氖澜缃K于向他打開了大門,他撥開迷霧,這里面五彩繽紛,那一抹嫩黃最為惹眼。
不知道怎么的,虞槿覺得這黃衫女子甚為熟悉,不是模樣,而是氣味。他以前常常做夢,夢見自己重獲光明,在一片深藍大海,有一位白衣少女赤腳向他走來,他看不清面容,只記得月光甚濃,她走向他,他竟然同時看見了天上的星月,和那即將升起的太陽。
此刻,他的夢想成真了。
“哎呀,舒大公子,好久不見了啊。還是這么的風(fēng)流倜儻?!彼亻X得虞梓說話有些陰陽怪氣,她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
“哎呀,你拉我做什么?哼,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庇蓁饕蝗蜻^去。
虞槿此時已經(jīng)從驚詫與驚喜中恢復(fù)過來,伸手穩(wěn)穩(wěn)的將這一拳擋了回去。
“昨日我便跟你講,今日要去見一位友人,你不愿意跟我來,我才獨自過來?!?p> “那你也沒跟我說來這兒啊。呀,不過也好,跟你來我就交不到好朋友了。來來,介紹一下,這個是你的‘好逑’者,素楝?!?p> 素楝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球”了。虞槿倒是明白了自己的這個詩癡弟弟,知他頑笑,也并不在意,只是和往常一樣拍拍他的頭,笑得極為溫柔寵溺,“不要亂說?!闭f完,他回頭對著素楝微微頷首致禮,“在下虞槿,想必我這弟弟肯定介紹過了,字舒遲,這里的人都叫我‘舒公子’,姑娘亦可叫我表字‘舒遲’或是‘虞槿’?!?p> “你真的是他的哥哥?”素楝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是氓山醫(yī)圣?”
虞槿微微一笑,點點頭看。素楝倒有些不好意思,她瞅了瞅虞梓,那家伙果然一副看戲的樣子。
“我跟你說,哥,素楝心中最崇拜的就是你了?!庇蓍瓤礋狒[不嫌事大。
“我,我……”素楝有許多問題想問,卻什么也說不出口。是啊,很小的時候,她曾想著要浪跡天涯,救死扶傷,可是她終究不愿離開阿婆,夢想就此作罷。醫(yī)圣的故事是她孤寂時的莫大安慰:有個人在做自己想做卻做不了的事,有個人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即使這個人已垂垂老矣,但他在一日,她的夢想便存在一天。而今,這個人竟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不是耄耋老人,不是孤僻怪人,而是翩翩少年。
這樣的結(jié)果她可從未想到過。
“那,那您不是應(yīng)該七十多歲了嗎?”素楝小聲的問。
“我并不是你聽到的那個醫(yī)圣,我是醫(yī)圣的徒弟?!庇蓍饶托慕忉尩?。
“哦,還好不是。”素楝終于放下心來,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如果虞槿是真的醫(yī)圣,他們可能會就此別過?!澳悄銜粫床。课矣信笥巡×?,病了很久。或者,你可以收我為徒?”素楝滿臉期待,她想要是虞槿能給許大娘瞧一瞧就好了。
虞槿此刻心情很好。他未曾想過有天他可以重見光明,他也沒曾想他第一眼看清的人上來就要拜師,而這人與經(jīng)年夢見的女子如此相像。
他當(dāng)然不能就這樣放她走。或許這姑娘真的和母親有關(guān),她有那畫像中一樣的笑顏,和閃亮清澈的眸子,最重要的是,她也生長在海邊。
“師傅不敢當(dāng),如若不嫌棄,你就和虞梓一樣稱呼我為大哥。待出了這樓,在下便可以去看看你那朋友。你可是單獨來這萬蜃樓?”虞槿輕言細語,面色溫柔,眉頭舒展。那雙眼睛一掃之前的混沌,格外清澈,他低頭稍稍看向素楝,素楝覺得他好像看見她了,張口欲問,想到虞梓的囑咐,忍住沒說。原來世間竟有如此完美的人,比那神仙生的還要好,性格還要溫柔,難怪天上的仙子都要到人間來找夫君。
想到這里,素楝的臉不禁紅了。岑素楝啊岑素楝,你怎么能想到這些呢?他是人人崇敬的圣者,自己竟然聯(lián)想到了夫君,實在是……
虞梓想不明白這大大咧咧的素楝兄,怎么突然這么嬌羞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他瞧了瞧自己的哥哥,英俊神武,再瞧了瞧素楝,就是一個沒長大的丫頭片子。唉,算了,自己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他心里覺得有些對不起這哥哥。不過不當(dāng)嫂嫂,當(dāng)個妹妹倒是不錯,整天跟在自己后面跑跑腿還真挺合適,這個小機靈鬼!
“嗯,你做本公子的妹妹好像是差了點,但是吧,我親愛的哥哥都發(fā)話了,那我還是得聽啊,妹妹,你說呢?”虞梓攀著素楝的肩膀,絲毫沒把這丫頭當(dāng)作女孩子看。
素楝這才從自己的想象中回過神來,立刻從羞愧轉(zhuǎn)為驚喜,“太好了,太好了,醫(yī)圣,哦不,舒大,哦不,虞哥哥這想法真不錯。我肯定是個不錯的小妹?!彼拥挠行┱Z無倫次。
素楝是真的開心,自從珠珠和大熊走后,她好久都沒有朋友。雖說來了妹妹和封過,但二人都是仙界世家出生,規(guī)矩甚嚴,自己再也不能縱情玩笑。她早聽說這人間富貴紈绔子的故事,跟著這虞梓,好吃的好玩的總少不了。而這大哥,竟然是醫(yī)圣的大弟子,那肯定是非??煽浚约阂膊挥脫?dān)心安全。看來這萬蜃樓是來對了。本來還擔(dān)心封過和瑰云,但既來之則安之,要是他們知道自己和醫(yī)圣在一起,自然也不會說什么。想到這里,素楝覺得一身輕松,滿心的快樂瞬間被激活,眉眼里的笑意仿佛都要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