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淤泥里的花
新年第二個月末,《黃沙妄》在鎮(zhèn)西影視城舉行開機儀式,主要參演的演員全部出席,當天有拍攝戲份的還會穿著戲服亮相。
一眾媒體早早地架著長槍短炮等在現(xiàn)場。
李貓穿著棉服戴著帽子口罩,和助理制片站在一起朝鏡頭揮手。白均和然徹一身墨綠軍裝,身姿挺拔地跟在后頭。女主角方硯清當天沒有戲份,到點撂了劇本素著一張臉裹著睡衣就出來了。方硯清年輕時三次陪跑影后,是圈子里出了名的人美戲好脾氣爆,策劃不敢讓她白化四個小時妝,只能曲線救國,說動組里另一位等夜戲的女演員全妝上陣。
畢竟來了那么多家媒體,免費的宣發(fā)啊預(yù)熱!
竺宴今天要拍的這場戲是和顧昭初見,紈绔少爺領(lǐng)著一幫人闖進歌舞廳,陸離的燈光下,臺上高歌的人直直戳進他眼里,一目驚鴻。這場戲的服化道堪稱整部電影之最。旗袍請了傳統(tǒng)手藝人量體裁衣,花紋圖案繁復(fù)艷麗,高跟鞋選取了小眾的國產(chǎn)原創(chuàng)品牌,錦緞鞋面上鑲了閃亮的水鉆,化妝師們恨不得拿放大鏡檢查妝面,卯足了勁兒打造出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于是百樂門的臺柱子盤著繁復(fù)的卷發(fā),化著妖媚的妝,長及腳踝的暗紅色面料勾出優(yōu)美的肩頸線條和盈盈一握的腰,她只輕輕邁著小碎步,丁寧就風(fēng)情萬種地立在所有人眼前。
閃光燈伴著驚呼此起彼伏,然徹微微闔眼,繚繞的煙霧和白色的光壓下眼底的驚艷。
這場戲拍得意外地順利,顧昭看向丁寧時,眼中的光剎那盛放,而丁寧不經(jīng)意地一瞥,灼熱破土薄涼。
“卡!”監(jiān)視器后面,李貓雙目澄亮對著對講機大喊:“一條過!收工了大家!”
“喔!”攝影棚里一片歡呼:“謝謝然老師謝謝竺老師!”
竺宴的眼神緩慢地松散下來,她弓著背,哆哆嗦嗦踢掉高跟鞋拿在手里,踉踉蹌蹌下臺。
她太想演好這場戲,候了一天的場就繃了一天的弦,夜里的沙洲蜂橫那么冷她也不敢穿上棉服,她不是天賦型演員,入戲慢出戲也慢,生怕彎了脊背自己就不是丁寧了。
小橘從角落里跑過來,把羽絨服披在她身上,拎出一雙棉靴換過她手里的鞋又遞上一個熱水袋:“竹子,快,換上!”
那身旗袍只有薄薄的一層,竺宴凍得眼神發(fā)直,穿衣?lián)Q鞋全憑本能。她抱著熱水袋傻站著呼白氣。
小橘拉著她往化妝間走。
這身造價昂貴的美麗廢物得趕緊換下來。
“竺老師!”一顆圓潤的炮彈射過來,把麥舉到竺宴面前,戴著黑色方框眼睛的女孩出示證件迅速地做了自我介紹:“竺老師您好,我們是方城娛樂的實習(xí)記者,我們公司跟劇組合作了采訪,我這邊有幾個問題想請您回答。”她的同伴已經(jīng)開了攝像機。
“不好意思我們現(xiàn)在不方便接受采訪?!毙¢匍W身擋住鏡頭,把竺宴護到身后。
女孩在組里守了一天,領(lǐng)導(dǎo)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采訪到竺宴,不然就讓她滾蛋,她舉著麥央求:“實在不好意思竺老師,我知道您很累,但這是我今天的工作,我實習(xí)期快結(jié)束了,如果完不成我就不能留下來了?!?p> 竺宴打過很多年工,她深深知道身為女孩子想留在大城市有多難。
她晃晃腦袋努力保持清醒,張嘴就要答應(yīng)下來。
“先采訪我吧?!?p> 然徹頂著流離的光站到竺宴身前,朝小橘點點頭,然后看向女記者:“你好,我是然徹,在《黃沙妄》中飾演顧昭,可以讓我先看下采訪提綱嗎?”
女孩猛然驚醒,受寵若驚地遞上一張A4紙:“然徹老師好,我是方城娛樂的實習(xí)記者我叫小魚,這是我們領(lǐng)導(dǎo)商量出來的采訪提綱?!?p> 然徹三兩眼掃完把紙還給她。
“我們可以開始了?!?p> ……
短短幾分鐘的視頻錄完,女孩和同伴歡快離去。
她拿到了頂流然徹的采訪!這次轉(zhuǎn)正肯定穩(wěn)了!
然徹卻在原地狠狠皺起了眉。
“請問您覺得丁寧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跟您本人像嗎?”
“請問您是在什么情況下得到了這樣一個角色?”
“她跟您以往的角色在演繹上有什么不同?”
“剛才這場戲是跟然徹老師拍,您壓力大嗎?會不會覺得接不住戲?”
這些問題看似客氣實則針對。
并且,與其說是在針對竺宴,不如說是針對飾演丁寧的人。
洛春水。
然徹幾乎立刻想到這個名字。
前段時間洛春水堵在他訓(xùn)練場,跟他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后一句是:
“除了我,沒人敢接這個角色,然徹,你認命吧,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
第二天上午,竺宴迷迷糊糊關(guān)掉鬧鈴,剛坐起來就一陣頭暈?zāi)垦#¢偌奔泵γφ襾頊囟扔?,一量,三十八度五?p> 竺宴幾乎是扶著墻到衛(wèi)生間洗完漱又扶著墻出來,無視小橘放在桌上的藥,掙扎著泡了杯黑咖啡。
小橘拿著酒精貼一進門就看到她作死,眼疾手快搶過杯子:“發(fā)燒不吃藥喝冰咖啡你不要命了!”
竺宴胳膊抱著腿,整個人軟綿綿靠在椅背上,發(fā)絲被汗打濕貼在臉上,有氣無力地哼哼:“我…抗藥…”
小橘倒掉咖啡換了杯溫水,把藥全部數(shù)在蓋子里遞到她嘴邊,溫聲細語地哄孩子:“我問過醫(yī)生了,這些都是普通的退燒藥,一般不會有抗體的,聽話,來,張嘴~”
竺宴皺著眉把頭扭向另一邊,聲音比剛才還小。
小橘把耳朵貼到她唇邊才聽清她在說什么:
“我吃了太多藥了……沒用……睡一覺……”
小助理頭一次聽說有人會對退燒藥產(chǎn)生抗體,半信半疑地把竺宴抱回床上,立馬撥了虞千的電話說明情況。
虞千也很懵逼。
她帶竺宴的時間不長對人不是很了解,加上竺宴以前沒有助理,她也找不到竺宴的病例或者關(guān)系好的人問明情況。
不是圈子太大找不到,是簽約資料里緊急聯(lián)系人那一欄填的竺宴自己號碼的這種找不到!
她撂了手里的工作訂了機票,吩咐小橘在她到之前要寸步不離地守著竺宴。
……
……
《黃沙妄》今天拍的是顧馳雨夜帶兵入城的大戲,浩浩湯湯幾百號群演或躺或站在城門口,李貓看著無人機傳過來的畫面捏著對講一個一個調(diào)位置講走位:
“右邊第一根柱子旁邊的人,再虛弱點?!?p> “車后面的人,動作要一直,胳膊起的時候槍不能動?!?p> “最后面的幾個,往后退,再分散點,對對對,就這個位置,走起來再費力一點,對對對!”
細節(jié)調(diào)整得差不多,燈光已到位,李貓揮手,有人對著鏡頭打板:“第三場一鏡一次,ACTION!”
全場的人瞬間動起來,無人機在空中平穩(wěn)劃過,顧馳坐在黑色轎車后座,軍裝筆挺,正氣凌然。身邊的朱慧蕓妝容精致,一顰一笑優(yōu)雅又得體。車隊后面軍隊整齊劃一,氣勢如虹。城門外,逃難的百姓篳路藍縷,一邊給軍隊讓路一邊互相攙扶著往前走,有人遠遠墜在人流后面,狠狠摔進泥濘里又掙扎著用手摳著地面爬行。
“卡!”水放得太大,無人機歪了。
“卡!”鏡頭漸了泥。
“卡!”地面軌道卡住了。
竺宴不知摔了多少次,膝蓋和手掌已經(jīng)疼得沒了知覺,身體的熱和泥水的冷交織在皮膚上,五臟六腑都疲乏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耗盡她全力。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苦了,她只是麻木地逃亡,機械地想活下去。
丁寧用力抓住泥土,拼命撐著身體向前蠕動。
雨水打在身上,頭發(fā)模糊視線,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身體也再也使不上力。終于,她手腕脫力,整個人往下掉。
但是卻沒摔在地上。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她抬頭,面龐青澀俊秀的少年半蹲著朝她伸出另一只手。
少年顧昭還穿著青衣儒袍,從車上一躍而下,抓住了泥濘中爬行的少女。
對彼時的顧昭來說,他只是遵循本心扶了一眾步履蹣跚的人,丁寧只是其中之一。
但對丁寧而言,那個在雨中向她伸手的少年就像劃破雨幕的閃電,明亮且刺眼。她一直都記得他掌心的溫度和澄澈的眼,以至于時隔多年,她站在臺上,一眼就在熙攘人群中認出他,然后義無反顧、不可救藥地為他獻上一切。
“卡!過了!群演散開,丁寧和顧昭保持一下,我們推特寫!”
“卡!過了!我們收工,大家辛苦!”
攝像機后退的剎那,竺宴徹底脫力暈過去。然徹一只腿跪在地上把她穩(wěn)穩(wěn)摟進懷里,眼底的清明變成焦灼,他把工作人員拿來的毛巾全裹在竺宴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上保姆車,朝胖子喊:“去醫(yī)院!”
……
……
竺宴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她夢見自己反復(fù)跌在泥潭里,渾身濕冷,四肢火辣辣地疼,但又突然感到冰涼,再抬頭,滿眼冰天雪地。
她突然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夢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問:“你是丁寧還是竺宴?你是丁寧還是竺宴?”
她半個身子陷在泥里,半個身子凍在雪里,頭頂?shù)奶炜贞幵泼懿迹冷罏r瀝往下落雨。
我是…誰…我是…誰?
她突然感覺好熱,全身的血都在燒,燒得她心口疼,腦袋疼,四肢百骸都在疼。她疼得大汗淋漓,四肢蜷曲。
有個聲音在喊“竺宴”,她費力睜開眼,有只手伸過來緊緊抓著她把她往上拽。
竺宴睜眼先看到了花白的天花板,然后看到小橘和虞千焦急的臉。
小橘的馬尾散在肩上,身上不知披著誰的衣服。她攥著竺宴的手嚎啕大哭:“嚇死我了竹子,你可算醒了!”
虞千嫌棄地把她扒開,輕聲問:“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竺宴疑惑地看著她:“虞姐,你怎么…”
“你發(fā)燒了,我……”
“你發(fā)燒燒到四十度,差點在片場暈死過去,她身為你經(jīng)紀人不該來看看你嗎?”蘇瑤拎著包威風(fēng)凜凜地從門外進來,歪頭看向虞千:“熊輕娛樂的虞千是吧,你好,我是蘇瑤。”
“瑤瑤,你怎么…”
“你先別說話,”蘇瑤摘了墨鏡,揣著胳膊居高臨下看著虞千,一雙杏眼里滿是桀驁與怒火:“我是竹子閨蜜,有些話要跟你談?wù)??!?p> 虞千雖然沒見過蘇瑤,但對圈內(nèi)的大經(jīng)紀如數(shù)家珍,尤其是這位剛?cè)胄芯蛶Я藝裥∩慕?jīng)紀。
她“蹭”地站起來,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竺宴的經(jīng)紀人?!?p> 蘇瑤朝她的職業(yè)假笑冷哼一聲:“我當然知道你是她的經(jīng)紀人,不過我想問問,身為她的經(jīng)紀人你都做了些什么,明知道演這個角色會有多大的風(fēng)險你還讓她爭,身為她的經(jīng)紀人竟然不知道她什么藥不能吃,連派個助理都是哭哭啼啼不頂事的,不了解藝人還不會保護藝人,你這樣的也配說是經(jīng)紀,竹子要你這樣的經(jīng)紀人有什么用?”
虞千工作中是慣常賠笑,但她好歹是個資歷深的前輩,在三四線的資源人脈里吃得很開,什么時候被人這么劈頭蓋臉訓(xùn)過!
饒是縱橫職場的老狐貍面對蘇大公主的盛氣凌人也拉下了臉:“蘇大經(jīng)紀,我知道您能力強手里的資源也多,但我才帶竺宴一年已經(jīng)給她爭取了兩部電影,光憑北淮就讓她知名度大開,從十八線成為四線藝人,真要論起來您還得喊我一聲前輩,再怎么樣,也輪不到你來教訓(xùn)我吧!”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哪怕失了智力也下意識維持著成年人的體面。
竺宴正拉著小橘的手低聲安慰,冷不丁聽見這茶里茶氣的冷嗆,眼皮不抬就要嗆回去。
你特么陰陽誰呢!
“一個北淮也值得你居功自傲,但凡竹子想,這個角色一開始就不會選人,還爭取,我家姑娘磊落不肯走后門,自己拼了老命得到的東西如今倒成你的功勞了!”來人嗓音軟糯打扮也樸素,筆直站在虞千面前還矮了半頭。她揣著胳膊站到蘇瑤旁邊,拿下巴對著虞千。
那囂張樣簡直跟蘇瑤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虞千咬著后槽牙:“你又是誰?”
顧客動了動脖子,繼續(xù)拿下巴對著她:“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客,是竹子閨蜜。”
小橘驚喜地跳起來:“你你你,我知道你!你是《等待之鏡》的作者大大,我超喜歡你的文!”
顧客最近在寫一個古代文,她朝著小橘雙手抱拳,眨眼:“多謝!”然后飛速變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竺宴。
瞅瞅你這慫樣!
竺小慫露出一張乖巧笑臉:“客客,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在閉關(guān)嗎?”
顧客冷哼一聲,眼睛長到天上,英姿颯爽地回她:“姐來給你撐腰!”
閉什么關(guān),沒等她大結(jié)局寫完她姐妹先結(jié)局了。
顧大俠朝蘇瑤挑挑眉,意思是“交給你”,然后邁著小碎步坐上病床,伸手探竺宴額頭:“不燒了,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竺宴皺著鼻子想了想:“現(xiàn)在感覺想喝粥?!?p> “蔬菜粥嗎?我去買!”小橘撂下外套沖出去。
“你這小助理可以啊~”顧客滿意地點頭。
竺宴打了個響舌,靠在顧客身上安靜地觀戰(zhàn)公主殿下大戰(zhàn)小妖精。
“洛春水已經(jīng)在找竹子麻煩了你不會不知道吧,竹子合同今年就到期了吧,”蘇瑤帥氣的挑眉:“你要是護不住她,我看這約,也不用續(xù)了?!?p> 竺宴憑北淮打開了知名度,今年的舞蹈綜藝表現(xiàn)好又吸了一波粉,等《黃沙妄》拍完上映,后面想找她合作的人只會多不會少。換句話說,竺宴現(xiàn)在是熊輕娛樂上升空間最大也是勢頭最猛的藝人。熊輕的資源一直在三四線打轉(zhuǎn),竺宴要是能出來,她就是熊輕成立以來第一個躋身二線的藝人,是熊輕當之無愧的一姐。
到嘴的鴨子要是飛了,老板第一個拿虞千開刀。
要是沒飛嘛,就憑這二位護犢子這樣,竺宴以后的星路不會差。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竺宴的資源砸不到其他人身上,她光按合同分的紅利也是以前的三倍。
到底是行業(yè)里有名的老狐貍,虞千立馬就計較出輕重,干脆利落地道歉:“不了解竺宴確實是我失職,剛才是我不對,我道歉,對不起,但是合同一天沒到期我就還是她經(jīng)紀人,你剛才說的洛春水找麻煩是怎么回事?電影不是剛開拍嗎?”
能屈能伸啊。
蘇瑤“嘖”一聲,看向虞千的眼神帶了欣賞:“昨天晚上方城娛樂的記者來給竹子做采訪,那個提綱有問題,我查了一下,洛家最近剛?cè)牍煞匠?。?p> “動作這么快?”虞千一秒開啟工作模式,她皺著眉思量片刻:“這個洛春水我查過,洛神集團的千金,出道以來只有一部作品,反響還不錯但跟她沒什么關(guān)系,倒是跟你老板的緋聞傳得滿天飛。比起專業(yè)能力,她的狗脾氣倒是人盡皆知。但她畢竟是資本咖,不好搞啊?!?p> “沒讓你搞她,”蘇瑤兩只眼睛都寫著“你野心還挺大”:“洛春陽寵她寵得要死,誰敢動他妹妹他先滅了誰,我們現(xiàn)在只能防著她。”
“懂了?!庇萸騺砝讌栵L(fēng)行,她拎起包往外走:“這邊我讓小橘看著,她是我一手培訓(xùn)出來的,雖然年輕但能力很強。我先回去開個會。”她走一半又撤回來,遞給蘇瑤一張名片:“留個聯(lián)系方式,盟友?!?p> 蘇瑤接過名片,遞上右手:“合作愉快?!?p> 竺宴就這樣被安排了未來的事業(yè)走向。她咽了咽口水朝蘇瑤比個贊:“我是不是該改口了…”
“改什么?”
顧客舉手:“大殺四方的女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