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馬車里的氣氛很是沉悶。
兩個孩子雖小,卻也機靈得很。他們得了蘇檀的教導(dǎo),對蘇蘭很是戒備,不敢輕易與她搭話。若對陳鈺過于親近,蘇蘭又甩臉子,索性悶頭不語。
陳鈺忽然想起,忘了問蘇檀東籬學社的事。
蘇蘭一個閨中女子,對東籬學社那般上心,定是為了什么人。她可不像個體貼入微的孝女,那個人自然不會是蘇啟興。
多半與永寧郡王有關(guān)......
永寧郡王被瑞王打壓已不是什么秘密,營州的官員周旋于他們父子間,早已磨煉得油光水滑,恐怕沒人去燒劉逸的冷灶。
他唯一能籠絡(luò)的,也只有被瑞王和世子嗤之以鼻的落魄文士了。
前世為了構(gòu)陷蘇銘,族長殺了瑞王府長史之子。這么大的事,定是提前與劉逸通過氣的......
馬車緩緩駛?cè)氡背情T,陳鈺又望見那棵老槐樹。
“停車?!彼亚商m喚到身邊:“你代我送他們回去吧,一會兒到王掌柜那里接我?!?p> 陳鈺下了馬車,目送他們拐進巷子,轉(zhuǎn)身向那棵老槐樹走去。
北城門的老槐樹對營州百姓而言,是超越神佛一般的存在。滿樹飄搖的布條,承載著他們各自的哀思......
紅色的布條是用來追思那些被乞戎人擄去、生死未卜的親人;雜色的粗布條,多是流落到營州的外鄉(xiāng)人遙祭故去的親人。
白色的布條......
是祭奠父王和王兄的!
父王和王兄明明是“南巡”,卻在返京途中突然去了營州。瑞王設(shè)下鴻門宴,父王和王兄被捉。還未等朝廷派人來查,瑞王便提前將他們“正法”!
他們死在仲秋那日......
瑞王聲稱要震懾乞戎人,又將父王和王兄的尸體運到這棵老槐樹底下,下令陳尸三日。
第二日深夜,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到北城門搶奪尸身,與官兵廝殺起來。在附近守候的李管家子侄四人趁亂將尸身盜走,連夜葬于亂葬崗。
父王和王兄頭七那日,這棵老槐樹上忽然掛滿了白色的布條......
陳鈺站在樹下,默然良久。
瑞王明知百姓暗中祭拜父王和王兄,卻從未制止,許是良心不安吧!
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巾帕,踏上最高的那塊石墩,把帕子系在枝丫上......
“需要幫忙嗎?”
身后,忽然響起陌生男子慵懶的聲音。
陳鈺心中一震,她是習武之人,耳力極佳,若有人來不可能聽不到一點聲響。身后那人的功夫定在她之上......
她沒有回頭,神色自若地從袖中抽出一條藍灰色的綢帶:“我自己能行?!?p> 陳鈺系好綢帶,小心翼翼地從石墩上下來,儼然一副嬌弱女子的模樣。
“沒想到陳姑娘的傷竟這般重,連下個石墩都如此費力。”
陳鈺猛然抬眸,正對上孟離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孟先生似乎總出現(xiàn)在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p> 堂堂瑞王府四公子的先生,先是無緣無故現(xiàn)身亂葬崗,而后又跑到這棵老槐樹下。依他的身份,不該有冤死或是被擄走的親眷吧?
孟離將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舉了舉手中的紫色布條。
“你不是營州人?”
瑞王妃乃深閨婦人,怎會對一個外鄉(xiāng)男子如此器重?
或許,是她的父兄選中的人......
孟離漫不經(jīng)心道:“姑娘若對孟某感興趣,大可向別人打聽,我可不想對美人兒撒謊......”
話音剛落,便聽得“撲棱棱”一陣亂響,一群寒鴉從幽深的巷子里飛了出來。它們在槐樹上空盤旋一陣,見樹下有人,不敢落腳,“呱呱”地聒噪著向城外飛去。
孟離和陳鈺相視而望,巷子里有人!
“姑娘還是盡快走吧,免得被孟某拖累?!泵想x淡淡一笑,上前把紫色的布條系在樹上。
傍上了瑞王妃,竟還有人敢對他不利?
“孟先生可聽說過東籬學社?”
四公子不滿五歲,瑞王卻已是垂暮之年,面對那些成年的兄長,瑞王妃及其母家不會沒有任何打算。
孟離是她指定的教書先生,縱然劉逸實力最弱,他也該留意他的動向吧。
孟離撇著嘴道:“連東籬學社都打聽出來了,姑娘那兩車厚禮沒白送?!?p> 他似乎來了興致,神色詭譎地笑道:“順著你們族長家往東數(shù)三排,門口有石獅子的便是。姑娘若今晚去一趟,定大有收獲。”
陳鈺微微蹙眉,孟離這話像是有意引她去東籬學社......
孟離見她走遠,這才從懷中拿出一塊又長又寬的白布。他手持白布,仰著脖子望了一會兒,宛如要投繯自盡的人在挑選合適的枝丫......
過了一會兒,他才把白布系在陳鈺那條帕子的旁邊。
白色,蘇家養(yǎng)女遮遮掩掩地掛白色布條......
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快步向巷子里走去。
離北城門最近的巷子里,幾乎都是廢棄的民舍。兩個青衣男子伏在屋頂,望著愈來愈近的孟離,驚惶不已。
“怎么辦,被他發(fā)現(xiàn)了?!?p> 另一個男子輕嗤一聲:“哪一次他不知道,只是懶得理我們罷了?!?p> “明知我們是英招的屬下還讓我們跟,主子這不是在難為人嗎?”
眼看孟離到了跟前,兩人躍下屋頂,哭喪著臉垂頭不語。
空蕩蕩的巷子里一片寂然,兩人望著孟離皮靴上精美的刺繡,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忽然一聲鑼鼓響徹云霄,提醒著百姓北城門即將關(guān)閉。
北城門向來關(guān)得最早!
又是一陣沉默,其中一人實在熬不住了,把手中的紙遞給孟離,仍垂著頭道:“請英招大人過目。”
孟離淡淡道:“沒興趣!”
那人緩緩垂下手,除了主子,沒人對這張紙感興趣。
八月初二,英招到北城門的槐樹下,先系了一條紫色綢帶,后系了一條白色綢帶......
年年如此,他們寫都寫膩了!
八月十五是先太子的忌日,今年英招大人系布條的時間提前了。
這算不得稀奇,他總是記錯時間的。去年是八月最后一日,他喝了花酒之后才醉醺醺地趕來系布條。
“我是來提醒你們,別再去醉紅樓尋歡,那是青鸞的地盤,她的脾氣你們知道,若在主子面前告一狀,我可救不了你們。”
孟離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大......大人,聽說朱厭失蹤了......”
另一人小心翼翼道:“大人可要多保重?!?p> 他們是英招的人,雖然英招不把他們當自己人,他們也要把自己當自己人......
若真惹惱了英招,把他們調(diào)給朱厭,那就只能等死了。十年過去了,英招還是那個英招,朱厭已換了二十余人!
孟離頭也不回道:“主子的規(guī)矩你們知道,各行其事,不許亂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