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刺客、侍衛(wèi)、士兵
第五章:落子無悔
屋外,破曉將至,萬分暗淡之中一分晨曦刺破。
聽完小九的那句“我非故我”,木曦不禁感慨。
【一只小小的少年卻喜歡文鄒鄒地拽文。好吧,那就試試你?!?p> 木曦笑了笑,仿佛在自顧自地吟誦著,“‘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諒鸵蝗?,太陽升起墜落,星辰璀璨而后隱沒,光華易暗,盛世易衰,又有什么能夠至死不渝?”
小九順著木曦的目光,望看向窗外黑暗之中的朦亮,露出漸漸的小虎牙笑道,“‘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p> 木曦挑眉,驚訝于小九竟能夠接過這冷門的詩句,“小家伙,這三句詩對于師父而言有獨特含義的。師父祝愿你有朝一日能遇到一個能將暗夜行路的光降下的人,就像這畫卷上的文字所說,‘暗夜無疆,遇君光至?!?p> 【光君?!?p> 【——
你不打算給你的小兒子起個名字嗎?你可是他的父親,就算你要把他托付給我。
——
我想想……就叫光君吧,不必加上這個他憎惡的姓氏,叫他光君……就好。
……】
“那么,可以叫你光君嗎?”木曦與小九四目相對。
“嗯,謝謝師父!”小九眼中流淌著澄澈的笑意。
木曦起身,站在光君身后,雙手搭在小九的肩膀上,目光看向窗外的未晞將晞,“人們習慣白晝的光明,畏懼黑夜的恐懼,可黑夜本無罪,有罪的,是利用黑夜犯罪的人?!?p> “希望小君能將永恒如天道,微微的明光照進迷途的夜,成為那個斬去黑暗的籠罩,斷離深淵的凝望,將新生播撒的君子。告訴人們,縱長夜漫漫,然黎明終啟?!?p> 天際的微熹漸漸明澈,大地的朦朧悄悄融化。
“師父下去做早飯,書房里的資料有很多。”木曦指了指書架,“隨意看?!?p> 光君盯著書架,有些迫不及待。
……
“那就請您賜教?!本趴囍溃曇魪难揽p里擠出。
“有什么賜不教賜教的,九,這就是靈火,靈火而已?!标蓵蠑偭藬偸郑坪跤行┎粷M。
“呵,您是大智若愚還是裝瘋賣傻?”九將自己左手抬到晟曄面前,“您看好了!”
“嗯,看好了?!标蓵宵c了點頭,“這些東西,都是被人定義的東西,你為什么要把別人下的定義強加在自己身上?”
晟曄直視著九。
九直面晟曄的注視。
“您說得很輕松,如果您也生活在一個被別人定義的世界里,您根本做不到毫不在乎。”
晟曄注視著九,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個能說服他的,而他要做的,就是努力讓雙子重逢,剩下的,交給別人吧。
【畢竟木曦才是那個被委托的人?!?p> 九低垂著腦袋,尾巴貼著地,聽著自己的呼吸,神思渙散。
【弟弟……】
“在下定決心前,你不想好好看看你的親弟弟嗎?”
晟曄盯著九,右手一揮,煜色的星火飛向九的手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他知道,九不是不需要安慰,而是不需要自己的安慰。
【我與九,并沒有那樣的默契來安慰彼此?!?p> 靈境外。
晨風卷起深林的清芬,雖霧氣微緲,可空氣格外的沁人心脾。晟曄深沉地呼吸,反吐胸腔內(nèi)積壓的濁氣。
銀鬢滌蕩于風涌,拂去時間沉淀的灰暗,喚醒生命的澄明。
“哼……”長出一串氣,九胳膊撐地踉蹌著站起,兩朵煜白色的靈火在九的右肩上彼此追逐。
九盯著手上的拳刃,手腕猛然一揮。拳刃化作星星碎碎的火花,飄散消失。
搖晃著盤坐下,九將左手伸向自己的右肩,接過那兩朵靈火。溫涼感從肩頭如流水,滑落手心。
“弟弟……”九呢喃自語,左手向前輕輕一推,靈火脫離手掌,圍繞著九的身軀彼此追逐,“讓我好好看看你?!?p> 垂首,雙掌之上,左右分別顯現(xiàn)出琥珀色與清綠色的兩抹靈火。晟曄所借的那朵煜色火花在九身后綻放,琥珀色猶如墨染白宣,輕輕渲染。
……
放下書,光君的目光灑落在破碎的令牌之上。那種感覺,似看不見的絲線,在隱隱地拉扯著光君,并與之建立聯(lián)系。
伸出雙手,光君將令牌捧在掌心,如沐溫水的感覺從令牌向全身傳遞。千絲萬縷的琥珀色從令牌中浸出而輕盈地在空中蕩然。
令牌飄飄然,懸浮在光君的面前。光君的雙掌上,燃起的靈火同樣飄飄然地脫離手掌,繞著他的身體緩緩地律動。
煜白色,琥珀色,清綠色,三色追逐。
氤氳的琥珀色如同律動的絲綢,在光君身旁層層疊加。琥珀色漸漸地形成一個半透明的“繭房”,將光君包裹在內(nèi)。
“唔……”光君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琥珀色的“繭房”與追逐著律動的靈火。
一樓,木曦攪拌著砂鍋里的藥粥,藍光一閃,手腕一抖,從“藏”中取出一管藥劑,向著鍋內(nèi)滴入幾滴。
二樓,圍繞而氤氳著的琥珀色漸漸消散,光君起身伸了個攔腰,隨即注意到原本破碎的令牌完好無損地懸浮在自己胸前。
有什么,似乎在呼喚光君。
琥珀色的鏡面浮現(xiàn)在光君的面前,光君歪著腦袋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面前的鏡面,將手中的令牌緩緩舉起。
鏡面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感應,其中的琥珀色開始旋轉(zhuǎn)著流淌,漸漸地,琥珀色褪去,變得澄明通透,僅一絲輪廓,隱隱可辨。
鏡面之中,映射著一只少年。
光君清楚地明白,這只少年,絕非他自己。下一息,鏡面中的少年向光君笑了笑,用嘴型無聲說著什么。
下一刻,鏡面在一聲清脆的破碎聲之中消失。
【弟弟……】
光君將令牌放回桌面,并用雙手撐著桌面。
【他喊我,弟弟?】
光君甩了甩腦袋,目光緊緊地盯著令牌,cpu發(fā)熱。
【這塊令牌是他的?他是我哥哥?】
光君甩著大尾巴,嘴角泛著平靜的笑。
【這塊令牌不屬于我,卻有一股令我心安的氣息……】
“呼……”光君嘆了口氣。
【心安……】
深吸一口氣,光君取過木曦夾在本子里,剛剛寫了筆走游龍行楷翻譯的紙張,
【雙子降世,兩隔參商。
星宿初現(xiàn),其兄棄離。
夜火焚天,其弟中殤。
為兄長眠,代弟尋覓。
暗夜無疆,遇君光至。
契約經(jīng)年,遇君方止?!?p> 光君的目光緊緊地紙張,又看向自己的雙手。
【我有沒有可能就是這里的弟弟?“中殤”……如果是的話,難道我已經(jīng)死了一次?那哥哥為了我……】
“我真的,已經(jīng)死過了嗎?‘治愈’……這世界上真的有能夠逆轉(zhuǎn)死亡的東西嗎?”
光君放下了紙張,胸口絞痛,有些喘不過氣,呢喃自語,“前提是我真的就是那只‘弟弟’……”
“咳咳……”光君咳嗽著走到大開的窗邊,回味著木曦的話。
【萬一那對雙子擁有能夠逆轉(zhuǎn)死亡的能力呢?】
清輝耿耀,朦朧消融。晨輝于風涌中盡顯輕盈昂揚。
立在窗邊,張開雙臂。風涌撩撫著光君的大耳朵,與光君深情相擁。
【這種感覺……久違了】
閉上眼睛,思緒飄乎,以至于光君全然沒有覺察木曦端著餐盤上樓的腳步聲。甚至當木曦站在門口,發(fā)出忍不住的笑聲時,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游絲般的熱量緩緩爬升,溫和而不灼烈,晨風涌息。
瞳眸中閃動著一絲精彩,木曦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晨輝、風涌與少年。站了一會,見光君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到來,木曦便將餐盤放在另一張空桌子上,雙臂抱胸,倚桌而立。
光君毛茸茸的大耳朵和大尾巴在風中蕩然。
“真的好想rua一把?!蹦娟啬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光君毛茸茸的大耳朵,若有所思,“九那孩子挺抗拒的,不過小君……嘖?!?p> 木曦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手上打了聲響指。
碗里的粥不覺生了一層薄薄的膜,光君仍是忘情地享受著風涌,木曦亦是笑吟吟地注視著。
朦朧,無垠的琥珀色,天地一色。
風涌似乎停息了。
“唔……”光君“睜開”雙眼,發(fā)覺自己正盤坐在琥珀色的世界中。起身,習慣性地揉了揉自己的大耳朵,光君環(huán)顧四境,空氣中,似若有若無的絲帶在飄蕩。
低頭,光君有些差異地盯著自己的雙手——蓬勃柔和的琥珀色靈火在燃燒,空中那縷縷“絲帶”正向其源源不斷地輸入著。
溫和,飽滿,如同陽光下的被褥,卻少了幾分燥熱。
透過手中的靈火,光君再次看到了那只少年,那只與自己年齡相仿,稱呼自己弟弟的少年。
光君正欲發(fā)問,少年將左手食指放在自己嘴邊,示意不要說話。
下一刻,琥珀色的靈火向著前方飛去,在光君的手中留下一枚琥珀色的珠子。而在那枚珠子接觸到光君的一瞬,就像沒入水中一樣,融入了光君的體內(nèi)。
一縷琥珀色的靈火在光君的右掌上燃起,不同的是,這縷琥珀色的火焰內(nèi)核,是清翠的綠意。
“那塊令牌是你的。”光君注視著少年,“你是九?!?p> 九點了點頭,聲音空靈而波瀾,“你也是九?!?p> 光君一愣,隨即嘴角一揚,似乎有些出神地下意識道,“身為靈境的主人,將我?guī)耄瑓s不肯用用真實與我相見,你似乎缺少了點誠意?!?p>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九仍舊利用著靈境,使用空靈的聲音與自己的弟弟交談,“你想成為什么樣的自己?!?p> 光君撇撇嘴,“你說,你叫九,我也是九。”
“那,我還可以說,你是八?!本徘袛嗔擞^察的視角。頃刻,九的聲音從四面八法傳來,沒有一個具體的發(fā)出點,“你是七,你是任何人。”
“重要的是你自己認識到自己是誰。”九頓了頓,“無論別人告訴你什么,你都要有自己的價值判斷。人云亦云,亦步亦趨,你,只能活成他人的副本?!?p> “……”光君抿了抿嘴,沒有開口說話,心中想著木曦翻譯出來的文字,決定詐一詐。
“呼……”光君似乎陷入回憶的沉思,而后睜開雙眼,顫聲道,“哥哥?”
“……”身處異處靈境的九猛然聽到這一聲不曾聞得的“哥哥”,渾身不由得一顫,喉嚨像是被人死死勒住,無法發(fā)聲,亦無法呼吸,心跳,急劇地加快。
在喊完“哥哥”的下一瞬,光君即刻將注意力高度集中,觀察著四周的變化。
【既然他創(chuàng)造了這個靈境,那么這個靈境一定會受到他的影響,如果他的情緒出現(xiàn)一定的波動,那靈境之中,一定會出現(xiàn)或多或少的變化?!?p> 不出所料,光君發(fā)現(xiàn),靈境內(nèi)那飄蕩的“絲帶”開始加速流動,如果將注意力聚焦在“絲帶”的流動上,似乎還能捕捉到愈發(fā)急促的“心跳聲”。
【應激反應?!?p> “……是真的?”光君將右手托在下巴下,思考著,“他真的是我的‘哥哥’?那些文字的記錄是真實的?我是‘弟弟’,他是‘哥哥’?”
按照文字的記錄,哥哥是一個愿意為弟弟犧牲自己的人,而此刻,他將我?guī)胨撵`境,跟我說這些,是想做什么?
異處,九大口地喘息著,淚水充溢眼眶,卻強迫著自己不要哭出來。臉上,似是哭著,又似笑著,咧大了嘴,想要大喊,卻又害怕被弟弟聽到。
“嗯?”光君眉宇微皺,抬起頭,望向自己的頭頂,那里,好像是所有“絲帶”最終的匯聚點。
【為什么……我只是喊了一聲“哥哥”……他的反應卻如此劇烈?】
見光君有所覺察,九咬牙切斷了與弟弟的聯(lián)系。
窗前,光君恍然睜開雙眼,視線一片朦朧,踉蹌著便要跌倒。
木曦輕輕一抬手,淡金色的團狀靈火即刻顯現(xiàn)在光君的身后。
“啊……唔……”光君向后仰倒在團火之中,猶如浮空做著“葛優(yōu)躺”的姿勢,大尾巴蓬松柔軟地蕩然。
“咳……”見狀,木曦莫名地玩心大起,手輕輕一收,光君直接向地板摔去,尾巴上的毛頃刻炸開。
“噗嗤……咳咳”木曦握拳掩嘴做咳嗽狀,試圖掩蓋自己的笑意,卻見到光君起來后,垂著腦袋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心中一緊。
【玩笑開過了……】
木曦連忙大步跨到光君身旁,并肩坐下,“小君……對不起……師父……咳咳,師父不該亂開玩笑。”
光君抬起頭,眸中似乎有精光閃過。
對視僅一瞬,木曦不寒而栗,光君有了答案。
原本光君猜測“哥哥”所說的話是讓自己警惕他此刻身邊的人,而現(xiàn)在,面對木曦的道歉,光君讀到了一顆焦慮關(guān)切的心。
【師父在擔心自己開的玩笑是否過火,后悔自己不合時宜地開玩笑?!?p> 光君讀出了這聲“對不起”后的內(nèi)容。
【這孩子,會讀心?】
木曦不由得猜測,當自己與他四目對視的時候,只感覺胸腔一空,大腦一白,一瞬間似乎斷片一樣。
“沒事的師父,有大尾巴緩沖,不會摔痛的?!惫饩玖似饋恚俸僖恍?,向地上的木曦伸出了自己骨節(jié)分明的手。
“對不起……”木曦再次道歉,握住光君的手,表面任由其將自己拉起,卻并不敢讓光君真正用力拉自己。
“唔……”光君抽了抽鼻子,不由得感慨道,“好香欸?!庇滞徇^頭笑嘻嘻地看向木曦,點了點頭,“難以想象……”
木曦聽出了光君的弦外之音,故作責備,“難以想象什么?”
“唔……”光君笑著吐了吐舌頭,“沒什么,嘖?!?p> “好啦,別貧了,嘗嘗看。”木曦說著下意識地揉了揉光君的大耳朵,后者卻很是配合,沒有抗拒閃躲。
木曦先是手一抖,見光君沒有抗拒,便笑嘻嘻地用力揉了揉。
……
“呼……”九大口地喘息著,卻無法平息狂亂的心跳,與錐心的劇痛,心底冗雜的情緒如潮浪漫溢,“他,喊我‘哥哥’!弟弟……”
【其兄棄離,其弟中殤……豈真是八字可以真正概括,真正表達的!】
“哈哈哈哈!……”九仰天長嘯。
劇痛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的喜悅與之對抗。
當自己得知自己有一只親弟弟的時候的喜悅,見到弟弟殤于血親之手的絕望,簽下契約時的決絕,覓尋解鈴人出現(xiàn)的坎坷,計劃成功的空然,再見弟弟的顫抖,終聞得一聲“哥哥”的崩潰……在此刻,猶如一鍋亂燉,在九的心田里冒煙。
雖然九知道光君的那聲“哥哥”很有可能只是為了詐自己,可當他聞得那聲夢寐以求的“哥哥”,九深感,此生便是棋局,以身入局,落子無悔,九死亦無悔,終勝天半子。此刻,便是半子之勝局。
九,癡癡地哭笑著,猶如一個癡狂的瘋子,終覓得了令自己癡狂之物。
某處,晟曄長長地吸了口氣,久久方才呼出。
“九……”晟曄揉了揉鼻尖,明明自己見識了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看過了無數(shù)的陰晴圓缺,征戰(zhàn)過萬骨枯朽的沙場,亦深陷過鬼哭狼嚎的荒冢。此刻,卻罕見地感到一股冗長的情緒在洶涌,在替雙子感到欣慰。
【無數(shù)的經(jīng)歷不意味著絕對的麻木無感,只是藏匿地更深邃。生而為人的情愫難以磨滅?!?p> 自小被棄離,無家無親的少年,得知自己有一只親弟弟,卻殤于血親,兩隔參商,而義無反顧地簽下契約,于無情不變的永恒中尋覓救贖。青山聳立,磐石矗立,滄海桑田又何曾戰(zhàn)勝過時間?但這只少年直面滄桑,成就了所謂的不可能。
【參商兩棄殤相遠,
契約長恒續(xù)夢緣。
鐵樹開花雙子伴,
此身入局勝青天。】
赤子亦是癡子。
數(shù)十年飲冰,涼不了熱血;于永恒尋覓,淡不得癡心。
“九,你這傻孩子,明明這么在乎他,只是擔心自己的‘落之核’靈火。可是你自己也說,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只會活成他人的副本。所謂三核的定義,無非都是紛擾的世間中,雜亂的凡人所下的。雙向的奔赴,真的愿意毀于這所謂的‘定義’嗎?”晟曄苦笑著搖了搖頭,“光君這孩子沒有表面上看上出那么單純,簡直是一只笑面狐。這所謂的笑面,也終究只是對于未知的防備,對危機的應對罷了,可真正走進了,走深了,光君這孩子,哼哼。木曦那小子不也是癡字當頭?為了妍那孩子……算了,亦是如此,他們才能走得比我更遠,站得比我更高?!?p> 晟曄拉了拉斗笠,向著來時的方向趕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