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得上次回家，還是去年清明。
“你還記得小白孩兒嘛？”奶奶突然問道。
“記得。”向南微微一怔，心情有些復(fù)雜。
“他走丟了。”
“怎么丟的？”
“不知道?？赡茏屓斯张芰税?。”
向南點了點頭，不在說話。
他記得小白孩兒曾經(jīng)住過的老屋，記得小時候經(jīng)常翻過他家的墻頭，還記得在田野中自己孤獨無助時，他陪伴著自己的哭泣。
他搜刮著一點一滴的記憶，找尋著過往。
老房子的院墻已然坍塌了大半，墻上長滿了雜草和青苔。外面用一堆木頭搭建的柵欄，勉強的維護(hù)著。
他敲了敲搖搖欲墜沒有上鎖的老門，無人應(yīng)答，只好徑自走了進(jìn)去。小院中除了那些碎石鋪成的彎曲小路，其它地方幾乎長滿了雜草。
遠(yuǎn)處有一株被野草包圍的月季，顯得特別不合時宜。它還是開了朵紅色的小花，不仔細(xì)看，是看不到的。
墻上的壁紙腐蝕的不成樣子，耷拉著與圖釘做最后的掙扎。吊扇也銹了大半，上面結(jié)了不少蛛網(wǎng)和蒼蠅留下的痕跡。好在兩道榆木的梁頭依然堅挺，這恐怕也是支撐老屋不倒的原因。
一張泛黃泛黑的破蘆葦席，一個烏漆嘛黑的枕頭……老屋里大概只有這些。這里的一切事物，似乎與以前一樣，只是有些破舊而已。
他認(rèn)真仔細(xì)的回想著小時候與白孩兒游玩的回憶。大多都模糊不清了，至于第一次是什么時候開始玩耍的，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只記得那時候，沒什么人和白孩兒一起玩。大家都說他傻，家里也悄悄的叮囑過，不要和傻白孩兒一塊玩，免得跟他一樣傻。
直到有一天，向南覺得自己離不開白孩兒。
2
那是他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
九月份是秋收的季節(jié)，家人都忙碌著，向南也不能閑著，他要放家里的幾只小羊，這是他最恐懼的事情之一。
開闊的秸稈地，一個六歲的孩子，獨自面對三只小羊。開始的時候，還能抓些螞蚱、蟋蟀自娛自樂。可到了傍晚，剩下的只有絕望與哭泣。
夕陽西下，向南一個人坐在地上，左看看，右看看，路邊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匆匆的行人。他小聲的抽泣著，希望在下一個路過的就是家人。
可直到落日余暉消失在天際，仍舊看不到任何希望。他由原來的小聲抽泣，變成了嚎啕大哭。那種孤獨無助感，至今讓他仍然難以忘懷。
直到哭到聲音沙啞，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小孩。
“你在玩什么呢？”小白孩兒嘿嘿傻笑。
“螞蚱、蟋蟀?！毕蚰铣槠恼f道。
“好玩嗎？”
“給你一個?！毕蚰险f著，就把逮了好久的螞蚱，遞給了小白孩兒，生怕他轉(zhuǎn)身離開。
可螞蚱已經(jīng)死了，孩子的歡樂就那么簡單。即使這樣，也讓他們玩了許久。
天空漸漸暗淡下來，斷了腿的蟋蟀，趁機蹦跶著溜了。幾只小羊，似乎也在尋找回家的路，聚在一起，咩咩的凄慘叫著。
羊羔聲叫的讓人心發(fā)慌，向南又開始忍不住抽噎，他不知所措，毫無辦法。
最后兩人抱在一起，哇哇大哭起來。
偶爾路過一個行人，只是看了一眼，并沒有多問。
后來他們是怎么回到家的，他現(xiàn)在有些記不起來了。不過有件事，他記得很清楚。從此以后，他經(jīng)常和白孩兒一起玩，一起放羊，一起玩泥巴，一起在地上打滾。
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可又覺得遙不可及。
3
他默默的站在原地，仿佛是要找出什么可以懷念的東西。
終于，在床頭底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玻璃瓶子。上面的標(biāo)簽早已腐爛掉了，不過依照瓶子的模樣，他想起了那是花露水的瓶子。
“你身上好香?。俊?p> “你還能聞出來香味。”
“嘿嘿。”兩人都傻傻的笑著。
“什么香啊？”
“花露水?！?p> “什么是花露水？”
“主要是防蚊子的，你沒噴過？”
“我不怕咬?！卑缀河行╈t腆的笑著。
“你等著。”向南說完一路小跑回家，把花露水拿了過來。
白孩兒擰開瓶子，湊在鼻尖聞了聞。
“哎呀，這么沖?！?p> “你真傻！就是它刺鼻子，蚊子聞著這味，才不敢過來?！?p> “那么神？”
“給你噴點?！?p> “別浪費。晚上在噴?！?p> “那好，瓶子就放在你這，明天我再來拿?！?p> 白孩兒高興的不得了，一路連蹦帶跳的將瓶子藏在了枕頭邊上。
“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p> 來到河邊，向南有些泄氣的說道：“我奶奶不讓溜河邊?！?p> “沒事，我們就在旁邊玩。可以釣鱔魚、掏龍蝦，還有小螃蟹?！?p> 河邊楊柳上的大黑知了叫的人心煩躁，天上的驕陽，曬得皮膚發(fā)燙。
“咱們下河去洗澡吧？”向南皺著眉頭看了看日頭，又看了看白孩兒。
“我不會鳧水?！?p> “我也不會?！?p> “那算了吧。”
最后兩人還是沒能熬過日頭，光著膀子，都下了水。
白孩兒在前面淌著水試探，向南在后面一步步小心的跟隨。
“這邊水不深。”白孩兒在一邊叫道。
向南聽到此處，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玩的高興，兩人還比起了憋氣。
“白孩兒？”
“小白孩兒？”
向南看著水面許久不露面的白孩兒，心里發(fā)慌起來。他在水里來回淌了幾遍，喊了許多聲，終究是看不到白孩兒的身影，聽不到白孩兒的回應(yīng)。
4
向南胡亂的拍打著水面，最后他驚嚇的跑回了家，躲進(jìn)了房間。他蜷縮在床與墻的角落里，心跳的很快，大片大片的汗水早已浸濕衣衫，全身也被恐懼所籠罩。
夜幕降臨，外面依然傳來知了的尖銳聲，一片片蛙聲，還有那細(xì)嗡嗡蚊子聲。
他只是機械的驅(qū)趕著蚊子，他忘記了風(fēng)扇與蚊香。少量的汗水一點點的從毛孔中沁出，在額頭上形成微小的汗珠。
“你在屋里干嘛呢？”奶奶打開燈，疑惑的看著向南。
“沒什么，玩呢?！毕蚰匣挪粨裱缘碾S口謅道。
他急急忙忙的吃了晚飯，便又回到了屋子。每次的狗叫，都讓他站起來，仰著脖子觀望，是不是有人來找他。
一天的緊張與疲憊，讓向南沒有撐住太久，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向南突然驚醒，他似乎忘記了昨天的事情?？缮僭S的冷靜，他清楚的記得，昨天所發(fā)生的的一切。
他在祈禱，希望有一點奇跡發(fā)生。
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路過白孩兒家的門口，更不敢再去找白孩兒去玩。
直到好幾天之后，他才從奶奶那里聽說。
“以后千萬不要溜河邊，前幾天小白孩兒差點淹死了。”
“他沒死吧？”向南急忙高聲問道。
“當(dāng)然啦?；厝ケ凰愦虻膲騿?，樹條都打斷了，那腿上一綹一綹的全是淤青的印子?！?p> “沒死就好?！毕蚰闲牟辉谘傻恼f道。
“淹死的都是膽大的。你要是敢溜河邊，我也照她姐那樣打！”奶奶惡狠狠的說道。
“我肯定不會去。”
5
“你怎么不來找我玩了？”有一天，小白孩兒突然出現(xiàn)在向南的背后。
“我家里這幾天來親戚了?！闭f完，向南慌忙跑開了。
關(guān)上大門，向南透過門縫，看到白孩兒遠(yuǎn)遠(yuǎn)的在那站著。他有些哽咽的說道：“我是個膽小鬼?！?p> 這件事讓他與白孩兒發(fā)生了隔閡，他不敢在與他玩耍了。再后來，向南上了學(xué)，白孩兒依然放羊，他們就沒什么交流了。偶爾在路上碰到，向南也只是微微一笑，便急忙離開了。
這像一道枷鎖，一直壓抑著向南。他像一個犯了罪的囚徒，他的怯懦讓他逃離了。
怯懦囚禁了他的靈魂，讓他永遠(yuǎn)不敢直視白孩兒的目光。
6
“小南”
“阿姐。”
“你怎么在這？”
“聽奶奶說，白孩兒不見了，我過來看看。”
“唉，也不知道這孩子跑哪去了。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這話在向南聽來，是不會懷疑的。在他的印象中，阿姐對白孩兒的毆打，是常有的事。不過這次，他并沒有在阿姐的臉上看到惡狠狠的表情，而是焦急中帶著落寞。
他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阿姐帶著白孩兒嫁到村里，處境艱難。白孩兒又經(jīng)常惹出不少事來。
看到別人下河洗澡，就拿走了他們的衣服。在麻五的水井旁邊拉屎，在三老太婆鍋灶里放炮，摘四禿老爺大棚里，剛長出來的黃瓜角兒。
這些人找到家里，阿姐就是對他一頓毒打?？伤麉s總是笑嘻嘻的，似乎是感覺不到疼。
“你是真的憨！”阿姐每次都是怒氣沖沖的罵道。
“他沒什么常去的地方？”
“誰知道呢？他以前倒是經(jīng)常去南大河看人逮魚抓蝦，現(xiàn)在河水都干了，他能跑哪兒去?！?p> 聽到南大河，向南微微一怔。自那次起，他再也沒去過。
南大河只有七八米寬，小時候卻覺得它是無比的寬闊。
他忐忑的走到當(dāng)年那個夏日漲水的位置，此時的河水退了大半，只有中間一小條淺溪。他看著淺淺的河水，終于知道了白孩兒消失的真相。
原來是旱季河水淺時，村民都會挖一些聚水坑，估計白孩兒當(dāng)時就是不小心掉到了坑里。
看到一個個大水坑，他腦海中不斷的回想，當(dāng)時白孩兒是怎么爬上來的呢。
沿著河邊無意的走著，來到一堆廢秸稈堆成的草垛，突然有個人在上面翻身。看到一張黑漆麻烏的臉，他不禁嚇了一跳，定在當(dāng)場。
那人看到向南，似乎也是嚇了一跳，當(dāng)即坐起看了向南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
“你在上面干什么？”向南打破沉寂道。
“曬……曬太暖。”
向南點了點頭，隨即慢慢走近，也準(zhǔn)備爬上去。
“你別上來，這里太臟了?！?p> “那你下來?！?p> 兩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向南看向河面，疑惑的問道。
“不知道這河里現(xiàn)在還有沒有魚？”
“有！”
“水那么淺，還結(jié)冰了，還能有魚？”
“你不信，我?guī)闳タ?。”說著，那人便從秸稈垛了跳了下來。
他一路小跑到河里，到處的觀望，最終在一處小水洼處停留。
“看，這就有一條！”
他急忙用腳跟踩著冰，不怕冷，不怕臟，伸手就是那么一抓，連泥帶水的抓住一條小草魚。
“給你?！?p> 向南猶豫了一下，捧起雙手，接過連泥帶水的小草魚。隨即在河邊左右環(huán)顧，找到一個安全地帶，挖了個小水坑，將它暫時儲存在在一個小水坑。
他們又在附近找了找，并沒有找到第二條魚。等他們返回時，發(fā)現(xiàn)小水坑里的那條小草魚，竟然不翼而飛了。
“魚呢？”
“水坑太淺，跳走了。你應(yīng)該挖一個那么大的坑！”他傻笑的指著旁邊的聚水大坑說道。
“你說小孩子要是掉到里面，可怎么上來?！?p> “多喝幾口水，就爬上來了?！?p> “以前我是個膽小鬼，怯懦囚禁了我的靈魂，我很后悔當(dāng)時沒有勇敢的站出來。這些年我一直在自責(zé)，我不敢靠近你，后來我連村子都不敢回來?！?p> “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小白孩兒！”
“?。俊?p> “對不起！”
“你在說什么呀，你又不會鳧水?！?p> 淚水輕輕的從他的眼角劃過，隨即他跑向遠(yuǎn)處，大叫著那邊可能有螃蟹和龍蝦，讓我趕快跟上去。
7
“面對威脅與恐嚇，你有沒有猶豫？”
“有?！?p> “你怎么就回頭了呢？”
“她可能會一生都在陰影里?！?p> “怯懦像一座監(jiān)牢，將我們囚禁。它讓我們迷失自我，忘掉本心?！?p> 城市之光001號獎?wù)孪旅婵塘藘尚行∽郑呵优城艚`魂，勇敢走出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