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野和李孟博就這么迎著夕陽,慢慢的往劉家走,阿九在后頭靜靜的跟著。
李孟博看著嬉鬧的孩童,扛著農(nóng)具歸家有說有笑的農(nóng)人,數(shù)著銅錢放入懷中,復又取出再數(shù)一遍的匠人,由衷的佩服身邊這位年輕的知縣。
白野同樣看著他們,“李師不辭辛勞,特意從婺州趕來告誡與我,要謹記居安思危,不可樂不思蜀,別人可以,而我不行,也不會,我家先生也不會,只是滿朝諸公和官家,哎...”
“若是有希望,官家也不會停止北伐,諸公也不會,
可大率河南之有河北,猶燕云之有金陂諸關。諸關不獲,則燕云未可有,燕云未得,則河北孱弱,河北不歸,則河南未可守...只有盡取河南,河北之地,以為京師援耳,勢奪金陂諸關,如若不能,則天下之四肢絕,根本危矣。
北去三四千里啊,談何容易?!崩蠲喜╅L嘆不已。
白野點頭贊同,“是啊,不取回長城諸關,皆為虛名,受實禍,以中國資夷狄也。前些時日,兄長曾與家?guī)熯B續(xù)商談數(shù)日...”
李孟博疑惑道,“兄長?”
“就是岳太尉,初見之時還曾有過不愉快,好在兄長心胸恢弘,不曾計較,許是覺著我是書生誤國,還將親自做注的兵書贈予我?!卑滓安煌猿啊?p> 李孟博安靜認真的聽著白野的下文。
“兄長的后護軍,月用錢五十六萬緡,米七萬余石,如今一石米折錢3貫,僅后護軍一年的糧餉便超過900萬貫,士卒冬夏兩季衣物,需絹四匹,這又是240萬貫。
此外,購置戰(zhàn)馬,督造軍械以及養(yǎng)護,都是開支,僅是養(yǎng)軍,朝廷都已經(jīng)難以為繼,又如何能空談北伐?!?p> “趙相理國,厥功至偉啊?!?p> 白野突然笑了起來,“去歲年末,虜廷來使欲要求和,主意歸還河南之地。”
李孟博急聲道,“萬萬不可,此必為金人奸計,欲要耗我大宋國力?!?p> 白野寬慰道,“孟博兄放心,官家和自家先生豈會不知?如今暫無戰(zhàn)事,家?guī)熍c岳太尉一同面見官家,商討裁軍事宜,剪除軍中老弱,一來可節(jié)省下大筆軍資,待到和談之后,河南百姓南下,取青壯以充軍。
二來,又可清查行伍,杜絕一些個吃空餉的害群之馬?!?p> “妙啊,岳太尉高義,再加上長風的新式耕作之法,北地可期,北地可期!”李孟博擊掌稱贊,面色因為激動,有些泛紅。
白野卻是澆了一盆冷水,“不,還不夠,遠遠不夠!”
李孟博皺眉,“哦?為何?”
“前幾日,我也如你這般想,幸得沈丈提醒...誒呀,到了,先用飯吧,這事不急于一時,一人智短,兩人計長,也希望孟博兄能為我查漏補缺?!?p> 正欲進門,忽然想到什么,對身后的阿九說道,“去找一趟務觀,讓他飯后到書房等我,然后趕緊過來,你不是饞嘴么,阿婆家的菜燒的不錯。”
阿九咧嘴,開心的飛奔去找陸游。
小院里的櫻桃樹又長高了些,可惜今年沒結果子,興許還得再長幾年,不急的。
當初那個咿咿呀呀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蹣跚學步。
鐵柱蹲在他身邊,“海柱,快叫東家?!?p> “龍...蝦”
“哈哈哈...小海柱都會說話了啊。”白野抱起海柱,高高舉過頭頂。
孩子咯咯笑個不停。
莫名突然想吃小龍蝦了,也正好到了季節(jié),可惜沒有,那玩意還在美洲呢。
轉念一想,東北不是還有蝲蛄么?還干凈...
很好,滅金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李孟博見白野突然面朝北方,滿臉渴望之色,不明覺厲。
劉家夫婦本在幫廚,聽著聲音連忙迎出來,都是普通的莊稼漢子和農(nóng)婦,有些拘謹,不停的搓著手。
趙穎慢一步,笑意盈盈,“倒是會挑時候,天色尚可,不如就在院里吃吧?!?p> 趙穎知曉,依白野一貫的性子,肯定會讓這大家一同上桌,只是,今日有自己在場,再讓他們一起上桌就不合適了,孩子還好,那劉家夫婦也定是放不開的。
白野點頭,將海柱交給趙穎,進到廚房,“嚯,阿婆炒的蛋,果然還是這般的香?!?p> 老嫗有些著急,“哎呀,東家怎的又進庖屋來了,快去坐著,這最后一個菜了?!?p> “不急,阿婆啊,眼瞧著這一天比一天熱了,若是得了閑,能否給我編幾張竹席?我可是打聽了,咱們園子里,就數(shù)阿婆的手藝最好。”說著,白野拿了個空盤子接菜。
“東家說的哪里話,只要東家不嫌棄就好。”
院子里,劉家夫婦二人已經(jīng)將桌椅擺好,回來的阿九幫忙擺菜。
白野一行人就在外面吃,趙穎帶來的食材必定有富裕,也就不用考慮屋里怎么吃了。
白野給李孟博倒了一碗醪糟,“嘗嘗,阿婆家的米釀滋味不俗,可惜自家不能飲酒,無福消受,孟博兄替我多喝些?!?p> 李孟博看到那劉姓一家,整整齊齊的看著院里,眼中是最質樸笑意和感激。
將杯中的米釀一飲而盡,咂咂嘴,“嘖嘖,這般酒水才是世間絕品,若非長風,我又怎能喝的到?!?p> 白野同時也給趙穎倒了一杯,“酗酒要不得,不過少喝些的話,對身子有好處,還養(yǎng)顏?!?p> 聞言,李孟博拿著空酒杯僵住,驀然一拍大腿,捶胸頓足,“遇人不淑,重色輕友啊?!?p> 趙穎掩嘴而笑,眉宇間蜜意彌散。
感情里最幸運的事,莫過于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你喜歡她,她喜歡你,一切剛剛好,一切都很美。
朋友知己也是如此。
一邊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另一邊則是追攀更覺相逢晚。
白野給小透明阿九夾了塊炒蛋,這才發(fā)現(xiàn)這小東西已經(jīng)淚流滿面,和聲問道,“怎么了?”
阿九不說話,只是夾菜,扒飯,再夾菜,再扒飯。
對于吃慣了添加各種香料,以及用各種烹飪手法做出來的菜的白野來說,阿婆的手藝其實很普通。
與此同時又很不普通,因為它是人間的味道,是這個大宋普通百姓嘴里的味道。
也是勾起阿九記憶最深處,最柔軟,又有些模糊的味道。
白野不再言語,只是輕輕揉了揉阿九的頭。
雖然二人差不多年紀,卻沒有絲毫違和之感。
待白野等人離去,劉家夫婦開始收拾院內(nèi)的桌椅。
漢子感嘆一聲,“讀書人吃的好省啊。”
“啪!”老嫗從院里的柴堆抽出一根樹枝,重重的打在漢子背上。
“說的什么渾話?那是東家故意留給咱家的,屋里還有好些雞鴨豬肉,你以為夫人會不知曉東家的食量?不識好歹的東西?!痹秸f越來氣,又是重重兩下。
“娘,快別打了,你看!”說著,婦人一指白野碗底壓著的5顆銀瓜子。
老嫗哪還能不曉得白野的意思,丟了樹枝,將那5顆銀瓜子收了起來,抹著眼角,“明日一早,先捉兩只雞,麻煩隔壁老張頭家里照看一下咱家的地,之后你們就去諸暨縣,尋些上好的楠竹回來?!?p> “誒,知道了,娘你消消氣?!眿D人連忙給老嫗撫背順氣。
小鐵柱看看奶奶,又看看爹娘,猛然朝白野離去的方向跪下,重重的磕了幾個頭。
額頭上還沾著些土,仰著頭對老嫗說道,“阿婆放心,等鐵柱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東家!”
白野正走在回去的路上,自然不會知曉院里的事情。
阿九提著燈籠在前引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誰也不準傷害郎君,神不行,鬼也不行,人更不行,除非他阿九死了,那也不行!
李孟博瞧著阿九那驕傲神氣的模樣,由衷的發(fā)出感嘆,“當年的范文正公應也是這般受人敬仰吧,愚兄差長風多矣。”
這話茬怎么接,那是到頭的人物了,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道盡為官者的本分,或是說,那就是身為朝廷官員的義務和責任。
苦讀及第,治堰理民,執(zhí)教興學,秉公直言,伏閣請對,戍邊西北,高風亮節(jié)...文正公這才是真正的事功,知行合一。
白野撓撓頭,“比不得,文正公便如同我等后來讀書之人的指路明燈,我只是比較幸運,得到諸多庇護。”
李孟博搖搖頭,“不是的,愚兄自認家世,才學皆不遜色與你白長風,但我也知曉,并不是誰都能得到官家,趙相,岳太尉的青睞,林,李二位大家的認可,還有這諸多百姓的尊敬?!?p> 白野怔怔出神,停頓片刻,第一次在人前說出有些矯情的心里話,“被他人寄予希望,其實真的很辛苦,但是吧,也會讓自己覺著不那么孤單。”
這是去年大水之后,先生教自己的道理,哪怕肩上只承載著一個人的夢想和希望,也得堅持走下去呀。
趙穎默默的握住白野的手,盡在不言中。
?。ū菊峦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