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來此做甚?”甫一順繩滑下城墻,羽籍便看見了一干舉著火把,沉默地站在他面前的士卒。為首一人向前暗跨一步,鏗鏘道:“老夫姓甘名明,是一名醫(yī)官。渭將軍令我等在此等候,若有傷時(shí),能及時(shí)救治?!?p> 在跳動(dòng)的火光映照下,羽籍勉強(qiáng)看清了眾士卒的面龐。所有人都沉默地站著,面鐫風(fēng)雪蝕刻的縱深皺褶,眼珠渾黃,已至垂暮之年。羽籍心中一驚,疑竇頓生。
為何皆是五六十歲的老人?
見羽籍凝眉不語,兩個(gè)半大少年都恭謹(jǐn)?shù)氐皖^站在他身后,甘明似是明白了什么,嘆息一聲,道:“爾儕先躺在這擔(dān)架上,回去療傷……沒其他人了罷?”
羽籍雙眼通紅,沒有開腔,只是緩緩地點(diǎn)了兩下頭,身子顫巍巍地依言躺下了。
“老夫幫爾拿著這劍……”甘明見少年懷里緊緊摟著一把長(zhǎng)劍,劍鞘上沾的血已然喑啞凝結(jié)。他怕傷口挨著這劍會(huì)加速惡化,說著便欲伸手提劍。
“不用……勞煩大夫了,我抱著……便好?!庇鸺M(fèi)力推開了甘明的手,艱難地啞聲道。
離開了紛亂之地,他全身的氣力仿佛一下子泄出了身,隨著支離破碎的魂魄離他而去。
冥冥之中,他恍惚覺得他有一縷魂魄消散在銅城的寒風(fēng)之中。有什么回憶,再也尋不回來時(shí)的路。
華無易……無易。
他明明幫著他將圖測(cè)定,讓人將繩做好,把劍親手取下……他做了那么多,對(duì)他那么好,為什么……會(huì)忍心背叛他?
人死不能復(fù)生,逝者無法言語。一切終成啞迷,無人問津。
他留下的,只有這把劍。
“只怕壓著身傷?!备拭骱眯奶嵝?,低聲道。
“我不怕。”仍是一句喑啞的回答。
他又何嘗怕過什么呢。
只怕,只怕……
……無易。
甘明還想說些什么,只見少年人飛紅的眼眶里盈滿了欲流未流的淚水,血痕風(fēng)干了的臉龐上透著刻骨的倔犟。
甘明微嘆一聲,放棄了拿劍的想法:“也罷,隨你?!?p> “抬走吧?!?p> 老卒們得令,抬起重傷的三人,聽著幽深悲涼的塤聲,神情麻木地向營(yíng)寨走去。
互相沒有過問。
這樣的事經(jīng)歷得太多。
“渭將軍,羽籍想見將軍一面?!备拭鬟盗诉甸T,在門板后低聲道。
“知了,這便來?!蔽纪_了門,同甘明緩步同行,“羽籍傷勢(shì)如何?”
“尚算穩(wěn)定?!备拭鞔鸬?,“身上淺創(chuàng)極多,失血過多,身子虛弱。其它無礙?!?p> “其他人?”
“只回來了兩個(gè)。”甘明又嘆了一聲,“小子似是撞破了魂,并不出言解釋,其它兩個(gè)倒還有神一些。不過想來也只是兄弟因利反目的戲碼……”
“還有別情否?”
“對(duì)了?!备拭鼽c(diǎn)點(diǎn)頭,“羽籍一直問我一個(gè)問題,我拿不太準(zhǔn)……”
“直說無妨?!?p> “他一直問,他有沒有染上言理?!?p> “言理?”渭威呼吸稍稍一滯,步伐卻沒有私毫的拖沓,“何有此問?”
“待我要詳細(xì)問他,他忽又不肯說了,只是重復(fù)著要見你問你?!备拭鲹u頭,“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將其他前來侍藥的人帶走了?,F(xiàn)在那里只有羽籍一人,其他人在另一間?!?p> “他面上可有潮紅?”
甘明回道:“沒有,臉色蒼白得很?!?p> “那便無?!蔽纪溃爸醒岳碇?,一個(gè)時(shí)辰后便會(huì)面色漲紅?!?p> “那渭將軍與他說道說道?!辈街怜焸?,甘明幫渭威撩起簾子,“我就不進(jìn)去了,在門外守著。有什么情況大聲叫我,我聽得見?!?p> “羽籍?!币宦晢拘蚜苏诎l(fā)呆的少年。
“渭將軍,您看……我是不是染了言理?”少年渙散的目光迅速凝聚成一種異樣的焦慮,身上新?lián)Q衣裳的一角已被青白的指節(jié)攥得微裂,“有沒有?有沒有?”
渭威仔細(xì)看了看他的面相,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息。面目青白,沒有發(fā)熱。
“沒有。”
“不,不……不可能!”羽籍額上青筋暴起,嘶聲咆哮,仿佛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撕扯著要從口嘔出的靈魂。
“且與老夫言說,銅城大內(nèi),何事發(fā)生?!蔽纪⒉恢狈瘩g,只是拉了張木椅坐下,語氣平淡。
羽籍的手半捂著臉,氣息急促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中間因?yàn)榇贿^氣斷了數(shù)次。
“華無易他……他一開始就染了毒,將軍又言此毒……傳染性極強(qiáng),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說到最后,少年的臉色已變作灰白,豆大的冷汗從臉龐上滑下來,打濕了身上的被褥。
渭威還沒開口,門外有人高聲說了一句:“打擾了?!?p> “小子,先喝藥?!备拭饕幌坪熥樱瑢⒁煌胨幹瓋哼f給了羽籍,“那些事先放放,活著的人最要緊。”
“謝謝大夫?!庇鸺偷偷氐懒寺曋x,黯然地接藥碗,垂眸小口啜飲,方才沾滿了污血的雙手現(xiàn)下在微微發(fā)抖。
那種相逢意氣為君飲的少年狂氣在他身上似乎已消失殆盡。
到底是少不更事。
渭威看著他,忽而覺得十分疲憊,不想再?gòu)潖澙@繞。
不過是欺瞞哄騙。
不過是不辭而別。
不過是……和曾經(jīng)的他,同樣的那般境遇。
“我喝完了。勞煩大夫了。”羽籍將藥碗還給甘明,又重新轉(zhuǎn)向渭將軍,“渭……渭將軍?”
“汝心中自有計(jì)較?!蔽纪会樢娧?,“汝必有疑,方才出城。中言理之人,一個(gè)時(shí)辰后必定因發(fā)熱而面呈紫紅?!?p> 羽籍的面色迅速灰敗下去。
“無易……華無易死時(shí),面色蠟黃,七竅流血……”
“想必是砒霜?!备拭髀犃?,撂下一句話,拿著碗出去了。
“我……是我,害死了他……”羽籍痛苦地合上了雙眼,灼熱的淚從眼角傾瀉而下,仿佛剛凝了血塊的傷口又撕裂出一道決堤的血口,“若我不疑他,他便不會(huì)……不會(huì)落得這樣悲慘的下場(chǎng)……”
“不疑,汝必死?!蔽纪C然道。
“他為何不盡早告訴我……他明明知道……”
“若人挾汝父迫汝,汝當(dāng)如何?”渭威道,“自然,此余猜測(cè)而已。人生在世,能快意吐恩仇者,又有幾時(shí)?若非情不得已,孰能不訴于汝?”
眼前的少年已然哭不出聲,只有喉嚨深處冒出些嗚咽氣噎的怪聲,仿佛有人在耳邊將一匹粗麻布一寸一寸地細(xì)細(xì)撕開,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他斷了他的刀,斬了他的兄弟情分,毀了他的前程。
毒死華無易的,不是言理。
也不是砒霜。
而是他心中多疑的心毒。
可笑的是,華無易竟連這點(diǎn)都料到了。
雖飲鴆酒,甘之如飴。
渭威深深地看了羽籍一眼。
“他知汝,甚矣?!?p> 他忽而想起,他十六歲慶生辰時(shí),別人都送了許多禮物,唯獨(dú)華無易說不曾備禮,氣得他直跺腳。
是夜,華無易蒙著他的眼,說要帶他看一件新鮮玩意兒。他不情不愿地被華無易牽著,走到目的地后拆下蒙眼的白綾,發(fā)現(xiàn)正在自家屋后的園林,有一條隱秘的地道從地底鉆出。他們走了進(jìn)去,從另一邊走出,便看見了華無易所住的青瓦屋。
“喜歡么?這份生辰禮?!?p> 羽籍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的氣早就消了,笑著道:“竟比吳用智取的生辰綱還要好些?!?p> “以后,無論你在哪,我都有辦法找到你,護(hù)你周全?!比A無易握著他的手,認(rèn)真道。
“少貧,你的武功還不如我?!庇鸺划?dāng)他開了個(gè)玩笑。
“只是,以后莫騙我了?!?p> 華無易笑了笑,神色溫馴。
靜謐的月色如水傾下。
沒有應(yīng)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