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匆匆下樓,只見一樓正中坐著一襲便衣的中年男子,身旁蔡十六及嚴(yán)少武垂手侍立在側(cè)。酒樓大門此刻已經(jīng)被開封府捕快衙役圍住,而自己帶來的皇城司邏卒被堵在堂前。展昭認(rèn)得坐著的中年男子,是開封府少尹胡敬。開封府尹通常由皇族兼任,但基本只是坐蠹,不管具體事務(wù)。真正掌管東京城政務(wù)的則是少尹。胡敬年紀(jì)已經(jīng)不很輕了,沒有一手圓融功夫是絕做不到首府掌事的。展昭知其是有名的官場琉璃蛋,卻是第一回直接打交道。此刻他出現(xiàn)在白凡樓,所為何事?展昭想著,禮數(shù)卻不肯費,給胡敬一揖手報名行禮。
胡敬見展昭前來,連忙熱情起身相迎:“早就耳聞皇城司有一位展姓青年將領(lǐng),文武雙全,前途不可限量。今日一見,展都頭果然氣度不凡,只不想如此年輕,直教我輩傾慕啊?!闭f著將手一讓,請展昭入座。
展昭向胡敬道:“胡大人謬贊了。只今晚兇案發(fā)生時下官恰在此地,據(jù)下官判斷兇手尚在樓里,于是才令下屬封了整個酒樓,只不知胡大人何以將樓里人悉數(shù)放走?”
胡敬一邊替展昭斟茶,一邊不緊不慢答道:“展都頭,此案不過乃我開封府治下一樁尋常命案,年年月月皆有之,何敢勞煩皇城司查處?”
展昭明白胡敬之意:皇城司與開封府無上下統(tǒng)屬關(guān)系,且職責(zé)完全不同。皇城司最主要的職責(zé),是拱衛(wèi)皇城和皇室,刺探軍情及監(jiān)察軍隊不法行徑。然而到了這一代皇城司都指揮使呂嵩,開始起了變化。呂嵩被稱為皇城司建司數(shù)十年以來第一高手,從皇帝的貼身親從官(侍衛(wèi))做起,曾攜同僚二人擊殺進宮行刺皇帝的北境刺客,也曾單槍匹馬擒拿盤踞京城的一窩反賊,自此皇城司名氣更振,為皇城司立下汗馬功勞。而呂嵩本人好學(xué)不輟,文韜武略不遜于當(dāng)朝任一將領(lǐng),故其人深得兩代帝王信賴。自從呂嵩接手皇城司,便提出防患于未然,將所有危險扼殺于萌芽的方針,皇城司無論從權(quán)限到人馬編制,都比上一代皇城司足足大了一倍。而呂嵩也將整個東京城的安危視為皇城司責(zé)權(quán)。也從彼時起,皇城司便與開封府衙時有磕碰,在緝拿人犯或治安巡視時,皇城司往往先于開封府得手,而皇城司無論是人員素質(zhì)或裝備經(jīng)費都強于開封府,在朝堂世人眼中使得開封府衙役捕快形同虛設(shè)。故此開封府衙上下均對皇城司頗有微詞,但礙于皇城司屬皇帝直轄且呂嵩又受寵信,開封府上下敢怒而不敢言。只是日子久了,難免有人給皇帝遞小話,言皇城司囂張跋扈,非禮不法。對此,呂嵩雖然面上嗤之以鼻,私下里也時常頗感頭疼。
思量著,展昭答道:“回稟胡大人,下官只想盡快抓住兇手,并無他意?!?p> 胡敬仍是一臉笑容,說道:“展都頭,我開封府捕頭蔡十六是老差人了,辦案緝拿人犯也是一把好手,對東京的地方人頭也熟悉。今日他也在場,來往客人他能認(rèn)得個七七八八,不妨讓他隨你一起上門去詢問拿人,如何?”
展昭余光瞥了一眼蔡十六道:“那就煩請蔡捕頭相助,我皇城司邏卒隨蔡捕頭同去?!?p> 蔡十六因有主官在場,明顯有了底氣,只抬抬手略一揖手道:“好說,展都頭?!?p> “只是今日這酒樓我必須封鎖,今夜這里的侍者和客人也均需帶回此地。待我一一盤問之后再做計議?!闭拐汛驍嗔瞬淌脑掝^。
“展都頭,”,胡敬逐漸失去笑意,“現(xiàn)臨近五月節(jié),官家曾有旨意要親臨汴河之濱觀賞龍舟賽神,與民同樂,朝里眾位大人也有令給開封府,不得攪擾商家百姓正常營生。京城上下要造一片祥和之氣,以示吾皇治世之明。此酒樓地處京城繁華之所在,且緊鄰皇宮。展都頭今日拘禁如此多人,明日恐會引起街頭熱議,人心恍懼,若有宵小之輩趁機傳謠生事,豈非徒增戾氣?再者,也有傷盛世之名?!?p> 展昭心知此次死者并非普通庶民,是黨項族山育家的近臣,而從其秘密入境開始,便有皇城司邏卒一路跟隨,自己得到的任務(wù)是打探此人來京真實目的以及暗中保護。想不到跟了不過兩日,此人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喪命。然而此事是絕對不能告訴胡敬的機密。胡敬如此莽撞一攪,現(xiàn)在兇手恐怕也已經(jīng)趁機離去。展昭眉頭一跳,加了小心說:“胡大人,今夜死者身份特殊且干系重大,下官是奉都指揮使呂大人之命追查此人,請恕在下不能將此人身份告知。至于拘禁緝捕是否關(guān)乎一府一郡之人心局勢,此事確非我皇城司所慮。下官只知奉命執(zhí)行公務(wù),請胡大人海涵?!闭f罷展昭起身,便喚嚴(yán)少武:“店家,請帶我至死者所宿房間一看?!?p> “且慢,”胡敬冷著臉起身,“展都頭可有皇城司公務(wù)行文在手?”
展昭一怔,不明其意。胡敬冷哼一聲,“展都頭,此地乃我開封府治下,胡某有維持治安緝拿追兇之責(zé)。你們皇城司的職責(zé)是拱衛(wèi)皇城,并非管轄開封府!如展都頭確有公務(wù),就請明日呂大人行文至我開封府,一切自有府尹大人主持。蔡十六,蔡十六!”
“在!”蔡十六高聲應(yīng)道。
“將白凡樓封門,任何人不得隨意靠近走動。店家,將你酒樓所有侍者集中到此地。本官親自問詢案情。展都頭,本官現(xiàn)有公務(wù)在身,不便與你再把酒言歡。就請便吧?!闭f罷胡敬看了展昭一眼,一副‘就要頂你一下,看你何如’的神情。
“是!”蔡十六答應(yīng)著開始行動。
展昭情知此時胡敬是借機發(fā)泄平日積累怒火,然而胡敬官秩比自己高且是文官,朝廷歷來又有以文治武的慣例。而胡敬公然搬出開封府尹,明擺著是要壓呂嵩和皇城司一頭。公然翻臉確實不妥。想著,展昭決定有言在先,遂客氣說道:“下官今日確實未攜帶公文在身。但有一事還請胡大人知悉:我朝歷代官家均有旨意,皇城司公務(wù)非奉旨不向其他衙門解釋,負(fù)責(zé)。請大人給個字條,下官就此帶人離開,不妨礙大人執(zhí)行公務(wù)。還望大人體恤下情,下官也好向本司長官復(fù)命。”
“好說。”胡敬又恢復(fù)了一臉笑容,要過紙筆公事公辦寫了一副公文,取過開封府少尹印信蓋了遞給展昭。展昭取過公文略看了一眼便趕忙辭出。
看著展昭離開,胡敬與嚴(yán)少武略一點頭會意,便聯(lián)袂匆匆趕到四樓。
四樓只有一間房,四面均留了空中廊廡。偌大的四樓,只有一個男子面北而立,居高臨下遠(yuǎn)遠(yuǎn)看著皇宮沉默不語。胡敬與嚴(yán)少武悄聲走到廊下垂手侍立,靜等著男子發(fā)話。
不多時,男子背對著二人,操著低沉的聲音問:“是什么人來了?”
胡敬答:“回稟主人,是皇城司緝捕司的都頭,展昭?!?p> “皇城司?他知道山育身份了嗎?為何在此?你是如何答復(fù)他?”男子疑惑。
“臣旁敲側(cè)擊的試探,他似乎并不知道詳情。臣告訴他,此案為尋常命案,歸開封府管轄,與皇城司無干。并跟他要皇城司的公務(wù)行文,他沒攜帶在身,支吾兩句就走了。要屬下看,皇城司亦不過如此。”胡敬輕松說道。
“胡敬,你知道為何你已四十歲,卻還是五品么?”男子也輕松問了一句。
“總歸,是臣下資質(zhì)平庸,才學(xué)有限的過。”胡敬猶豫得說著。
“說的不全對。你不是平庸,是愚蠢,還自作聰明?!蹦凶尤匀徽Z氣十分平靜。而此時的胡敬卻已聽得冷汗浹背,兩腿一軟跪倒在地,語無倫次“臣下......雖愚蠢,卻不敢自作主張......”
“此地?zé)o銀三百兩。你今夜此舉,無疑是告訴皇城司這白凡樓里有秘密。這是斷然瞞不過呂嵩這條老狐貍的?!蹦凶右廊黄届o。聽不出任何怒氣?!澳闱浦?,此刻定然已有皇城司密探邏卒在樓內(nèi)外日夜巡查窺探。你把皇城司想得太簡單了?!?p> 男子沉吟半晌,終于開口:“胡敬,你立刻派人把尸首帶回府衙,交給仵作間。如若皇城司前來索要,不要阻攔,交給他們。其二,派衙役將此樓圍住,護著所有我們的人撤離。我預(yù)計最快今夜,皇城司就會有動靜。你自己過了子時再走?!闭f著轉(zhuǎn)向嚴(yán)少武“那個歌伎呢?”嚴(yán)少武趕緊答:“尚在樓里。還未來得及轉(zhuǎn)移?!?p> “盡快處理掉,去吧?!蹦凶诱f完,二人揖手離去。男人抬頭看,是一枚彎月,如同美人眉梢?!俺鰜戆?。”男子對空說了一句。兩個身影從房梁上一躍而下,均面戴羅剎鬼面具,形如鬼魅,二人隨即向男子拜倒行禮?!拔覀円苍撊チ恕!蹦凶诱f著。
展昭走出白凡樓,便對身邊人吩咐:“盯緊白凡樓里人的動向。尤其是開封府的衙役,還有我們這位少尹大人?!弊约簞t一刻不停,直奔皇城司而來。
皇城司里,依舊燈火通明?;食撬咀湓诨蕦m東南角,衙門占地并不大。從外看去,除了衙門口張著皇城司的牌匾似乎向世人訴說著這里的特殊,其他一點也顯示不出這里的威嚴(yán),甚至看去有點寒酸??烧拐阎?,衙門臨街的商鋪腳店都是皇城司的產(chǎn)業(yè)。內(nèi)里別有洞天,幾個臨街商鋪內(nèi)早已打通?;食撬緦嶋H的面積是大的很的。展昭悄聲進了衙門,灰黑色的院子里沒有種樹,也沒有花草灌木,干凈肅殺。層層門前站崗的哨衛(wèi),搬著成堆的文牘的書吏也只對展昭點頭致敬,并無二話。這是一個沉默的地方。偶爾有人言,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聽到幾個人壓低聲音在探討著什么,且稍縱即逝,根本聽不清楚對方說話的內(nèi)容。展昭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衙門的所有人,都有秘密。同僚之間根本談不上交情,甚至連普通的人情世故都似乎不存在。與其說是同僚關(guān)系,還不如互相提防的路人。然而對成年之前就入司的展昭來說,卻早已經(jīng)習(xí)慣。想著心事,展昭已經(jīng)走到了最靠里的一進院落。此處是皇城司都指揮使呂嵩的辦公之所,名為武德堂,同時也是皇城司召集各司議事所在。
一進院子,展昭便見一男子在月下舞劍。
只見那男子體型矯健,須髯若神。身著一身黑色常服,手執(zhí)一柄單手長劍,看去也就是四十歲上下。起手式也不稀奇,展昭認(rèn)得是開國以來禁軍平日教習(xí)所使天武劍法。只那人力道雄渾,淵渟岳峙,打起來分外瀟灑好看。一招未使殘,卻又變了劍路。只見那人手中劍愈舞愈快,如飄風(fēng)疾雪,在月光映照下似一銀球在院中滾動。霎時間,銀球突然化作一陣寒光轉(zhuǎn)向展昭疾馳而來。展昭不敢正面硬接,只得硬往側(cè)面躲去。然而長劍又攻到,展昭只得再行狼狽閃躲,只長劍攻勢越來越快,如此四劍,終于將展昭逼到了墻角?!鞍蝿?!”那人喝道。展昭終于拔出劍,劍總長兩尺六寸,劍身厚重,且劍刃看去并不鋒利。劍身泛著說不清是墨綠是黑的顏色,與那人手中長劍形成鮮明反差。二人對峙片刻,展昭隨著那人的腳步慢慢移動,雙方似乎都在尋找著合適的機會。忽然,對面劍尖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圈,在微弱的月光下似乎像一條兇猛刁鉆的銀蛇襲來。展昭忙提劍接招,在兩劍即將碰觸時長劍忽然似活了一般,又照展昭下盤攻來。展昭不慌不忙揮舞著黑劍向自己下盤扎去,擋住長劍來路。說來也怪,雖然長劍輕靈似蛇,而無奈在這柄看似笨重的黑劍面前就是無法攻進展昭要害?!白⒁饬恕!蹦侨颂嵝颜拐眩灰婇L劍又化成銀蛇般襲來,只是此次卻不似方才刁鉆,而是極快的突刺,每一下都朝著展昭前胸命門大穴而來,那人仿佛多了雙手般,化成淫祠邪祀里供奉的三頭六臂的邪神!巨大的壓力下,展昭將劍身一橫,擋在胸前,雙手盡全力去一一化解攻勢,然而在即將精疲力盡時,還是漏接最后一劍,被一劍抵住了喉嚨。
劍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