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迷惘
收斂完將軍的骨灰,眾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該何去何從。
“老宅是回不去了,愛德華那家伙定會叫人盯著,伺機(jī)報復(fù)……”
夜楓聽到他們的談話,便插口道:
“你們但回?zé)o妨。”
眾人一齊狐疑地瞧著他,以為他不曉得宰相如何權(quán)勢滔天,正欲解釋,夜楓稍顯為難地打斷了他:
“愛德華那個家伙,現(xiàn)在可沒法兒找你們麻煩?!?p> 將其挾持之后,夜楓隨手尋了個地窖,給他捆縛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扔了進(jìn)去。
“就是這樣,他現(xiàn)在是死是活我也不曉得,想找都不大好找。”
黑燈瞎火的,夜楓隨手找了個偏僻地方處理,路徑方位只依稀記得,倘若真找不到,這位宰相之子只能在黑暗中活活受罪了。
聽聞此言,眾人大喜過望。這些少年從十五至二十來歲,愛德華尋隙滋事不是一次兩次,他們早已懷恨在心,如今讓他嘗嘗苦頭,真是大感快慰。
“這樣真便宜他了,那家伙壞事做盡,應(yīng)該拖出來凌遲處死!”
夜楓不置可否,簡單問了他們一些別的情況,在城中約了個聯(lián)絡(luò)地點,囑咐他們速速回去后,便徑自消失在林中。
這些少年們?nèi)缃駥σ箺骶次酚屑?,見他倏忽離去,心中倍感失落。
翌日,在晨光熹微中,夜楓悄聲翻上屋頂,推開窗,回到入住的旅店,床上的莉莉婭睡得正香,一只小手仍緊抓著短劍不放。
一夜奔波,他此刻卻絲毫沒有倦意。
令分身在意識中休眠,熟練掌握之后,比他在現(xiàn)實中睡眠的質(zhì)量還要好得多,那可是絲毫不受干擾,安靜愜意地深度睡眠。
他回身輕帶上窗子,不料這細(xì)微的動靜,卻驚醒了貓一般警覺的莉莉婭。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瞧見他如約歸來,登時興奮地爬起身,甜甜地喊了一聲師父,赤著腳跑到他跟前,好奇地向窗外望了一眼。
“師父,你夜里出去啦?”
觸到她天真的目光,夜楓不由得心虛起來,雖然他并未做什么壞事,但在如此單純的小孩子面前,他不好意思扯謊。
他只好避而不答,轉(zhuǎn)而說道:
“既然醒了,就去洗漱一下吧,稍后我?guī)闳ソ稚瞎涔??!?p> 莉莉婭頓時興奮不已,眸中放光。
“真的嗎!師父,我們一起出去玩?”
他點了下頭,莉莉婭歡呼一聲,像撒歡的小綿羊一樣蹦了幾下,開開心心地鉆進(jìn)了盥洗室。
在明媚的朝陽中,獅子城內(nèi)迎來了新的一天。撇開貧民窟,普通大眾的生活卻是可圈可點的。
一大早,各類店面便開起了門,喧鬧的長街上行人如織,熱氣騰騰的特色早點香氣四溢,磚石鋪就的整潔道路筆直延展,精心栽培的綠植鮮花賞心悅目。
獅子國的子民,才是這個國家真實的寫照。
比起暗夜里的凄清,白日里的獅子城儼然是另一副模樣,生動,活潑,處處彰顯生機(jī),那些隱藏在權(quán)力之下的陰暗,似乎并未侵?jǐn)_到這片凈土。
普通大眾與權(quán)貴階層,原本便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后者的罪惡,誠然是抹不去的污點。然而人世間的光與暗,亦如光與影般交織在一起,難以分割。
兩族的仇恨淵源已久,已然濃得化不開,可是,即便要報復(fù),那真正的敵人又是誰?
是這些日夜辛勞,勤懇過日子的一般民眾么?
一來到街上,莉莉婭興奮至極,瞧見什么都覺著好奇,手上還不忘提著她的寶貝短劍,儼然一位小小的俠女。
夜楓買了些零嘴,看她急得手都不夠用了,勸她把劍放下,莉莉婭戀戀不肯,她也想學(xué)著夜楓將劍別在腰間,奈何她身小腿短,此劍雖不足三尺,她此刻想配在腰間,也稍早了些。
她這樣緊握不放,也不是辦法,夜楓雖理解她愛不釋手的心情,可也不能當(dāng)真終日不撒手呀。
他尋了條長條絲布,給她斜肩纏在身上,這樣她便能將劍負(fù)在背上。
好不容易纏緊,幫她將劍固定好。莉莉婭兩手空空,覺著很別扭,頻頻扭頭看著右肩上露出的一截劍柄,一副提心吊膽的小眼神,仿佛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
見她沒隔一會兒便摸摸身后,以確認(rèn)劍還在不在,夜楓瞧著好笑,輕拍她的小腦袋,無奈道:
“好啦,一名行走江湖的劍客,如此患得患失怎么行?”
莉莉婭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局促不安地捏著衣角,過了一會兒又問:
“師父,什么是劍客?也是打敗壞人的英雄嗎?”
夜楓心血來潮,便隨口對她提了一句武俠故事,論起刀光劍影,江湖俠義,不外是金古兩位大師。
這些生動有趣的故事,莉莉婭自是聞所未聞,目中霎時異彩連連,悠然神往,浮想聯(lián)翩,連手上的小食串兒掉在地上,兀自渾然不覺。
“師父,你怎么沒去華山論劍呢?你若去了,定能奪得第一呀!”
聽她口出如此天真之語,仿佛在為他錯失第一而惋惜,夜楓啞然失笑。
“傻孩子,要知道夠資格參加華山論劍之人,先得有爭天下第一的自信。你師父我還差得遠(yuǎn),自然去不了啦?!币箺鞔鬼?,語重心長道,“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無論你變得多強(qiáng),也不可妄自尊大。不論武道、劍道,世間萬千大道,皆是漫無止境,你只需時時勤修,一分進(jìn)益,自有一分喜樂,不必與旁人爭些無用虛名?!?p> 莉莉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時,夜楓轉(zhuǎn)過頭,有意無意地朝身后瞥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處店面招牌的拐角處,有個身影慌張地躲了起來。
他前行幾步,來到那個身影的藏身處,認(rèn)出是希爾娜,見她略顯躊躇,并未躲避,夜楓輕笑著問:
“你幾時跟來的?莫非有事找我?”
希爾娜目光低垂,神態(tài)不大自然,似乎是由于跟蹤被識破而緊張不安。
莉莉婭躲在夜楓身后,好奇地瞧著她。
“師父,她是誰呀?”
夜楓為她們兩人互相介紹。
“這位是希爾娜,之前我們見過一面,有幸打了一架,她的劍術(shù)很不錯哦?!?p> 莉莉婭有些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看師父的神態(tài)很溫和,卻又和這位女子打了一架,一時鬧不清她是敵是友。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開心地說:
“師父,這就是你說的不打不相識嗎?”
夜楓愣一下,沒想到她還會活學(xué)活用,不過這個表述不甚貼切,但是他不打算糾正。
“嗯,差不多吧,互相切磋了一下?!?p> 希爾娜這時眼神古怪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昨夜可是抱著拼命的打算揮劍的,怎么到他這里,倒說成了兒戲一般,莫非自己從頭至尾都被小瞧了嗎?
“夜楓大人、我……”她支吾了半天,也未能說明來意,忽然低下頭,“對不起,請容我告辭。”
匆匆說完,她轉(zhuǎn)身便想逃開,夜楓隨即喊住她:
“等一下,我正巧有事找你呢。”
希爾娜有些不大情愿地站住,轉(zhuǎn)身又走了回來,立在他跟前,垂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夜楓沉默著打量了她一會兒,之前碰面是在夜里,此刻才真切地瞧清她的模樣。
她的外表柔美中予人一種英氣的感覺,不料骨子里卻是分外文靜內(nèi)斂的,甚至有一些過分羞怯。
夜楓估摸著她是來跟蹤驗證一番的,自己雖說是受玫瑰公主之令而來,可這個說法在初次聽到的人耳中,近似玄奇而不可思議,她肯定要親眼辨別一下真?zhèn)危藕梅判摹?p> “你對附近熟悉嘛?帶我們隨意逛一逛吧?!?p> 這個要求似乎超出她的預(yù)料,她眸現(xiàn)訝色,咬著唇點了點頭。
希爾娜絕對稱不上一位好導(dǎo)游,離及格都差得遠(yuǎn),她只顧埋著頭在前領(lǐng)路,始終一聲不吭,當(dāng)她好幾回繞到同一條道上時,夜楓意識到她不識路。
“這邊你沒來過嗎?”
希爾娜站定腳步,沉默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點頭說是。
她盡往人流稀少的小巷子里走,對街上的景色,路過的人群,全都刻意避開目光。
夜楓在后默默觀察著她,注意到她的反常,暗自揣測其中緣由。
他們來在一座僻靜的石橋之上,夜楓讓她停步歇一會兒,橋下是微風(fēng)輕拂的碧波,岸邊栽著兩排依依垂柳,他倚在石橋邊的欄桿上,享受片刻的寧靜,莉莉婭興高采烈地去摘柳葉玩兒。
希爾娜不覺將目光放在莉莉婭身上,看著她天真爛漫的舉動,心湖不由自主地泛起波瀾。
“當(dāng)小孩子就是好啊?!币箺髟谒砼愿锌卣f,“唯有這個年齡,才可以無憂無慮?!?p> 希爾娜默不作聲,只是臉上隱約多了一分沉重。
夜楓觀察到她的變化,繼續(xù)問道:
“你一早來尋我,是想跟我切磋的嗎?”
希爾娜剛點頭,又立刻搖頭,小聲說:
“不是的,我知道不是你的對手,只是……”
她左手緊握著劍柄,似是有些話難以開口。
夜楓輕嘆了一口氣:
“你未免也太沒有自信了,妄自菲薄可不是優(yōu)點,就算你想來找我打架,也應(yīng)該提前休息好再來??茨愕臉幼?,昨天肯定一夜沒睡?!?p> 希爾娜緊張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閃爍,似是不明白夜楓為何能看出來。
見她呆呆得不自知,夜楓頓時忍俊不禁:
“瞧你這心事重重的樣子,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了。”
希爾娜沒做聲,低著頭盯著腳尖。昨夜遭逢慘敗,她回去后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宿未能合眼,腦海中思緒紛涌。
她察覺到自己發(fā)生了某種變化,卻又辨不清是什么。神思紛亂中,她回憶起了許多往事,審視自己的人生,愈發(fā)覺得一切都虛幻不實。
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披衣起床,天未亮,她便來到街上,尋到了夜楓留下的約定地點。
抱著劍站在小巷里,她也為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
等在這里,便能找到那個人嗎?縱使碰到了他,自己又該跟他說什么呢?
冷靜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知為何來此,只覺得心很亂,腦海里前所未有的一片混沌。冥冥中,她覺得那個人可能會有法子幫助她,解答她的疑問,這只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直覺。
可是,她又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她一遍遍回想著昨夜的戰(zhàn)斗,愈發(fā)用力地握緊了劍柄。
“如果再和他交手一次,自己會不會得到答案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之所以心亂如麻,源于那一場前所未有的慘敗。
等她真的碰到夜楓出門,卻又慌亂著不敢現(xiàn)身,只得一路尾隨在后,她很想掉頭離開,卻又鬼使神差地跟了下去。
她便是如此矛盾,矛盾到難以控制自己。
“希爾娜,如果不介意的話,和我說說格蘭特將軍吧?!?p> 夜楓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
希爾娜盯著平靜的湖面,眸中一黯,回想起將軍的音容笑貌,宛如慈父一般鐫刻在她的記憶里,她的心中一陣酸楚。
不知不覺,她便對著這位相識不久的人說起了養(yǎng)父,談起他如何教導(dǎo)武藝,如何親手下廚,做出的食物卻一言難盡,又是如何暢想兩族能夠和平相處,腦海中回憶起往日的點點滴滴。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不覺低了下去。
那橋下清澈的水面,仿佛映出了將軍的面容。收養(yǎng)希爾娜的時候,將軍已經(jīng)失勢,回到舊宅隱居多年,往日的他如何帶兵出征,身騎戰(zhàn)馬,英姿勃發(fā),希爾娜完全沒有見過。只是偶爾適逢將軍酒后暢談,聊起那些輝煌的往事,她才能略知一二。
夜楓細(xì)心聽著,見她有意無意地避過童年,心中頓時有些了然。
他路經(jīng)貧民區(qū)時粗略地看過,倘若自幼便長在此處,委實是一件莫大的悲劇,聯(lián)想到她別扭的個性,其中的聯(lián)系,不問可知。
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夜楓鄭重地凝望著她:
”希爾娜,你愿意接受將軍的遺志么?去完成他未盡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