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風(fēng)挾冷雨,今晨掃取桂花魂。
縱非國色且失魄,一段幽香總沁人。
一路途經(jīng)多個小國,楚歌也才知道原來東方之境也這么復(fù)雜,不止有齊魯這幾個大國,還有茅、譚、遂、向、邾、濟(jì)、薛等十余國,分姓子、風(fēng)、姒、姬、妘、姜諸姓。楚歌一行為了不引起曹魯?shù)刃薪?jīng)之國的注意,扮作商隊,也好把給齊君的禮物藏匿于普通貨物之間。這一日里車隊仍行進(jìn)在黃河岸邊,一車大輪卻突地磕碰壞了。侍從報:這石道頗傷輪,已無備用的大輪。楚歌忙喝停了整支騾馬隊,屈志聞訊快步從前隊回來。
屈志額顴硬朗,眉粗目廣,眼角短鬢已略有風(fēng)霜了。他也是楚歌本家兄長,一直在族長屈雪轄下商隊中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在諸國間行商賈情報之事游刃有余,這次是屈雪怕楚歌路途艱難,把這識途的智人派跟了來??闯璋櫭加麊?,屈志忙回道:“不必著急,前去不遠(yuǎn)正有一個相熟的木匠,頗善制輪?!?p> 楚歌派人留下護(hù)隊,扎駐了,先造了飯,歇一歇,自己跟著屈志帶了三個侍從騎了馬往村中而去,心道若木匠那有已制好的輪,買來換上就好,當(dāng)不費(fèi)時。遠(yuǎn)遠(yuǎn)聽得前面河邊一陣鬧嚷,忙帶住馬停了細(xì)看。楚歌沒見過這樣式,小聲問道:“莫不是祭河神的儀式?”屈志輕搖頭:“不像是祭神。這季節(jié)尚未豐收,又不缺水,似無此需。”
自古以來,拜神都是有所需求,要么求五谷豐登,要么求止戰(zhàn)息戈,要么求體健家康,總是求神明護(hù)佑,而非信仰所致。遠(yuǎn)古之龍神如此,后世之菩薩亦是,若無降雨送子之能,誰來求他!總是有求必應(yīng)、靈驗(yàn)才好,也才能多得些香火。若是記錄不佳,業(yè)績太差,那是連廟都保不住的!
屈志小聲向身邊四人道:“這怕是要活活淹斃人,可能是犯了族規(guī)村法。咱們不惹這事,繞過去進(jìn)村就好。木匠在也罷,便是不在,我們自取幾只木輪,留些錢貨于他便是了?!鼻緛磉^幾次,熟知路線,引眾人繞了路,向木匠那里去。
“這木匠人很老實(shí),手藝也好,只是外鄉(xiāng)人,與村中其他人來往不多。聽說早年作過兵士,是個跛腿的,卻沒證實(shí)?!蹦菐讉€侍從聞言偷笑了起來,只楚歌一頭霧水:“什么叫跛腿沒證實(shí)?這話說的有趣,莫非這木匠平日里總坐著、睡著,不行走的?”“這是黑話來著,楚地謂傷著宗筋作跛了腿。瞧我,多說這一句,揭人陰私不提,倒顯得我搬弄是非了?!背杪犞残α耍霸羞@么一說。”到了那里卻吃一驚,只見籬破屋塌,滿院都是碎木,那些個制好的大輪都被人砸了。還是屈志反應(yīng)快,忙道:“快去河邊,被浸的怕就是木匠!”
眾人策馬狂奔出村,來至岸邊人堆之外急停。那邊百十口人圍著,幾乎全村的成年人都來了,村長居中站著大聲呼喝,面前綁著兩個人,口中塞了破布,身上墜了石頭,過來幾個壯小伙將倆人抬上了木筏。屈志一看,一個正是木匠,另一個是女人,披頭散發(fā),辨不清面目?!拔覀儧]來遲,”屈志細(xì)聽之下,望向楚歌道:“又是這樣的事,要淹死的。這可怎么辦?”
楚歌也是躊躇,這是村里的事,非他應(yīng)該管可以管的,只是一則急需這木匠的手藝,二則他慣是個心腸軟的,怎見得這活活淹斃人??茨莾扇似疵鼟暝犇呛碇械乃缓?,他也是動容,輕嘆一聲,向左右道:“見機(jī)行事,救下人再說吧?!?p> 聞言,屈志在人圈外大喝一聲,鼎沸的聲音忽凝,村民保持著那痛打群毆“奸夫淫婦”的姿勢,全擰頭望外。楚歌一帶馬韁繩,沖開了人海,來到村長面前。這也沒許多道理可說,難不成跟村里人說,“我聽說這木匠是跛腿的,不可能勾搭寡婦?!边@邊楚歌吸引了眾人目光,那邊四個人鞭棒打開了筏旁的村民,搶了木匠和那女人,橫抱馬上,一聲呼哨,五馬撥轉(zhuǎn),飛馳而去。
村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拎著木棒農(nóng)具追在后面,卻哪里還追得上,只在后面罵叫著,漸遠(yuǎn)了。前面眾人先回木匠的住地,要取些修補(bǔ)大車的器具,那木匠險死還生,還沒緩過神來,只是抱著女人哭,反倒是女人清醒,安慰著要他定神看取用些什么。二人也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求楚歌他們捎帶著往別國逃生了。
繞了遠(yuǎn)路,回到駐地,那邊木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修補(bǔ)大車去了。這邊屈志暗喚人給那女子弄套潔凈衣服來換上,扮作男子,以免多生是非,路上也方便些。女人收拾了,再到楚歌面前,一看就二十五六歲,比木匠小許多,舉止間得泰山黃河之粗放,模樣卻也還標(biāo)致。女人知恩,能生總勝于死,向著屈志、楚歌再次拜謝了,答起這次遭遇之端末。
與屈志先前半聽半猜的也差不多,女人是個寡婦,外村嫁來的,在這里也沒親友,死了男人之后,光景頗是凄涼。木匠人好,常幫襯女人,女人愿意跟他好,又沒礙著誰??蛇@世界就是這樣,總有些家伙喜歡操別人的心,看著別人開開心心過日子,他難過。一來二去傳得難聽,愚昧的村民們就合計著不能讓這兩個外鄉(xiāng)人壞了自己村子祖上傳下來的好名聲,今兒尋了個借口,就要把二人祭了河神。
楚歌先前流浪諸國的時候,也是常見各樣不平事的,聞此也怒也無奈,輕嘆一聲,問道:“這位大嫂,可想清楚以后如何安排?”
女人盯看著楚歌、屈志二人,遲疑了一下,低聲緩道:“你們也是好人,有些話我也就大著膽子說了。你們這樣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商人,原也不該救俺倆,更不能帶上俺倆的?!?p> 楚歌聞言,驚看了身旁的屈志一眼,屈志笑了,道:“你是怎么看出我們不是普通商人?”
“普通商人哪有這么好的刀棒,這么好的牲口?你們一定是大商幫。俺知道你們規(guī)矩多,不能讓外人隨著走的。這邊木匠修完車,俺倆就離開?!?p> 楚歌笑了,女人原來是這么想的。他又看了屈志一眼,道:“這位大嫂,我們倒沒有讓你們就走的意思,如果你們愿意,可以跟著我們一起,出了魯?shù)卦俜珠_也未嘗不可啊。像我們行走各國的商隊,靠的就是各鄉(xiāng)各里的幫襯,否則我們是寸步難行啊。”女人聽了,想了想,又謝了楚歌。
大車修好,眾人上路,讓過了前村。之后漸行漸遠(yuǎn)離河水,為避開魯之巡邏,當(dāng)繞過泰山,向臨淄而去。入夜,楚歌難眠,朦朧中,想起姬蠻得知美兒將返鄭國的情形,那種欣喜的樣子讓楚歌心驚肉跳。那不是一種正常的快樂,不是姬蠻該有的表達(dá)情感的方式。楚歌莫名的惶惑了。披上衣,輕聲不擾屈志的熟睡,楚歌步出帳篷,看深秋之魯天。
除了巡守的人,余眾皆圍篝火而眠。風(fēng)冷,木匠抱著女人,睡得正香。楚歌看著他倆,想起晚飯時的情形。
“其實(shí)我倆也沒什么,我又不能……”木匠是上過戰(zhàn)場受過傷的人,身上有殘,臉上有疤,四十掛零的木匠怎么看怎么看,似也是配不上這年輕寡婦的。木匠壓抑的聲音:“你知道,我已經(jīng)不能算是個男人了。”
“你咋不是個男人了?在俺眼里,你就是個男人,完完整整的男人,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對俺,你就是唯一的男人!”女人也壓抑著聲音,但就像她的生命一樣,那種火、那種光、那種能量,和那種聲音都是壓抑不住的。
“什么是男人?必須要能干那個才是男人么?那俺不如找只驢子,誰能比驢強(qiáng)?!男人要知寒知暖,男人要體貼女人,男人要有擔(dān)當(dāng),男人是活潑潑的心和暖烘烘的胸膛,男人就是你這樣的,不像那個死鬼,屁本事沒有,只會打女人。他死得早,不死,俺遲早要?dú)⒘怂??!?p> 女人熱辣辣的話刺進(jìn)端著缸子喝湯的每一個男人的耳朵里,楚歌仿佛看到商隊里好些個男人的臉都紅了,不過,也許是因?yàn)橄﹃柕挠痴铡?p> “可我老了……”
“俺要跟你一輩子,你老了俺照顧你,你死了,俺給你送終。”
有個侍衛(wèi)忍不住了,叫道:“婆姨,要是這男人又死了,你是不是再找一個???”沒有人笑,所有人都等著女人的回答。
“男人死了婆姨可以再討,為什么女人死了男人就不能再嫁?”女人高聲向那侍衛(wèi)叫著,“以前俺不懂這道理,現(xiàn)在俺懂了。俺不學(xué)那些壞男人,左邊倆右邊仨的,俺只要一個,只要一個對自己好的。男人一輩子是一輩子,女人一輩子也是,在一起的時候,俺會對他好。誰先走了,也是樂呵呵走的。下輩子,留著情分,還做夫妻?!北娙艘残α?,這女人真能想,真能說。
女人隨后小聲說了句,淹沒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只有楚歌聽真切了:“但別把什么都擱在下輩子,鬼知道有沒有下輩子?!?p> 楚歌聽了,忽得腦中一轟,身上一冷。
睡下之后,他想了好多好多事,從自己記事,養(yǎng)父教自己識字讀書,到被拐入紅綠坊,認(rèn)識了水仙,再到逃出來流難,遇見了姬蠻,在美兒榻前失眠的那一夜,再到后來的戰(zhàn)爭,鄭楚,鄭陳,和親,萬景之亂,司馬之禍,……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和母親……好多好多事,好多好多人,可是,他的心里最牽掛的只有一個。
這輩子只有一個。
可是,……
楚歌苦笑著,他笑自己連個村野的寡婦都不如,沒有她那樣的勇氣——連死亡都不能嚇退她追求幸福的執(zhí)著和堅定!
楚歌突然很佩服她,很鄙視自己。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如果生命只有一次,我這樣的選擇,會不會后悔一輩子?永遠(yuǎn)后悔下去?”
可是,感情,不是一個人的事。
想到這里,楚歌覺得全身無力,冷,很冷。
風(fēng),從北方刮來,呼嘯著,向南方而去。
恍恍惚惚,楚歌聽得有人呼喝,而后,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什么東西砸到了頭上,便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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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宮清冷無酒茶,縱是團(tuán)圓不是家。
但愿與君長相守,生生世世數(shù)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