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總是被時間所化解。
巫總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是在一本破舊的小說雜志上。雜志只剩下了一半，卻只刊載了三分之一的小說，沒頭沒尾，年輕的巫塵遠依舊是如饑似渴的將之囫圇的吞了下去，然后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個年代，他也沒有其他的東西能閱讀了，圖書館被被改成了牛圈，牛圈改成了住人的牢房，巫塵遠覺得自己就像是那本沒有書脊沒有封面沒有封底的小說雜志的里的主人公，不知自己來自何方，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命運飄渺，最終，也許會像是雜志本身一樣，被人借走，再不被歸還。
然而，時代終究是發(fā)生了變化，自從恢復本職的那一天起，巫塵遠覺得，渾渾噩噩與命運飄渺將永遠的遠離自己，憤怒……再也不需要時間來化解。
時隔經(jīng)年，重新站在學校的操場上，巫塵遠沒想到，自己會再次體驗到當年的感覺。
無助，無力，無目標……
就因為一個高中生？
巫塵遠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卻不得不沙啞著嗓子，一遍又一遍的問：“還沒找到？”
“沒有?！被卮鸬娜说痛怪^，沒人敢看巫塵遠的臉。
那張臉，早在兩天前，就被憤怒積滿了。
“趙校長，楊銳是貴校的學生，他去了哪里，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嗎？”巫塵遠想發(fā)火，太想發(fā)火了，可他就是發(fā)不出來。
來西堡中學以前，巫塵遠覺得，自己有一萬種辦法讓一名高中生就范。在暈車的時候，他還曾想：逼急了，我拼著老臉不要，直接給你處分，讓你連高考都參加不了。我不信你連前途都不要了！
但見不到人，他就是有十萬種法子，也使不出來。
威逼利誘，你得當著楊銳的面來啊。
不管他就范不就范，人在了，才能拿到技術(shù)，人不在，技術(shù)就不在。
想到此點，巫塵遠的眼睛都是赤紅的。
當天看他重現(xiàn)實驗，就應該把技術(shù)先要過來。
趙丹年老神在在，笑道：“我給你說過了，咱們鄉(xiāng)鎮(zhèn)里的學校，和你們城里的學校不一樣，尤其是高中生，都是家里的壯勞力，家里有事就得回去幫忙，打個招呼就行了。農(nóng)忙的時候，別說學生了，老師都要放假的。再說，楊銳還寫了請假條呢？他去忙活什么了，我這個做校長的，也不好一一過問。你說是不是？”
“那請假條也太簡單了?！?p> “不簡單啊，你看，寫的很清楚：茲個人事務，請假數(shù)日，楊銳?！壁w丹年隨身攜帶請假條，臉笑的像是豐收了似的。
巫塵遠想說，請假條不是這樣寫的。
他更想罵一句：學生寫這樣的請假條還批準，你們是吃閑飯的吧。
看看今天穿的如老農(nóng)似的趙丹年，巫塵遠終于沒發(fā)火。
那本老書說的好，憤怒總是被時間所化解，第一天的時候，巫塵遠向著趙丹年憤怒了，結(jié)果是接下來兩天，工作組連西堡中學的門都沒進來，只能守在校門外面問學生們話，縣教育局的人來了，一樣沒用。
年屆六旬的老革命，也不是他好威脅的——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這事，那不就是本末倒置了。
所以，心情再不好，這兩天，巫塵遠也不敢沖著外單位的人撒氣了，只將自己的手下像是陀螺一樣的撒出去。
學校里沒有，找鎮(zhèn)上，鎮(zhèn)上沒有找縣里，縣里沒有找他家里……
巫塵遠知道難找，又不能不找，心里的焦慮自然是與日俱增。
國醫(yī)外貿(mào)的人，像是梳子似的，將西堡中學理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追查殺人案似的，不停的向?qū)W生問話。
如今的學生淳樸，也沒什么反偵察之類的電視教學給他們看，稍微有點技巧的成年人，都能問出一籮筐的答案。
偏偏沒有關于楊銳的消息。
“像是沉到了海里似的。這家伙是個鬼吧?！焙Ｌ庨L亦是浮躁不堪，來到巫塵遠面前，渾身的煙味，道：“今天是第四天了，就是搞土改，都該出成果了！”
“這么說，是不在學校了？”巫塵遠的聲音悠悠的，像是從外面飄來似的。
“實在不行，咱們再去一趟他家里。我是真沒轍了?！焙Ｌ庨L說的挺不情愿的。
“上次去的人，怎么說？”
“地頭蛇，老革命，西寨子鄉(xiāng)的鄉(xiāng)黨高官，做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鄉(xiāng)黨高官?！焙Ｌ庨L噓了一口氣，覺得如下幾條，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巫塵遠倒吸一口涼氣，道：“20年都是鄉(xiāng)黨高官？從60年代做到現(xiàn)在？”
“也是幾上幾下了，做到現(xiàn)在，還是書記。楊銳的爺爺也是書記，西寨子鄉(xiāng)的前任，第一次談話的時候，我們就是在干休所見的老書記，叫楊山，抗日小鬼出身，步兵師轉(zhuǎn)業(yè)的老干部。”海處長說著停了一下，又道：“前天回來的人說，西寨子鄉(xiāng)正在搞民兵演習，他們?nèi)サ臅r候，人家給他們表演了兩彈匣的高射機槍，打折了七八棵樹，飯都沒管，招待所也不讓住，當天就給趕回來了。”
巫塵遠不自覺的笑了：“這群老土帽，我當年被下放，當?shù)氐墓鐣浺彩且粋€招數(shù)，兩個月一次民兵演習，碰到不聽話的就吊起來打，要么就辦學習班，關到小黑屋里給吃豬食，不求饒不給放……他們還當是十年前呢，如今正撥亂反正呢，他們想做什么？”
海處長不接茬，就笑著低頭抽煙。
巫塵遠也煩悶的抽煙，一會兒，問：“想到啥主意沒？”
海處長唏噓的笑，道：“別看咱們從京城過來，終究是沒職沒權(quán)的央企干部，人家部委的人來了，縣里叫一聲領導，咱們呀，縣里安排就安排了，不安排的，怎么整？就這學校里面，人家也就是給個面子，實驗室給看了一次，然后不給看了，你說咱們能怎么樣，又不能搞搜查。”
巫塵遠低著頭，道：“也不是真不行?！?p> “本地的警察可不聽咱們的?！?p> “從省里找人呢。”
“巫總認識人？”
“不認識?！?p> 海處長翻翻眼珠子：不認識你說個屁啊。
巫塵遠笑了，道：“現(xiàn)在不認識，不代表以后也不認識嘛，我記得，平江的第一人民醫(yī)院不是想要一批器材，從國外進口？這事兒，他們應該還沒辦成吧?！?p> “你這是虎口拔牙啊，醫(yī)療器材的額度這么緊張，別說批給平江了，301醫(yī)院都缺著呢，我看，你也別開這個口?！焙Ｌ庨L玩弄著手里的香煙，眼神卻是亮了亮。
巫塵遠笑著用手指點了點他，道：“你還激我？老劉那里我去說，他要是不同意，我去找老總說話。不過，東西我要來了，平江的關系，你得幫忙打點?！?p> “沒問題，但得快，最好是把東西先送來，否則，光是一個許諾，人家怕是不認?！?p> “武*漢二院不是新弄了一套放射儀器，我前兩天剛見了進港手續(xù)，也別往武漢送了，先弄平江來，手續(xù)再辦。”
“這個……”
“一個放射科的儀器，也好幾百萬了，總不至于連點香火情都不給把?！?p> “武*漢二院那邊怎么辦？”人家也是請客送禮公關了大半年的，好不容易東西到了，房子都收拾好了，你把東西送給別人做人情了，怎么都有點不地道。
巫塵遠拍拍自己的腦袋，道：“先保住咱們再說吧?！?p> “行吧，我去平江送這份禮?！焙Ｌ庨L犯不著為不認識的單位去爭，他是藥劑處的處長，又不是醫(yī)療器械處的，這些爛事，自然有別的部門操心。
想了想，海處長再道：“我請河東計委和省政府協(xié)調(diào)一下，派公安干警搜索一下楊銳，名義就用失蹤？”
“可以。不管人是怎么想的，先翻出來再說?！蔽讐m遠的目光深邃，默默的考慮著善后事宜。
這年月，凡是與經(jīng)濟生活相關的，都能找到計委身上，所以，國家計委又叫做小國務院。省計委的職權(quán)被大大削弱，但也依然是省內(nèi)極重要的部門。不過，與省里的其他部門不一樣，省計委的權(quán)力與中央掛鉤的很多，通常會賣來自中央的干部一個面子。
海處長亦是有辦法的人，可還是動用了私人關系，才找到了平江計委的某位同級干部，再被介紹到省計委……
至于被截胡的武*漢二院，以及莫名其妙的中獎的平江第一人民醫(yī)院，對此都毫不知情。
四天以后，省公安廳方才派了兩名干部出來，到南湖地區(qū)調(diào)了一隊人手，又驅(qū)使著溪縣的幾十名公安和協(xié)警，到西寨子鄉(xiāng)和西堡鎮(zhèn)找起了楊銳。
這樣折騰到了周末，依然是一無所獲。
巫塵遠的手下，也從三十多人，驟減到了十幾人。大家都是有工作的，雖然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就是與捷利康公司談判，但是，窩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里找人，若是有點成果也就算了，什么都沒有，人不造反，五臟廟也是要造反的。
就再所有人都守不住的情況下，終于有一條新的消息，傳了過來。
“楊銳買了一張臥鋪票，去了BJ！”海處長拿到這個紙條的時候，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堂堂央企最重要的處長，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窩著找中學生，找了半個月才發(fā)現(xiàn)，人家到BJ逍遙去了，這是一種什么情感？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痛苦？
已經(jīng)住到縣招待所的巫塵遠也是一陣激動，好歹按捺著問：“確認了嗎？是楊銳嗎？”
“找到了經(jīng)辦此事的火車站的工作人員，他認識楊銳。這家伙多給了50塊錢，還說想要一張軟臥票。南湖火車站沒有軟臥票，最后給他弄了一張下鋪。”
“哪天走的？”
海處長有點尷尬：“兩個星期前。”
巫塵遠眼前都是一黑，敢情我們鬧了這么久，都是白玩？
“去買車票，我們回BJ！”巫塵遠咬牙切齒，暗道：等咱回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看我怎么陪你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