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記：春泥

　　八、后記：春泥

　　“大陸板塊整體受損率79%，即將陸沉。系統(tǒng)有機體余量，3%，校準(zhǔn)，2%，校準(zhǔn)......小于1%?！?p>　　是時候了。

　　三十米高的銀龍，傲然矗立在硝煙滾滾的水晶山頂之上，眺望著遠處熊熊燃燒的大地。

　　火光，照射在他冰冷的銀鱗上，映出一副漠然的臉龐。遒勁的雙爪，按住一支巨劍的劍柄，將它深深插進巖層中，以壓制那狂躁的劍頭。龍嘴狀的劍頭，暴怒地咆哮著，傳承著其主濃烈的殺戮意志。

　　云間，黑色、燃燒著的巨爪若隱若現(xiàn)。天邊，傳來巨足踐踏大地時的轟隆巨聲。耳畔，無數(shù)的生靈在烈火中哀嚎，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化為灰燼。曾經(jīng)充滿生機的世界，在巨怪的踐踏下，已經(jīng)淪為地獄。

　　不，還沒到時候。在踏上我的旅途前，我還要向她，告別。

　　劍頭的咆哮猛地減弱，銀龍單爪執(zhí)劍，一只爪從空間環(huán)中取出一張白色的卡片。他取了好幾次才拿出來，因為那張卡片，只有他的指甲蓋那么大。

　　今天是花朝節(jié)，也是她離我而去的第三萬六千五百天。

　　我至今仍然記得，她美麗的名字。

　　靈。

　　身畔的慘叫和噼啪的火聲逐漸隱去。銀龍的思緒回到90年前的那天，幼年時的他，在那具盛滿落英的棺槨前，擁抱著碑石哭泣。

　　他從早上，一直哭到了下午。最后竟直接休克了。等他醒來時，已是深夜。他睜著哭腫的雙眸，呆呆地看著身前的小木屋，熟悉又陌生。

　　凝視著屋檐下的星星裝飾，他十年來，第一次鼓足勇氣，踏進了那座木屋。

　　隨著門“吱呀”地一聲輕響，門外皎潔的月光照進了女孩的故居。隨后，魔能燈亮起，照出滿屋的飛揚塵土和密布蛛網(wǎng)。把這里當(dāng)作新家的老鼠、貓和狗，嚇得四散飛逃。

　　原來，我制作后送給她的東西，她都認(rèn)認(rèn)真真地去用了，用在了生活的每一處角落。這臺魔能燈、那臺魔能灶，還有床上那只，曾經(jīng)會說“嗷嗚~靈兒晚安啦~”的銀色幼龍玩偶。

　　木屋除四面墻外，沒有更多的隔間。靈兒是花陵的少主，明明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但還是陪著他，一起住在這里。伍德問她，這樣是不是委屈了自己，靈兒忙搖頭回答：“沒有，才沒有！本小姐......唔，不想住太大的房子，因為......會孤單，會害怕?！?p>　　房間里也沒有太多的陳設(shè)。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書架。靈兒沒有多少愛好，只是很喜歡一個人，坐在木屋的臺階前，靜靜地看書。她明明懂很多東西，卻每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問伍德一遍，這讓他十分困惑。

　　塵封的房間里，實在看不出什么奇特的東西。銀龍仔細搜尋，他發(fā)現(xiàn)，書桌前的小抽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干凈整潔。他知道，那是靈的靜止魔法，能使物體不受時間影響，始終保持原有的形態(tài)和性質(zhì)。這種魔法她一生只能釋放三次。有一次用在這里，那里面裝的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他緩緩地拉開抽屜。

　　一張白紙、一塊白色的卡片，還有一份地圖。白色的卡片伍德見過，那是他拿著筆，靈兒用手握著他的小爪子，共同完成的一幅畫，畫旁邊還有配字。

　　白紙上則布滿楓葉色的筆跡，伍德從沒見過。可能是靈兒留給他的——囑托嗎？

　　德，當(dāng)你看到這段文字時，靈兒可能已經(jīng)變成一顆星星，飛到天上，靜靜地看著你生活了。

　　不要難過，不要后悔，不要自責(zé)。這與你無關(guān)，是靈兒自己的選擇。

　　你為了守護我，參加了對抗入侵外敵的戰(zhàn)爭。你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用一場戰(zhàn)爭解決今后的所有戰(zhàn)爭，用一次殺戮換回千百年的太平，為我?guī)硇腋：推降纳?，所以，你就把我，拋在了這里，把我置于你所面臨的生死之外。

　　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接近你，關(guān)心你，取得你的信任，其最終目的只有一個——徹底殺了你。

　　我不是什么花陵少主，我是神明們派來，代號SP172的殺手。我的任務(wù)就是——消滅這個世界的病毒——你。神明說，你是這個系統(tǒng)中唯一一個不穩(wěn)定、不確定的因素，會破壞他們設(shè)置好的精準(zhǔn)輪回，將這個世界推向毀滅和終末。

　　在剛見到你時，我就有上萬種方式直接殺死你。我是神明的傀儡，但遺憾的是，我是個有感情的傀儡，不然事情就會變得很簡單了。我決定先留著你，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

　　一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你只是個牙還沒長全的龍崽子罷了。面對陌生龍連頭都不敢抬起，聽見炮仗的聲音就會嚇到團成球，做過最糟的事情是偷看母龍洗澡。你真的，完美刷新了我對龍族認(rèn)知的下限。神告訴我，不可輕敵，龍是大地的精靈、天空的驕子，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種族。可是，為什么其中出了你這么一朵奇葩呢？有這么好的種族天賦，近戰(zhàn)格斗術(shù)卻一竅不通，來只狼狗都能把你咬死；念咒語的時候還經(jīng)常咬到舌頭，開個傳送門能把自己傳到懸崖邊，飛行降落的時候會摔個龍啃泥......

　　其實有幾百次，你差點就死了。你以為是你運氣好逃過很多劫嗎？那都是我救了你的命啊！可笑，作為殺手的目標(biāo)，居然需要殺手來保護你，好讓你是死在我的手下，而不是死于其他什么因素。我真是為你操碎了心啊。

　　但漸漸地，我見證了你的成長。和你相處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你每次面對我的時候，都會竭力展現(xiàn)出自己最好、最強大的一面。當(dāng)我向你提問心中早有答案的問題時，你總會用一種很博學(xué)的姿態(tài)向我解釋問題，雖然挺自以為是的，但居然能讓我以一種全新的角度看待問題；當(dāng)體型是你兩倍多的黑龍朝我撲來的時候，你展開雙翼擋在我的身前，縱使被撞得眼冒金星，卻十分冷靜地抓住弱點，一擊制敵，然后嘴角流著血，齜著一口殘缺不全的龍牙朝我微笑，爪子對著我比出一個“ok”的姿勢。在你的認(rèn)知中，你這么做的時候，靈兒一定會覺得面前這只小龍很英雄吧，確實，有的時候還真的有那么一點點，但更多的時候，是想嘲笑、想咒罵你的不自量力。

　　靈兒可能外表看起來很“野”，但其實內(nèi)里是個非常細膩的人呢。我知道，德，你一直喜歡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你太幼稚了，一有什么內(nèi)心活動，立刻就表現(xiàn)在臉上。我抱著其他小雄龍的時候，你會氣鼓鼓地吃醋；我沒在看著你的時候，你會直勾勾地，一直看著我，但只要我的眼光稍有轉(zhuǎn)移，你就會裝作若無其事地將眼光跳開；我知道，你明明知道那些花叫什么，你明明不想賴床，每次起得都比我早，但你還是去問我了，但你還是任憑我把你從床上揪起來了。你這么做，只是想靈兒和你多說說話、互互動吧？靈兒早看破了，只是不愿說破，因為就連靈兒自己也覺得，凡人們名為“愛情”的東西，確實有那么一點點存在的必要吧。你將星空送給我時，我千萬年來未曾動過的心，確實搏動了那么一下。

　　還是告訴你罷，靈兒其實還有一個名字——花神。

　　我們神明住在高高的天空上，每一顆星星都是我們的家。我是個戀家的神啊，所以才這么喜歡星星，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夠回去。千萬年來，我都不曾想過，會有凡人那么在意我們的家；也不曾想過，會有凡人為了宗教以外的理由，舍棄生命保護神明。他們只在意賜福罷了，他們頭破血流只為擴大自己宗教的勢力范圍罷了。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仰望星空是因為興趣和天性，你舍棄生命保護靈兒，是出于無私的愛。那天在風(fēng)中律動時，我在你碧藍的雙眸中看到了我的歸宿——我原來的家，還有我現(xiàn)在的家。我原來的家是星星，我現(xiàn)在的家，是你啊。

　　那時我就決定了，再也不回天上，就留在凡間，陪著我最忠實的信徒直到天荒地老。我再也不想在你背后捅刀了，花神是不會殺朝花的信徒的。

　　可時運偏偏那么不濟。在你參戰(zhàn)的前一夜，神明向我發(fā)布了最后通牒。如果今晚過后我再不完成任務(wù)，他們就剝奪我的神格，換句話說，就是要我的命。我是神明，但私心還沒有消損殆盡。我第一次真正地慌了。靈兒既不想失去你，也不想失去自己。這是兩難的決策，靈兒不愿做決定。所以，我把選擇的權(quán)利，留給了你。

　　靈兒是神，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切，但唯一不確定的就是你的選擇。還記得我用薔薇做出的預(yù)言嗎？第一個結(jié)局，一龍孤獨而死，第二個結(jié)局，被最親愛的人背刺而死。那天晚上，我想過挽留你，甚至打算花言巧語地騙你，假裝說服你和我一起來到一個戰(zhàn)火不能波及到的地方隱居起來，再也不問世事。實際上，如果你真的答應(yīng)了，那么我會在你睡著的時候，用最快的速度殺死你，讓你死在最幸福的時候。那樣，你不覺得痛苦，我的良心也過得去。

　　可是，那天晚上你說了什么？

　　“守護靈兒是德義不容辭的責(zé)任，這是德和靈兒拉勾勾做出的約定！瓦絕不會臨陣脫逃！”

　　我想用計劃好的說辭騙你，可是，卻怎么都開不了口?？茨氵@么決絕、無情，我的千言萬語也只能化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真的，不再考慮一下，陪伴在靈兒的身邊嗎？”

　　“德很想這樣嗚?？墒侨绻蛔柚顾麄兊那致?，我們就無處可去了?！?p>　　我強烈地掩飾著自己的失望，最后只吐出四個字：

　　“保重，再見?！?p>　　什么叫“無處可去”？如果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哪里有容不得我們的地方？伍德你這個懦夫！只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罷了！讓你“放下過去的執(zhí)念”，不要再對世界的真相抱有好奇心，讓你“守護現(xiàn)世的花朵”，不要離開靈兒的身邊，你全部選錯了，那么靈的結(jié)局就很明顯了，而你，也必須接受第一個結(jié)局。其實，就算你真的答應(yīng)了留在我的身邊，靈兒可能還是下不去手吧，那么你的結(jié)局，將是第一和第二中的一個。

　　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確定了，我絕對不會殺你。我會在因魔力耗盡而消散前，和你從容地告別。

　　你問我為什么不想殺你？

　　因為你簡直太傻啦，傻到我都不想讓你受到世界的傷害，好讓你能夠一直這樣傻下去。你總是裝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但靈兒心里清楚，你比誰都在乎他們，在乎所有生命，想要讓所有人都活下去，都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結(jié)局。

　　于是，你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向神明打出了反抗的大旗。一直以來，你都在尋找與真正的神明溝通的方式，其實，你根本不想與他們談判，你想把他們?nèi)扛傻?，讓這個世界的原生物種脫離神的控制，將這個世界的權(quán)柄交還給生物自己，使他們能夠以自由的意志生活。

　　大蠢龍！大蠢龍！大蠢龍！

　　你究竟知不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么？你為世人考慮那么多，那么當(dāng)大家都取得幸福的時候，誰來可憐和神明鏖戰(zhàn)的你呢？你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了，可又有誰知道有人為他們的幸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呢？

　　聽靈兒一句勸，收爪吧。不要再為靈兒向神明復(fù)仇了，我留下的地圖上標(biāo)記出了幾個處于神明監(jiān)視范圍外的點，你選個地方隱居吧。你不是最喜歡什么“科學(xué)”嗎？天天搗鼓這搗鼓那的，在那些地方，你能放心大膽地做這些事情，靈兒再也沒有力氣來管你了。哪怕你真的成為世界的病毒，并將她毀滅，我也就認(rèn)了吧。

　　當(dāng)月亮向著大地沖過來時，山谷中的小梔子花，還是會銘記他曾為她帶來的，潮起潮落，風(fēng)調(diào)雨順。

　　我嘛，則是打算在消散前，用我僅剩的一天生命做一件真正有價值的事情。是的，也許你又遇到過我一次。我要去戰(zhàn)場上找你，看看你真正戰(zhàn)斗起來的樣子，那種為我而戰(zhàn)的姿態(tài)。如果有必要，我還會出手再救你幾條命，也說不定。嘻嘻。

　　你不是經(jīng)常說靈兒是瘋丫頭嗎？這里還請你不要以一百步笑五十步了呢。

　　我不瘋，誰和你做朋友呢？

　　讓我們最后再瘋一次吧。

　　——靈，于戰(zhàn)爭前夕

　　哦，對了，明天是花朝節(jié)，不知道你記不記得。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沒有說。

　　她根本沒想過要真的殺他，只是傲嬌地不肯承認(rèn)自己也喜歡龍罷了。

　　她曾滿懷期待地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龍來決斷，龍卻辜負(fù)了她，讓她在戰(zhàn)火中獨自隕落，化為遍地的落英。

　　花神死了，腐爛了。

　　但她卻化作了春泥。

　　關(guān)于她的美好記憶，一直滋養(yǎng)著、鼓舞著龍，讓他始終保持一顆善良正直的心，不懼艱險、奮勇前行。

　　他再也不頹廢了，因為他知道，天上有顆星，地上有株花，一直在冥冥中注視著自己。

　　終于，經(jīng)過百年的歷練，他在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真相，也具備了同神一戰(zhàn)的能力。

　　矢矯的銀龍屹立于火海之巔，萬死不倒。

　　世界的終末已經(jīng)降臨，毀滅已不可逆止。

　　破壞萬物的乃是世界的病毒——科羅馬蒂·伍德。

　　他與我同名，與我同姓，與我同生，也即將與我同滅。

　　他是另外一條平行世界線的產(chǎn)物。與我不同的是，他沒有遇到靈兒，受傷時沒有靈兒的包扎和陪伴，只能自己含著眼淚默默地舔著傷口；誤入歧途時沒有靈兒的指引，所以越陷越深。

　　他最終殺死了那個世界所有的神明，然后墮落、魔化，成為了最大的邪神。

　　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神明把他借用過來。

　　神愛世人，所以神要殺盡世人。

　　只有將邪神徹底抹殺，破碎的世界才有重塑、重啟的可能。

　　希望下一個世界線中，有一只名叫伍德的小銀龍，能夠遇到命中注定的靈兒。他將比我厲害得多、體貼得多，不會再讓靈兒操心，不會再讓靈兒受傷，不會再讓靈兒難過，不會再把靈兒拋棄。他會找到一種騙過神明的方法，和她手牽著爪進入夢中的“桃花源”，過上幸福的田園生活，每天快快樂樂地，直到天荒地老。

　　一定會有這樣的美滿結(jié)局，一定會的。

　　而我，將化作春泥，為這種可能性之花提供養(yǎng)料。

　　其實我們都是朝圣者，朝拜的對象，也都是我們自己啊。生命之花絢爛開放，生生不息，靠的是生命本身的努力，而不是靠什么神仙和帝王。

　　我們，都是自己的朝花者。

　　靈兒，我終于明白了。其實你未曾離開，只是以另一種形式陪伴在我身邊，“化作春泥，更護花”。

　　可遺憾的是，我馬上也將不復(fù)存在了。

　　所以，德要向你告別了。

　　保重。我們下一個世界，再見。

　　銀龍毅然將白色的小卡片拋下山崖。拔出插于地中的巨劍，巨劍的劍頭如龍般咆哮著。他展開并扇動山巒般的巨翼，頂著高溫和颶風(fēng)向命運沖去。他的身后，水晶山如積木般崩塌，滑入冒著蒸汽的海水中。

　　“大陸板塊整體受損率，99%。宏觀有機體剩余數(shù)目，1?！?p>　　他孤身一龍，爪執(zhí)巨劍，承載著整個世界的囑托、希望和骨氣，向云中的巨大黑影劈砍而去。

　　宛如一只蝶，烈焰中仍執(zhí)著地?fù)湎蛉紵幕ǘ?，欲用翅膀?qū)⒒饟錅纭?p>　　龍的身后，竟灑下幾滴晶瑩的水珠，在高溫中很快蒸騰成水汽。

　　還有一張白色的卡片。由于魔法的加護，它沒有燃燒，所以仍然可以看到它的內(nèi)容。

　　上面是一張畫和一句配文。身著楓葉色漢服、梳著格格發(fā)髻的姑娘，正俯下身來，溫柔地?fù)崦↓堫^頂?shù)娜彳涀酌９媚镉匦χ?，小龍翻著白眼，滿臉黑線，爪子不安分地在地上扒拉。

　　旁邊，清秀的筆跡寫著：“花陵少主靈，將永遠侍奉超級無敵[可愛]（被爪印劃掉）的巨龍領(lǐng)主伍大人，直到天荒地老！”

　　下面是一個簽名，簽名上按著一個梅花狀的爪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