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爺和柳夫人被帶到時已是午末,一日中陽光正是最猛烈的時候。素心閣正殿三面通透,皆有環(huán)廊,采光極好。可屋內玄柱高立,大殿兩側分別匍匐著兩只狴犴,正威風凜凜地注視著堂下之人。哪怕正殿開闊,跪在堂下,只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壓迫,讓人莫名心悸。
自步入堂中,兩人盡是悲慟萬分。柳老爺垂著頭,顫顫巍巍地在前面,還能自己走。柳夫人臉色蠟黃,眼眶紅腫,由兩個小廝攙著,才勉強蹣跚而至。站定堂前,兩人雙雙跪倒在地,哭喊道:“請大人為小女做主……”
覃元秋吩咐道:“給兩位設座?!贝齼扇俗拢趾皖亹偵卣f:“兩位不要害怕,今日請兩位前來,只是循例問話。兩位是柳小姐的至親,本官相信兩位一定會如實相告!”
聞言,兩人頭如搗蒜。覃元秋滿意一笑,頗懷深意。
“你們何時候發(fā)現(xiàn)柳小姐仙逝?”
“回大人,是昨日一早,孫府的人發(fā)現(xiàn)巧翠代替煙兒,帶著官府的人來鬧事,在煙兒的房中……”說著,柳老爺偷偷向主位上的覃元秋看去,只覺得覃元秋那注視著自己的雙眼就像一把刀子,能把自己剖開,看到自己的心。原本準備的一套說辭,被生生地截住,便再也說不下去。
覃元秋的語氣卻輕松,像是在和兩人拉家常:“哦?那就出了奇。昨日裴秀才自稱自己因愛慕柳小姐而不得,惱羞成怒,將柳小姐殺害。天未亮,柳府管事便找到他,讓他來自首。府上早已發(fā)現(xiàn)柳小姐被殺害,怎么沒有人告知你們?”
“草民從未聽說什么裴秀才,小女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不可能認識他,興是那人失心瘋,到大人面前胡謅!”
覃元秋眉頭一擰,將手中卷宗重重的摔在地上,正好落在柳老爺面前。柳老爺一個哆嗦,將頭垂得更低,大氣都不敢出。覃元秋怒斥道:“簡直是一派胡言,若柳小姐與他不認識,他又如何的得知柳小姐閨名,又為何能豁出性命?你若是不說實話,本官只能認為你便是殺害柳小姐的真兇,將你繩之于法!”
柳老爺聞言,心中懼怕,向著覃元秋磕了兩個響頭:“大人明鑒!裴秀才確實是真兇!我只是念道小女尚未出閣,便與他不清不楚的,恐傳出去有損她的名節(jié),才想了套說辭讓他自首時說!但殺害小女的,一定是裴秀才無疑!”
“既然你一口咬定裴秀才是兇手,那么你可曾見到他行兇的過程?”
柳老爺聲音比剛剛更弱了幾分:“不曾……是巧翠跟我說的……”
“就憑她片面之言,你們就相信了?”
“回大人,巧翠自少就在小女身邊服侍,與小女情同姊妹,那日房中只有她一人,斷不會撒謊!”
覃元秋故作沉思:“我記得,她身上穿著和柳小姐一樣的嫁衣,想必替嫁一事,你們也參與其中?!?p> “回大人,那日巧翠屏退了房中所有的人,草民以為是小女與她感情深厚,現(xiàn)在要分開了,難免不舍,便準了??蓻]過多久,就聽到了巧翠尖叫,我們趕到房中,小女……小女已經(jīng)……”柳老爺說著,流下了兩行眼淚。
“當時,巧翠身上穿著嫁衣,說煙兒本來安排她替自己出嫁,好同裴秀才私奔。不料裴秀才害怕得罪孫家,又怕自己和煙兒的事被人知道,竟將煙兒殺害……大人請為煙兒主持公道,將那色膽包天的裴秀才問罪!”
柳老爺言辭懇切,伏在地上不起。覃元秋便斷定,此番,他才說了實話。才命人將兩人送回柳府,并遣攬月帶大理寺內幾個武功最好的侍衛(wèi),將巧翠押來。
巧翠是被兩個身材高大的侍衛(wèi)拖上來的,身上似乎沒有任何力氣。鬢發(fā)散亂,臉上的妝容也花了,身上仍舊穿著那嫁衣,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撕破了幾道口子。
她被捉拿時并未掙扎,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冷靜。跪在堂前,先悠悠開了口:“請大人讓人給我備下溫水和脂粉,待我梳妝,便將真相相告。否則,我寧死也不會吐一個字!”
覃元秋端坐在主位上,向堂下的人意味深長地一笑:“鳳娘,勞煩你,替姑娘梳妝!”鳳娘聞言,正想開口,但正好對上覃元秋那不容辯駁的目光,只好依言將她帶至后堂。
不消一刻,巧翠重新被帶到堂前。云鬢高聳,水油光亮,淡淡散發(fā)出桂花的香氣。略施粉黛,雙頰若桃,朱唇艷艷,活脫脫就是一名新嫁娘。
巧翠抬起頭,直視堂上的人,目光盡是坦然:“沒錯,柳煙兒是我殺的。也是我故意嫁禍給裴秀才的??伤麄兌荚撍溃∥移邭q就入了柳府,柳煙兒答應過我,待她出嫁便會幫我脫了奴籍,放我自由!可偏偏她要嫁的是孫府!”
“那裴秀才明知道孫二公子已經(jīng)見過柳煙兒,為了能和她私奔,竟想出個讓我代嫁拖延時間的法子,全然不顧我的死活!”巧翠雙拳緊握,眼中迸出了兇狠與仇恨:“憑什么他們?yōu)榱俗约?,就要犧牲我的!那柳煙兒有屬于她的一往情深,難道我就不配有我自己的幸福?”
巧翠似乎想到了什么。語氣漸漸平靜,也漸漸悲傷:“我也該有我的幸福。他說過,等我脫了奴籍,等我自由,他會帶我走的……他說過,會等我的……”說話間,她從發(fā)髻中拔下來一根簪子,輕輕地撫摸著那上面墜子的紋路,目光專注,似乎在撫摸自己的愛人。“可惜,他等不到了……”
接著,她竟舉起了那簪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頸脈刺去!登時鮮血噴濺!公堂上亂作一團,待遂安撥開眾人查看時,巧翠已經(jīng)沒有了鼻息和脈搏,只能看向覃元秋,搖了搖頭示意。
覃元秋萬般無奈,又敬她雖在奴階卻能毅然以死殉自由的勇氣,便吩咐道要好生將其安葬,并從自己拿出二十兩銀子,讓攬月查詢其籍冊,尋其親屬,權當撫恤。
柳小姐一案就算告破,只是可嘆可悲,柳小姐為了屬于自己的幸福,犧牲了巧翠。巧翠為了當年的承諾,為了自由,不惜殺人嫁禍。柳老爺和夫人,為了所謂的清白之名,刻意隱瞞……這一切歸結到底,都是“自私”兩字在作怪。
覃元秋坐在茶案前出神,手中把玩著一枚簪子。那簪子是黃楊木做的,款式也并不精巧。只是那簪子末端開了一個小孔,系著一個墜子,那墜子與簪子格格不入。那是一個上好檀木雕刻的并蒂蓮,那檀木木質細膩,觸之生香,那蓮花中間,還扣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鏈子的另一頭是一個圓潤飽滿的珍珠。
“呦!我們這一天為了安置巧翠的事奔波勞累的。你倒好,在這里飲茶發(fā)呆了?!兵P娘從外面進來,額上沁著一層薄薄的香汗,用帕子仔細地擦干。覃元秋給她斟了一杯茶,她端起便一飲而盡。
“辛苦你們了,一切可安置好了?”
“放心吧,都處理好了,不勞主事大人費心!”鳳娘打趣道,轉而又說:“你這手中的是什么物什,竟把玩地出神?”
覃元秋將那簪子遞給鳳娘:“這是巧翠的簪子?!?p> 鳳娘本想伸手去接,可覃元秋話一出,又讓她想起這簪子剛剛還插入一個人的頸脈,便收了手:“你說你沒事拿它做什么?”
覃元秋將簪子舉在自己和鳳娘面前。“這簪子沒什么,只是這墜子太名貴了,且不說這珠子值一兩銀子。單這檀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世上只有兩塊,是天竺進貢的,據(jù)說千年難遇,木質細膩,香味特殊。這兩塊檀木,一塊被做成手串,分賞給了六部尚書,我爹爹就有一串在家里供著。另一塊,正好鎮(zhèn)遠將軍平定西南有功,便賜給了他。聽說前年鎮(zhèn)遠將軍府上走水,那塊檀木便付之一炬。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一個丫鬟的簪子上?”
鳳娘看覃元秋分析得入迷,沒好氣地笑道:“我看你是越發(fā)的癡了。不過是一小小檀木,興是木有相似罷了!”
被這么一說,覃元秋也覺得大概是自己多心罷,便將那簪子收起來,又與鳳娘飲茶談天了一陣,兩人才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