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表叔公的書店后,我一直有在認(rèn)真打理,奈何時運(yùn)不濟(jì),書店如今已經(jīng)不吃香了,甚至有些難以維持生計。
那天我早早去進(jìn)書,還照例參加了當(dāng)?shù)氐淖剷蛻?yīng)酬,一套繁文縟節(jié)下來足足到了下午才結(jié)束?;貋泶罟唬錾狭溯v人少的,坐了幾站,更是只剩的我一個人,不過我也樂得清靜就是了。
車到了當(dāng)?shù)氐母咧袝r倒是上來一男一女兩個學(xué)生,其中一個似乎還是書店里的熟面孔。兩人的相處模式很有意思,好像起初并不認(rèn)識,但是也熟絡(luò)地攀談起來。
不過盡是些學(xué)校里的事,兩人之間的話也大多是些社交辭令,一點意思都沒有。男生下車后,女生像是一下子泄了氣般的靠下來,更是篤定了我的想法。
后來表叔公的病情加重了不少,我有時書店和醫(yī)院兩頭趕,實在忙不過來,有時索性會把書店關(guān)一陣子。
來看表叔公的人沒有幾個,除了我的父母也就有一位據(jù)說是老主顧的中年男人了。
他是和表叔公相處起來更甚于我,進(jìn)了病房問了我?guī)拙浔硎骞牟r,就很自然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聊天了。
表叔公也樂得有個人談天,我也就在一旁陪著聽。后來中年男人談到了自己的女兒林瑤,講她被學(xué)校勒令回家了,自己正發(fā)愁如何處理這事。
表叔公問他林瑤是犯了什么錯嗎,他說也不算但也沒辦法,現(xiàn)在林瑤郁郁的樣子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說,可把他給愁壞了。
表叔公揚(yáng)起下巴點了點我,說可以讓林瑤來店里,我想著有個人幫把手總歸是好的,但是書店的狀況我是最清楚的,哪還能請得起別人呢?
男人看出了我的為難,只是擺擺了手“錢就不用了,現(xiàn)在林瑤她能有個地方做點事,不至于悶在家里難受就好”
表叔公板起臉來,“這哪行,就這么打發(fā)人小姑娘?別把孩子當(dāng)糊涂蟲,照正常來辦的就行,我老頭子積蓄還是有的,哼哼?!?p> 我不做聲,只是在心里腹誹了幾句。
后續(xù)沒幾天男人就把女兒帶到店里來了,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她便是那個熟面孔了。
她很端莊的立著,聽我講書店各處擺設(shè)和各色書籍的歸處,叮囑她每隔多久要打掃一次書店,整理一次書架,客人來了如何應(yīng)對,小孩子夠不到的書要去幫著拿,注意防火……
在僅僅不到一年前,表叔公也曾像這樣事無巨細(xì)的教我,如今卻是換了我來教別人了,但林瑤比我認(rèn)真得多,正歪著腦袋細(xì)細(xì)地聽我的每一句。
我看著她專注的樣子,原本的偏見一下子全然打消了。我尋思這小孩好厲害呀,這么短短接觸下來,就讓人很難不親近了。
一天,表叔公情況愈加惡化,醫(yī)生委婉地表示,要我接下來放下工作,好好去陪侍表叔公,收到消息時,我趕忙叫了林瑤來接我的班。出門的時候,我分明看見店里有個男生向她搭話,我才發(fā)覺那是當(dāng)時車上的另一位,只是當(dāng)時走得急,也就沒有多想。
表叔公強(qiáng)撐著坐起來,見著我的大包小包,有些不好意思地感慨,說自己實在是人老了不頂用,耐不住折騰了。他的模樣我看在眼里,便沒順?biāo)脑?,反是和他聊起了書店的近況,在那之后沒幾天,表叔公就過世了。
我成為了書店的主人,隨之而來的是關(guān)乎書店未來的迷茫和對于表叔公過去的惶惑。
回歸書店之后,我閑暇時一般有兩種消遣,一是會拿出店里收集的從墻上剝落的紙條翻閱,二是向林瑤八卦那個男生的事,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她來店幫工,男生便從以前的隨性拜訪,變成了假期的全勤打卡。
林瑤的表現(xiàn)從起初的閉口不言,再到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告知我男生的名字叫凌爻,最后到神色自若與我交流,乃至于對此津津樂道。
她同我說,和凌爻可以談想談的一切,那些毫無意義的,或者說一些離經(jīng)叛道的事,他都愿意聽,也樂于吐露自己的想法,但她也向我抱怨,凌爻有時說話太別扭,深深的藏著憤慨,卻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得虧自己能糊弄過去。
我笑了笑,問她有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林瑤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給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
好景不長,不知道是自哪天起,她便總是雙眉顰蹙,連笑容也是強(qiáng)打出來的。
后來,我在靈堂見到那個紅著眼的中年男人和穿著孝服的林瑤時,才明白她也是個可憐人了,她嘶啞的聲音細(xì)微得讓我心疼。
她的父親向我告假,說她住了院,怕是不能來了,我也去看了她幾次,但是她沒和我說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流淚而已。
深夜,書店關(guān)張,我照例清點一天的收支,空落落的店里那些有棱有角的物件,桌椅,書架,懸掛的風(fēng)鈴,正在街燈下泛著盈潤的晶黃。
辦完表叔公后事那天的后半夜,好像也是這樣的場景,甚至催生了相同的感慨,對于她,我同樣一無所知。
凌爻傻乎乎地在書店等了個空,他每天都選一個靠窗的位置落座,目光在書上,念頭卻在窗外邊。
那陣子我心頭縈繞一股子煩悶,便沒有主動上去搭話,還好他來找我了,我就給了他電話。
我目送著中年男人帶他離去,又回顧起手上的木匣子,里面正安靜的躺著一張張信紙,蠅頭小字密布其上,是多年來林林總總的顧客在書店寄存的物什,最早的甚至要追溯到五六十年前,最遲的也在七八年前了,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不興這一套玩意了。
據(jù)表叔公所說,里面有的已經(jīng)被當(dāng)事人或者親友取走了,但大部分還留在這,或許是忘了,或許是別的緣故。
打烊以后我還是一直的翻閱著,直到后半夜,我才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林瑤母親的留存,寫給林瑤的信。
我又去了一次醫(yī)院,林瑤接過那一疊紙時,輕輕朝我說了聲謝謝,樣子沒有先前那么憔悴了。
那上面只是寫著一些她母親七八年前乃至于青春年華時期的情愫與念想,并沒有對現(xiàn)在的事況有什么安排或者預(yù)料,偏偏她邊看著邊有豆大的淚珠往下掉。
我默不作聲,從病房里退了出去,男人陪在她旁邊,向我微微點頭,只是眼眶也一并紅了起來。
在那之后的暑假,林瑤登門拜訪,又回到那幅討人親近的樣子,我有些不知所措,整準(zhǔn)備想談些書店的近況來回避。
但她沒有回避,直直地和我道謝。
我心有所感,于是問了她那些信的里寫的什么。
林瑤掰著手指告訴我,是一些生活記錄和對自己的寄語。里面有媽媽的青春年少的情愫,有懷她時關(guān)于她的期待,有她第一聲叫媽媽時的欣喜,有她第一次去讀書時的擔(dān)憂,開始看的時候確實不自覺地哭,可后面就收住淚水了。
我確實遇到了好多好多讓我自我懷疑,憂慮非常的事情,我沒那么堅強(qiáng),所以難免要灰心喪氣,難免要止不住地折磨自己。
但媽媽說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心頭肉誒。
林瑤朝我比了個托抱的姿勢,置出一副水橫山聚的眉眼來:“一想到,我也曾被一個人溫柔的挽在臂彎里,我便不再有更多的傷心”
我們兩個人來了談興,就站書店門口邊吹吹風(fēng)邊聊,直至凌爻的到來。
“正好,凌爻來了,我和他之前說好來這見面的?!?p> 我詫異于此,卻仍不忘向她打趣:“怪不得你挑今天來了,是在等他嗎?”
“那倒不是,只是運(yùn)氣好罷了”她揮揮手向我示意,笑吟吟的向他走去了。
日暮悠悠,他們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極長,像幾幀膠片電影的畫面,而我,不由得想到是否可以看至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