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酒咡和陳和尚誰都認識,你說不認識,那您見識太不多了,而且肯定不是本碼頭的人。
蔡酒咡也叫蔡九爺,或叫蔡九咡,你想咋叫就咋叫,反正他又沒有一親半戚的,沒人找你理論。是撐過河船的,個子不高,勾著點腰。在這近千百戶的碼頭上沒人敢惹,小孩們更是怕得不行。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不是伸著脖子沖著誰在吵架,就是怒沖沖的正趕去找什么人吵架。不喝酒時你看不到他,只要喝了酒好象到處都能看到他,一出來就和人吵,所以總是看到他在吵架。
喝醉了就發(fā)酒瘋,東一頭西一頭到處串。走夠了倒下便睡,只要能躺下一個人就成。有一次他四仰八叉睡在地上,上半身赤裸著,身邊還有一個破碗和一只酒瓶,瓶口用玉米芯塞著,似乎還有些酒在里面。圍了一些人看熱鬧,多是半大小子。我的鄰居二娃咡和三娃兒兩兄弟也來看熱鬧。開始幾個半大小子向他撒泥巴,好一陣沒動靜。我看到二娃咡去到他身邊,拿起酒瓶子就往避靜處跑,好一陣才拿著酒瓶跑回來,還當眾晃了晃酒瓶子,大概是屙了尿在里面。再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放在他身邊。很久了還是沒動靜,又有一個娃咡試著把瓶子立在他的肚皮上,肚皮一鼓一收的立不穩(wěn),放上去又倒下來。有人出主意說找半塊磚來,先把磚擱在肚皮上,又有人附和說再把酒瓶放在磚上,甚至還有一個說放在襠那兒。直到把酒瓶子穩(wěn)穩(wěn)的立在了肚皮上,大家轟的一笑就散開了。我那時還不大,只敢站在較遠的地方看。
蔡九爺醉倒在街上的事,連這回都兩次了。這次第二天,街村革委會的陳主任給他做工作,說這樣影響不好。蔡九爺也是有工作單位的,也有自己的領導。但他住在這條街上,這些事陳主任也該管,整條街的風氣還是要的吧。但蔡九爺并不理會他,還瞪了他一眼。陳主任知道自己管不了他。他又沒犯法,是貧農(nóng)出生,又是工人階級,你敢把他怎樣,但是這樣躺大街上又不能不管吧。不得己他去搬出李三姐來,知道蔡九爺向來聽她的。李三姐年齡并不大,也就三十歲左右,比蔡九爺小了二十歲,可蔡九爺偏偏就聽她的。她找到蔡九爺,沒大沒小的喊了一聲,蔡酒咡吔,說咋天那瓶酒喝完沒有。又說你曉不曉得有個娃兒屙了尿在里頭。蔡九爺說,那個屙的哦,我除非不曉得。想必他一定是喝了,至少喝了一點。李三姐說你管那個屙的,人家沒把耗兒藥放在里頭就對得起你了。蔡九爺說嫪死就算了嘛。李三姐說大河又沒蓋蓋,想死你咋個不跳下去呢。說完轉身就走,回過頭來又說,你再這樣子,人家還要把屎糊在你的臉上呢。蔡九爺想想小妹兒說的也在理,此后再醉也沒睡過街頭了。
在我們這個水碼頭上,只要提起蔡酒咡,大凡就會想起陳和尚。在大人們的議論中得知,蔡九爺比陳和尚小十多歲。兩人本來各自有自已的工作單位,蔡九爺在短航,陳和尚在長航。卻是兩個生冤家死對頭。
陳和尚也是孤人,是弄大船的,就是跑長途運輸?shù)?。往上走四十里水路,就是舊社會孔祥熙開的一個大煤礦,大船主要就是運這些煤炭的,最遠能運到重慶甚至湖北。來往的船一般都要在這個碼頭上??恳幌拢I點鹽米、柴禾、青菜啥的。船廠也設在這里,有時修修補補也要停幾天,有家在附近的就回家陪老婆了。陳和尚這種沒有家的,就只能去茶館打發(fā)幾天,晚上回船上去睡。
這茶館民國年間就有了,是清朝時期的樣式,茶館也是酒館,后面還有個二層木樓,過去是妓院,解放后改成了旅館。有酒有茶倒也不錯,還能順便看看茶館斜對面的李三姐,長得漂亮呢,就是舌毒。如果運氣好還能討兩句罵。其實不為什么,就是看看,人家是正經(jīng)人家的婆娘。
茶館雖好卻是個是非之地,蔡九爺就住在茶館對面,和李三姐家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中間隔一個壩壩。他一人往在爹媽留給他的兩間茅草房里,也是茶館的???。
陳和尚本來就有些張揚,個頭又高大又壯實,多遠都能聽到他的說話聲,要是在房間里說話,聲響都要把壁頭杵穿。蔡九爺則長相猥瑣邋遢、天生惡相,一副誰也不卵的模樣。
也不知什么愿因兩人在茶館外的壩子里打了一架。很久以后聽大一點的娃咡說,當時打架時,陳和尚要蔡酒咡跪下嗑頭認輸。蔡酒咡說老子除了爹媽那個都不拜。談不成又打,可是蔡九爺遠不是陳和尚的對手,被陳和尚按在地上虐打了好一陣。最后,或許兩人酒己打醒了,或是精疲力竭了才分開。事后蔡九爺兩天都沒出門,過河船也沒去撐。李三姐見他可憐,必竟是鄰居嘛,就端了一碗飯給他送去,在門外喊蔡酒咡。他昏昏沉沉的從床上爬起來,沒踩穩(wěn),一頭撞在桌子邊上,鼻血咕咕往外流,門牙也嗑掉兩顆。李三姐聽到響聲,一掀門就開了,原來他的門根本就沒關緊。李三姐問他拿草紙也沒有,就轉身跑回自家去取。回來時見他正把鼻血流在一個酒碗里,李三姐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他就端起酒碗,連酒帶血一起喝了下去,眼里還冒出一股殺氣??赡芾钊阌X得實在惡心,把一疊草紙扔在桌上,轉過身小聲罵道:狗日的,鼻血也吃。其實她那里知道呢,我聽老人們說,吃自已的血有時是在發(fā)狠誓。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媽媽肩上挎一個藥箱,帶著我去茶館附近給一家人看病。我記得有人說打架,媽媽就抱著我去看,只見茶館外的壩壩頭圍了一大堆人,看不到打架的情景,但能聽到粗重的嘶叫聲,和咚咚的打斗聲,有時連地都在顫動。我感覺到很害怕,也許媽媽意識到了這點,也可能想著還要去看病人,沒站一會就抱著我就離開了。但我不能確定兩個打架的是不是陳和尚和蔡酒咡。等看完病人,我們回家路過這里,人也散得不剩幾個了。我見一個赤裸上身的人正和幾個圍觀的人講著什么,講著又轉身去一根樹杈上取衣服來穿,那樣子與陳和尚的樣子很象。
蔡九爺吃血酒的事不知怎么傳了出去,傳去傳來就成了簡單的一句:“蔡酒咡吃鼻血”。這事也傳到了陳和尚耳里,知道這下闖大禍了。有道是無緣遇不到,有緣分不開。蔡九爺只要喝了酒就找陳和尚打架,只要看到非打不可,而且不把酒打醒不肯罷休。至此陳和尚輕易不敢在碼頭上露面了,更不用說上茶館了,斜對面的李三姐也看不成了。
這一晃又是幾年,這幾年蔡九爺恐怕一直掛念著陳和尚呢。也就在這段時間蔡酒咡經(jīng)常喝醉,還兩次醉臥在街頭巷尾。幸虧李三姐罵過他,他可能也怕人家真拿屎來糊他的臉,他才不敢的。
我家隔壁姓陳,家里有個小姑娘,比我大兩歲。有一回去趕了他的過河船,恰好這天他涼曬在河邊石頭上的衣服不在了,他就說是小姑娘偷的,幾次找小姑娘的爸爸討要,還揚言要打人。李三姐就罵他:人家一個小姑娘怕看得上你一個老光棍的爛衣裳,送人都沒人要,還別說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是我的鄰居,我當然了解。爸媽都在好單位工作,家境殷實,小姑娘長得泡酥酥的,平時也喜歡穿得花花綠綠的,想想都不會去偷他的破衣裳。蔡九爺也覺得李三姐說得有理,但喝醉了酒可能又覺得沒有理了。誰叫她姓陳呢。
大家還真沒想到,有一天晚上他還真的找上門去了,抱一塊大石頭去砸陳家的門。奇怪的是,他和小姑娘家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他從自家門口上抱了一塊大石頭,穿過整個碼頭到陳家。更怪的是,砸完后,又抱著石頭原路回去。當時我都睡下了,聽嘭的一聲,接著又是幾聲。媽媽說是蔡九咡在砸陳叔叔家的門。我以為小姑娘的爸爸陳叔叔會出門和他打,但沒有,后來聽媽媽說,陳叔叔的愛人一直把他拉著不讓出門。我記得我爸也要出去,但媽媽不準。爸爸說打他還不成問題。媽媽說人家又沒打你,你打得贏又咋個,萬一象陳和尚那樣纏上一輩子咋辦。但是爸爸還是出去了,不過沒走正門,我們的房子沒后門,他就從窗子翻了出去。我記得一共砸了三、四下,我正怕得不行,突然就沒動靜了,可能是這混蛋酒醒了吧,其實只要他沒喝醉還算正常。等蔡九爺走了,看熱鬧的也來了,必竟砸門聲那么大,不會沒人聽到。第二天去上學,同學們都來問我,有人說,咋晚看到蔡酒咡抱好大一塊石頭朝你們那里走。另一個說,不是,是抱了一塊石頭往他自己家里走。你說不是咋個砸了他們隔壁家的門。那個賬紅了臉說,我親眼看到他抱塊石頭往自家方向走嘛。果然蔡酒咡是抱著一塊石頭從東到西打了個往返。
我想蔡九爺?shù)哪X殼一定是被酒燒壞了,找不到陳和尚就找姓陳的出氣??磥黻惡蜕械亩蜻\還遠沒結束。
后來陳和尚退休上岸,這時還能輕輕摞翻蔡酒咡。但打得贏不一定就叫贏。一年一年過去,盡管陳和尚每次都能打贏,但每次又覺得沒贏得什么,反而失去了更寶貴的東西一一退休后的寧靜生活。說真的誰到了退休年紀都不想這樣,陳和尚終于怕了。惹不起就躲吧,可令人腦火的是連躲都難了。
我知道他也去找過領導,我同學的老爸就是他的領導,我聽同學說,蔡酒咡準備了一根很長的柴塊子要打他。他也去找過街村陳主任,陳主任說要不找個時間請他吃頓飯,下點話(說點軟話),陳和尚說這龜兒子是個橫木頭。陳主任又揀起老話來說,你當初不該叫他下跪認輸,現(xiàn)在你說昨辦?陳和尚說那就請他龜兒子吃頓一飯嘛。陳主任說如果你不便去我可以幫你請,不過最好你自己去。
但是,陳和尚一直就沒機會請他吃飯,因為一見面蔡酒咡遠遠的就沖上來打,陳和尚又不得不招架,最后又變成了打架,寒火又結深了一點。陳主任又親自去找到蔡九爺,說陳和尚請吃飯的事。他狠狠摞下一句,求大爺吃他的飯。
這到底有多大的仇呢,你說仇深又不往死里整,你說仇不深又化解不了。不知蔡九爺要怎樣才肯罷休。
我同學的老爸作為領導也怕鬧出什么事來,不久把陳和尚安排到四十里外的一個點上去養(yǎng)老。過了有幾年,這個點撤銷,他又只得回來。正是有禍躲不脫。
剛回來時倒還沒啥事,大家都以為兩人都老了打不起來了??墒怯幸惶?,蔡九爺又打上門去。陳和尚知道惹不起,聽到消息后早早的就跑了。蔡九爺沒見到人,就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不過也沒啥砸的,就是一個泡菜壇子和兩個碗;不能砸的統(tǒng)統(tǒng)丟出屋去,不過丟了也沒啥,揀回來接著用就是。
不過這事到底是違法的,說重一點算是打家劫舍了。陳和尚悄悄去找陳主人,陳主任一臉無奈地說我管不了他,你到派出所報案去吧。陳和尚找到派出所的張所長,張所長也很為難,這事又沒舍損失,也沒傷到人,咋辦呢。有一天我途經(jīng)派出所,看見蔡酒咡坐在派出所的那張長藤椅上,張所長正在和他說什么,兩人聲音都有些大,但不知是不是為了這事。不過此后有些年都還相安無事。
然而還是沒能避免他們此生最后一戰(zhàn)。
真的是最后的決戰(zhàn)了,打這一仗時陳和尚都七十多歲了,蔡酒咡己是六十多歲了。這一仗打得異常艱苦,真正稱得上用最后一口氣來戰(zhàn)斗。
那時陳和尚就住在我們隔壁一個大寢室里。所以我和鄰家孩子幾乎看完了整個戰(zhàn)斗過程。兩人從上午一直打到下午,你肯定不相信,但就是這樣。不過中途停了一段時間,大概是回家喝了些酒吃了點飯或睡了一覺也說不準。過去也這樣打過,打累了回家睡一覺,如果喝了酒又來打,沒喝酒也就罷了。
再次看到時應該是下午四點。因為這時伙食團開始供應熱水,過了這陣就沒熱水了,大家都搶著去。陳和尚端著一盆熱水走在前面,別看七十多歲的人了,還精神抖擻的,我提一桶熱水就在他后面。突然看到蔡九爺從斜剌里沖出來,一把抱住了陳和尚,盆子咣一聲掉在地上。陳和尚反手勾住蔡九爺一條腿,挑起來一摔,就把對手摔下一米多高的坎下去,嘴里還恨恨地罵道:跌死你狗日的。我想這是往死里整哦,這回蔡九爺恐怕完了,不是說老人不能摔跤嗎?沒想到他一下就從地上崩了起來,兩人又扭打在一起。
看得出陳和尚開始下狠手了。那時候打架和現(xiàn)在完全不同,現(xiàn)在是專打薄弱部位,幾拳就能制服對手,甚至會出人命。過去主要是力和智的較量,也許這也是他們能長期打下去的原因。如果象現(xiàn)在這樣打法,這十多年打了這么多次不死也殘了,其中一個那就得去監(jiān)獄養(yǎng)老。這一仗陳和尚下狠手,可能也是折騰不起了。但我始終沒見過蔡酒咡下毒手,有一陣陳和尚被蔡九爺頂在墻上動彈不得,也僅在肚皮上挨了幾拳,沒打頭。
陳和尚力氣大,但老了動作非常慢,只能招架,他拼命地掙脫對方的糾纏,又一次次地被粘上,仿佛掉在一個粘鼠板上,手剛掙脫出來,腳又被粘上。陳和尚到底力氣大,有時也能掙脫出來,每一次掙脫出來就往寢處的方向挪一點。他太累了,也太無助,只有床才是最好的去處。漸漸的就象電影里的慢動作那樣相互扭打著。掙扎到寢室門口時,陳和尚終于體力不支,扶著門框慢慢倒了下去。恰好門口有一把砍柴用的彎刀,陳和尚把刀搶在手里,卻被蔡九爺按在在地上。陳和尚舉起刀來,手劇烈地顫抖著,揚了揚卻沒有砍下去,也許他覺得不該殺人,也可能連砍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時候來了個我認識的叔叔,正好路過這里,放下手中的東西上去拉架,把刀奪了下來,陳和尚也笨拙拙地站了起來。終于有一個拉架的了,我懸著的心也寬了一些。從始至終都沒人拉架,也沒有大人來看,路過的大人看一看又走了。這個叔叔是外地人,回家探親的。勸了不一會他老婆也跑了來,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夫妻倆苦笑著就離開了。
兩人又扭在一起,摔倒在地上,漫漫地滾進了寢室。這是一個大寢室,過去是間會議室,后來騰給退休老工人往,挨換擠擠的住了十幾個人,都是弄船的孤老頭,陳和尚也住這里。他拼著老命掙扎進來,就是想躲到床上去,他實在是太累了。兩人碰翻了桌椅、打碎了瓶瓶罐罐,地上到處都是水。有的老頭連忙躲了出來,有幾個則表情遲純地坐在那里,似乎沒覺察到什么。裹煙的仍坐在那里裹煙,喝酒的還是坐在那里喝酒,躺在椅子上冥想的照樣冥想,甚至還有一個正在看不乘幾頁的《三國演義》。我只聽到一個老頭兒沖著兩人喊,看到一點嘛,不要把我的罩子(蚊帳)撕爛了。
其實老頭兒們沒有錯,老了就什么都不看在眼里了,再說大風大浪都見過,還怕你兩個老頭兒打架不成。這么多年碼頭上的人都知道勸是沒用的,也就沒人勸,等蔡九爺酒醒了自然就不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好象回家吃了晚飯。忍不往好奇又跑去看,鄰家二娃咡和三娃咡還在那里。這時兩人都己經(jīng)在床上,陳和尚象貓那樣卷縮著,蔡九爺則坐在床上。兩相對比,蔡九爺似乎還有一種偉岸的感覺。但蔡九爺這時滿臉是血,大概酒已經(jīng)醒了,茫然地看著我們,也沒了先前的叫罵聲。再后來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陳和尚緩過勁來,用手把腳一只一只地順下床,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后來我見幾個老太婆圍著陳和尚,七嘴八舌說著什么,我只聽到陣和尚說:我沒殺,我沒殺。
二娃咡說蔡酒咡喊陳和尚跪倒認輸,并學著陳和尚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哥子,我認輸了,我爬不起來”,如果能爬起來,陳和尚怕真的要下跪了。我問二娃咡蔡酒咡咋滿臉是血,三娃咡接過話頭說是用釘子殺的,說桌子上有一顆捅煙桿的長釘子。陳和尚往床上躲時,蔡酒咡也按了上去,陳和尚順手抓起來就殺,殺了好多下。幾天后再看到蔡九爺時,見他額頭上敷了好多紗布,一塊連著一塊,有一塊還貼在臉上。
沒過幾天我看見他坐在我同學的家門口,想必是找陳和尚的領導吧。同學的家正對著我的校室,我從窗口就能看見,我隱約聽到蔡酒說不賠算了。我想難道他還想人家賠他?
這次后再沒聽說他們打仗了,也許太老了實再打不動了,也許蔡九爺要的就是陳和尚認輸,雖然沒下跪,但當初自己已沒下脆。然而這一天來得或有些遲。
有一種人,年輕時一副窮兇極惡的模樣,老了后就變得慈眉善目,就象活菩薩一般。蔡九爺永遠變不成這種人,不過臉上的肉松了下來,模樣就變得有些和善了,加之沒在河壩頭日曬雨淋,人也白凈了些,勾婁的背似乎也直了些。也許意識到老來須改邪歸正了,也許完成了一種什么使命。一次還拿出他的葉子煙招待我們,說,燒嘛,好煙。見我們不抽,他就裂開嘴笑笑。甚至還能和他開玩笑了,有人調(diào)侃他說“蔡九爺,你一個人晚上睡冷不冷啊”,如果是男的他就笑笑說不冷。如果是老太婆,他就說你來挨到我睡嘛,說完嘿嘿一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笑。
有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他死在自家門口,門大開著。居委會派了幾個老婆婆去收尸,李三姐(我們叫李孃孃)作為他的鄰居也來了。她說:蔡酒咡吔,你咋不進屋去死嘛,另一個老婆婆說:死在屋里還莫得人曉得呢,算他做了一件好事。
然而陳和尚就完全不同了,走那里都垂著一個頭,總是醉眼朦朦,走路都顛顛倒倒,我甚至覺得他就沒說過一句話。以許是那場打斗耗去了太多的生命,也許是那句“哥子,我輸了”的慫話,讓他沒臉見人,其實就只有二娃咡、三娃咡幾個親耳聽到過,別人沒聽見。叫比自己小的人為哥子,在他看來或許就是奇恥大辱,而且還認了輸,真是里外都輸了個干凈。
不知他是什么時候死的,可能是打完那次仗后不多久就死了,但也活了到了八十歲,也可能要弱點。蔡酒咡也是打完架不多久死的,也活了七十多歲。
十年前我聽說李三孃搬到縣城里來了,就順便去看她,過去的小美人都變成老美女了。談話中無意間說起蔡酒咡,她說:“和陳和尚兩個打了十多年,聽陳主任說,啊,他前幾年死了。自從吃鼻血那年開始,到陳和尚死的頭幾年,總共十五年多”。還說比抗日戰(zhàn)爭還多出一年呢,說完笑了起來。李三孃說拉船工人大多命不長,這兩個都活了七十以上,笑了笑又說:兩人不打架還活不了這么久??墒钦l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