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歲那年初秋的下午,我在逍遙津公園河岸邊坐了很久,當時微風吹拂著岸柳,河面上波光粼粼閃爍。幾個三陪小姐過來游玩拍照,她們像兒童一樣無憂無慮地吹出一個個彩色泡泡,快樂的樣子讓人羨慕極了。后來她們讓我?guī)兔ε膹埡嫌?,她們只有十七、八歲,口音像從外地來的,相處得就像姐妹一樣。她們很友好很聽話,我接過她們遞來的一支煙,夾在耳朵上,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我已經好幾年沒在外面抽過煙了。我就坐在那兒,看她們說笑著走遠了。
周圍安靜下來,附近汗白玉游廊一號售貨亭只能看見后面,那兒空無人影。稍遠處路上,偶爾有打扮時尚的單身女子挎著包拎著購物袋落寞地經過,時而在某處惆悵地駐足,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我不知怎么想到了渤海,我從來沒去過渤海,只到過一次膠東半島,那兒鄰近渤海灣,在那邊一家賓館我曾經夢到過琪。
我不知道渤海有多大,環(huán)繞多少城市和地區(qū),但我想那些地方一定也會有一個像這樣的公園,名字或許就叫渤海公園。那里也會有很多快樂或孤單的女子,也會有售貨亭,里面或許有誰正在期待收到一封遠方的來信,帶給生活一個戲劇化的插曲。
我在一只空白信封上寫下:
渤海公園一號售貨亭收
回來的路上貼足郵票,把收到的退稿投進了四牌樓郵局的外埠信箱。我想以后再寫這個短篇,名字就叫《渤?!贰?p> 那是八十年代末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夜,凌晨2點多鐘,我突然接到了琪打來的電話。家里人把我叫醒時,我還很不高興,到客廳問她為什么這時候打。
沒想到她說不知道時間,已經昏昏沉沉地躺了幾天,一直在發(fā)燒,剛才清醒了一會想起我,就爬到對面醫(yī)生值班室打來的。
她說已經回來了,讓我去看她。她在話筒那邊哭著,聲音就像在乞求。我讓她趕緊回去躺好,答應明天一定去看她。她很聽話,當時給我的感覺脆弱得可憐,需要安慰,需要幫助。
第二天中午,我約了幾個同學趕到醫(yī)院看她,她就躺在病床上,鼻孔插著引流管,手上吊著水。我坐在她床邊凳子上,帶了一束花,她顯得很高興,我們說話時,她緊緊拉住我的手,握得緊緊的。她父母就在邊上,我當時很不好意思。
她把友情看得很重,簡直就像當成了唯一的依靠。她看著我們的樣子,就像落水的人見到一根救命稻草,那眼神既絕望又渴望,讓人看了心里難受。她在說話當中不停地嘔吐,吐出的都是大口的黃水,病房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她當時還和我們說,等她好了以后,也要像我們一樣,要么上學,要么找份正當?shù)墓ぷ?,要過平凡人正常的生活。我們就紛紛安慰她,讓她先養(yǎng)好身體,忘了過去,重新開始,朋友們在一起沒什么過不來的。
可每當這樣講時,她又會流露出不屑的眼神,嘴角冷笑著微微一揚,算是給我們的答復。她閉上眼睛搖頭,那種已經對人生不抱希望的態(tài)度是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我的心很痛。
琪和別的女孩不一樣,我也說不清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時而溫柔時而倔強,反正在嬌柔外表后面還有另一個她。
就在去年冬天晚上,我還看到她和那個方臉男的在黑色桑塔那轎車里激吻,黑暗中坐在后排的她猛然翻騎到那男的腿上了,那激烈的動作驚心動魄。
我們是小學同學,初中時還同校上過一學期,那時她還不是這樣。她束著辮子,披著清湯掛面似的劉海,清清秀秀的,一雙美麗勾魂的大眼睛,白皙秀麗的面容,甜美又摩登。
她的藝術底子很好,很有音樂方面的天賦,會拉小提琴,還能彈鋼琴,從小就是學校文藝匯演時的骨干。她媽媽是省劇團的女演員,是一個很低調、平時很難見到面的漂亮女人。她爸爸是外貿公司的總經理,平時也很少在家。她家里的情況表面看似簡單,但細究起來好像也很復雜。我從沒見過她和父母一起出過門,只見過她和媽媽星期天上午從外面回來;過年晚上她和爸爸拎著禮品坐車出去。她爺爺、奶奶都是離休高干,住在別的地方。她從小是由保姆帶大的,在班上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初一那年就考進了省藝校,她學的是舞蹈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在歌舞團當演員。
她當時一心想考北影和中戲,兩次去北京都拿到了準考證,但都在文化課考試中敗北。她很快放棄了,隨著南下風潮去了遠方。
那年暑假,當她第一次從南方回來,不但沒有曬黑,反而比以前更白了。盡管當時囊空如洗,但穿著一條最新款的港式連衣裙,剪著精致的短發(fā),依舊風姿綽約。她平淡地告訴我們,在那邊天天被請吃飯,是吃魚翅和燕窩補白的。
她帶回來一盤在那邊娛樂場所演出的錄象帶,在屋里放給我們看。臺上她濃妝艷抹,又歌又舞,臺下掌聲、喝彩聲和尖利的口哨聲四起。這時她像想起了什么,起身跑了出去,一會她又回來,笑著關緊房門。她手里拿著一只煙灰缸,從皮包里掏出一包香煙,坐在床邊,很熟練地取出一只點燃。
她輕描淡寫地說起在那邊的一些事情,說已經和歌舞團那個燙發(fā)男友分手了。又告訴我們臉上的傷是怎樣在地下通道被一個搶包的男的打過,她當時嚇得抱緊雙臂蹲在地上哭,邊上匆忙經過的人沒一個停步。那邊沒人能保護她。她所有的錢和首飾都被一個同住的女孩騙走了。她最好的一個姐妹也被人砍成八塊扔進了大海。她受到這些剌激大病過一場,當時沒錢看,又不敢找家里要。一個圈里的朋友給了她一包白包,她吸后覺得很舒服,就這樣上了癮。她其實心里知道,但那會已經管不了了,她說不想隱瞞。
見我們勸她,她只是不屑理會地笑笑,又點燃一支煙,氣定神閑地吸著。
那天她還對我們說了今后的打算,她還設想了那么多美好的未來,幾天后她又飛走了。
還在上高一時,在國慶節(jié)前一個大雨后的晚上,我從宿舍大院對面禮堂巷經過,突然看到琪站在大禮堂那邊離路燈很遠的路邊,一個背身側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燙發(fā)男青年雙手輕輕摟著她的腰,樣子無比懇求地望著她。她低臉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神情淡淡的,看到我轉開了目光。
國慶節(jié)那天晚上,我從外面同學家回來,恰好又看到她坐在那燙發(fā)男青年摩托車后面過來,她很悒郁地低下了臉,那男的正在笑說著什么,高興地騎進院門了。她雙手反抓后面扶手,像很惱怒地擰下身子。
節(jié)后開始上學那天中午,我正在廚房喝水,突然看到她從我們樓下經過,她慢慢地走著,一邊吃著餅干,一邊默默低臉。她穿件淡藍茄克和一條牛仔褲,肩上挎只皮包,樣子溫柔極了。連著幾天她都從我們樓下經過,有時邊走邊吃東西,有時還故意哼著歌兒。
一天中午放學,我在院外路口看到她下班回來了。她遠遠地過來,已經看到我了,我迎過去對她說:“等一下,我有話問你?!彼齾s裝成沒聽見,依舊低臉往前走著。我剛和她并肩走到一起,想問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這時剛巧走到路邊施工的地方,路上挖出一個大坑,我們被岔開從兩邊繞過去。等我到前面再迎她時,看到她沒有過來,正在路邊電話亭那兒笑著打電話,她看著我這邊,臉容笑得像朵花一樣。她當時手里正握著話筒,一眼不眨地緊盯著我,邊說邊激動地笑著,那臉上喜悅的笑容就像花兒綻放一樣。我不知道她在給誰打電話,萬一是她爸爸呢。我又看到路對面一個女同學站在那等人,她正吃驚地注視著我。我在馬路上攔女孩一定被她看到了,我又羞又窘趕緊走了。
琪依舊每天中午準時從我家樓下過,有時吃著東西,有時輕輕地哼著歌兒,走得又慢又有情致。那個燙發(fā)男青年已經看不到了,我有一段時間還挺同情過他呢。
我在路上又見過她幾次,她每次看到我都是怒容滿面地過去,根本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其實我又能和她說什么呢,我都搞不清那天在路口迎向她想說什么了。
初冬一天晚上,在紅星路上我又見到她了。她好像從解放電影院那邊獨自回來,我們擦肩而過時,她很陌生地看我一眼,挎著包揚起臉只當不認識地過去了。但我回頭看到,她也在回頭瞥我,連著幾次回頭,匆匆地瞥我一眼,像在暗暗催促我跟過去。我不由自主地追上去了,剛穿過路口,她感到我過來了,猛地斜身快步往路旁走去,連后面車都不看。我趕忙追上問:“你怎么回事?”
她這時好做作地故意用假聲拉著長腔說:“你-有-病-??!”
我腦袋都氣炸了,轉過身就走了。
半個多月后一天晚上,在大院外面圍墻邊空蕩蕩的路上,遠遠地見到她笑看著我過來,我當時又驚又怕,生恐再上當被她喊抓流氓什么的,趕快低頭往邊上讓開了。
第二年春天,一天中午我上學走出院門,看到路邊停著一輛黑色桑塔那轎車,前面副駕座上是琪正在笑著,她看到我慌忙往下面一滑,縮低了腦袋。邊上一個三十左右平頭方臉男的還在有說有笑。
琪又開始每天上下班從我們樓下過了。她已經燙了頭發(fā),雙腿好像突然變形了,膝蓋向外撇著難看極了,就像羅圈腿一樣。我奇怪怎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過,印象里以前她好像不是這樣,我都搞不清她以前是不是這樣了。
我開始對她好奇極了,每天吃過晚飯后都會到她家那棟紅磚樓前繞下,看到她窗口總是一片黑暗。她肯定和那平頭方臉男的在外面玩呢。
后來過年前一天晚上,我在院外又看到那輛黑色桑塔那轎車了,車里漆黑一團,但從邊上經過時猛然一驚,里面琪穿件藍棉衣的身影在動,她狂野地翻騎到那男的腿上了,場面堪稱驚心動魄。我想她也應該看到我了,后來再沒從我家樓下經過了。
過年后一天晚上我去同學家,當時飄著細雨,我拎著雨傘出院門往北走,走著走著突然看到琪了,她戴著粉紅色絨絲帽,穿件米色棉衣和一條牛仔褲,默默低臉走在路對面,就像在跟著我一樣。我假裝沒看見,只感到心里很慌,開始我們隔著馬路幾乎并肩往前走著,漸漸她的腳步落到了后面,后來回頭看到她在路口水泥燈柱邊站住了,她無比孤單地站在那兒,在雨夜暗霧中凄然低臉。
之后每天晚上她窗口都亮燈光了,那平頭方臉男的和那輛黑色桑塔那轎車再沒出現(xiàn)過。
到了春天再次看到她時,她的雙腿又恢復了原狀,還和以前一樣纖長、筆直。只是她戴了一副眼鏡,臉容憔悴黃暗,她看到我含笑低下臉了。一開始我都沒認出是她,只見她低著頭很溫柔地往我們樓那邊過去了。
五一節(jié)那天下午,她和藝校一個好友從外面回來,懷里抱只小狗看到我笑了。我們在路邊站住說了會話,我還摸了摸小狗腦袋,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不久她和那個燙發(fā)男青年去了南方,那男的是歌舞團的音響師,也是藝校分去的,比她高兩屆。她在那邊還給我來過一封信,是冬天上午在學校收到的,她說在那邊歌廳和酒吧當歌手,那男的已經跟隨演出隊到外地走穴去了。
第二年夏天看到她剪短發(fā)了,打扮已經完全不像我們這邊的女孩。當時她步履很慢、很溫情在院內散步,我根本沒想到會是她,從她邊上過去往東院門走,在院門外和兩個看電影回來的小學女同學說話時,這才發(fā)現(xiàn)后面是她笑看著我們過來了。我們和她打了招呼,她還邀請我們到家里坐坐,說馬上又要走了,等到冬天再回來。
那年冬天,我們這座城市連下了幾天大雪,街道和樓房都被覆蓋在冰雪之中了。
中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潔白的病床上,她躺在那兒形消骨瘦,昔日的明眸變得滯黯無神,連眼白都鼓了出來。她說我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她發(fā)著高燒,在講話當中不時地哭幾聲,她痛得拔鼻管,大夫幾次進來給她插好,她父母在一邊抹淚罵她,她沖父母喊:“別講了!什么都別講了!”
她的意識很清楚,等她安靜下來,她差不多問到了所有的同學。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天說話時的眼神,尤其當我們要走時,她望著我們的那種眼神,她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死死盯著我們看的那種眼神,那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感覺。她像是心里有數(sh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但你能明顯地感到,她對生活仍抱有強烈的渴望,那種極其羨慕我們和祝福我們的感覺,我永遠都忘不了。
那天我答應還會再來看她,還會陪她去看電影、去看演出,那一刻她眼中閃現(xiàn)出不可多見的光彩。
幾天后她出院了,她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聽聲音她挺好,她自己也說挺好的,可是僅僅過了不到一周的時間……
元旦前夕那個陰雨的黃昏,電話鈴突然一聲驚響,我毛骨悚然地拿起話筒,是琪藝校的好友打來的,女孩說琪走了,我問她到哪去了?女孩哭泣著說,琪昨天晚上10點多走的。我這才明白過來。
女孩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她說琪死了……話筒那頭傳來她的啜泣聲。我頭嗡地一下,剎那間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想起那么多的往事,一幕一幕的片斷,我不敢相信。
“不可能,怎么會?”
“真的死了,不騙你?!迸⒁怀橐怀榈?,像用喉嚨里的聲音說話。
我突然心好重,在往下墜,心里好涼,難受異常,像沒有了依靠,順勢跌坐在沙發(fā)上,人開始微微地抖,嘴里還在一遍一遍地自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由自主的、一陣發(fā)自內心的寒意滲透身心,整個人開始抖。一時間,腦子里死是非??斩吹母拍?,死亡的意義空洞地擺在面前,我強迫自己理清頭緒,然后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那感覺真是非常痛。
所有痛苦的、快樂的、悲傷的一起上來了,百感交集?;貞浲拢瑑刃淖跃?、自責,一直對她的敷衍,對她的嫌棄,化為洶涌的痛楚折磨著我,想起她說的,以后常來看看我,我一個人好寂寞。淚水漣漣滾落。
整個傍晚,雨在窗外疾愁地下著,叩響窗棚令人心碎。我在昏暗中坐了很久,才想起給朋友們打電話,通知琪的死訊,大家都不敢相信。王妍前幾天才去看過她,說她近況很好,怎么會……她泣不成聲。
放下電話,想起那天她說的,我就要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當時我們都很傷心,還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卻沒想到……
我心里悲慟,特別自責,非常后悔,如果早知道她會這樣,至少臨死前給她一點慰藉,讓她感到一點溫暖,覺得自己這個朋友太差勁?;匚莘龀閷侠锼膩硇藕湍菑堃殉蛇z照的相片,久久不能面對。
我坐在床邊,擰亮臺燈,重讀她的來信。她在信上告訴我,最近看了一部校園題材的電視劇《十六歲的花季》,看了以后,讓她回想起曾經在學校的時光:
……真的,那天下午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不過是放了一個暑假,暑假結束后又回到了學校,我們聊天、上課(上二樓)、一起放學回家,就像真的一樣。夢里我還在想,原來只是放了一個暑假,可我怎么覺得日子過得好長?看來真應該珍惜大家在一起的時光,心里好高興。卻沒想到僅僅是一個夢,夢醒了什么都沒有,還是在這邊,必須起床,準備趕場,心里好難受,想哭……
那張相片還是她在安徽劇院參加國慶演出時的留影,在后面一片無比絢麗的舞臺背景中,一個穿條白色長裙,胸口佩朵紅花的女演員,正靜靜地站在二樓扶梯邊,她回眸望著燈光璀璨的舞臺笑靨如花。
往昔那些歡樂的時光仿佛就在昨天,難忘也不忍心忘。好可惜,她還這么年輕,還差幾天不到十八歲……突然想去見以前的朋友,想看看大家過得怎么樣,這才發(fā)現(xiàn)最想見的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