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若是突然發(fā)現(xiàn)一處巖洞,是不能貿(mào)然進入的,要提防黑暗里盤著色彩斑斕的毒蟲,或者跳出磨牙吮血的猛獸。
在祝余門宗派所在地、天柱峰絕頂之上,突然出現(xiàn)一座石洞,里面會有什么樣的存在,該不該貿(mào)然進去,答案也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張鐵還是毫不遲疑地闖了進去!
因為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繼續(xù)杵在外面,會被核桃一般大小的冰雹砸死;僥幸未死,誰又知道繼風雨雷雹之后,天上會不會下刀子?
自半掩的洞門側身進去,迎面是個短短的過道兒,沒兩步就轉(zhuǎn)了一個小小的彎兒,地勢漸漸升高,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間寬敞的石室。方才的暴雨沒有漫進來,石室里干燥而溫暖,更重要的是,室頂上鑲著不知名的石頭,發(fā)出熒綠的柔和光線,將室內(nèi)的情形照耀得一目了然。
石室內(nèi)三面墻壁都掏成了巨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竹子做的簡冊、木頭作芯的卷軸和紙質(zhì)裝訂的書冊——足見這里的主人過得有多么枯燥。唯一完整的一面墻壁下面,是一張石床,上面歪著一個身穿青色衣衫的人。
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
張鐵輕咳一聲,道:“這位前輩,晚輩不小心誤入此地,還請見諒?,F(xiàn)在外面正在下冰雹,暫借寶地躲避片刻,若有冒失之處,還望海涵!”
女人歪在石床上,不答,不動。
張鐵懷疑對方睡著了,雖然方才的雷聲足以將聾子震醒。他提高了嗓音,將方才的話語重復了一遍。
女人依然歪在石床上,不答,不動。
張鐵想著是不是就這樣退走,側耳聽了聽,洞外冰雹墜地的聲音依然響得驚天動地。鼓起勇氣向前走了幾步,卻不敢靠女人太近,以免她就像神話故事里的妖怪一樣,突然將頭顱飛出來,叮在自己脖子上大吸其血。
女人依舊一動不動。
張鐵又靠近了幾步,已經(jīng)走到石床旁邊,借著室頂?shù)墓饩€,能夠看清女人的側顏。三十多歲的樣子,脖頸纖細,下巴尖尖,鼻子秀氣地聳起,眼睛緊閉著,睫毛長得出奇。容顏蒼白,嘴角掛了一行血跡,蛾眉深蹙,偶爾還會抖動兩下,似乎正在經(jīng)歷極大的痛苦。
張鐵在地上沒找到合適的東西,轉(zhuǎn)身去書架上取了一幅長長的卷軸,用它遠遠地捅了女人兩下。女人似乎發(fā)出兩聲微弱的呻吟,卻依舊不答,不動。
張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想來總是覺得這女人處境不妙。突然想起懷中還有薛復所贈的療傷丹藥,也不知道是否對癥。
不管它!
走過去,將女人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使她仰面躺著。伸手去掰她的嘴,牙關緊咬,費了半天勁才撬開,將藥丸塞了進去。這時才想起來沒有水送藥。
室內(nèi)既不見飲水,更不見盛水的器具。便將卷軸橫過來讓女人咬著,自己跑出去找水洼捧了清水進來,想辦法澆進她口中。一捧唯恐不夠,又灌她喝了第二捧、第三捧。
女人已被指縫間淋漓漏下的水澆了滿頭滿臉,甚是狼狽。
做完這一切,張鐵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便帶著我已盡力、你愛死不死的心態(tài),去翻看書架上的藏書。不過是各種各樣的修煉功法——仙人的生活真是枯燥??!張鐵徒勞地試圖從中尋找符箓一道的典籍,卻始終未能如愿。
忽然聽到背后有動靜,轉(zhuǎn)身一看,女人已經(jīng)呻吟著緩緩坐了起來。她看也不看自己,費勁地搬過雙腿,將身體擺成打坐的姿態(tài),自行運起功來。
張鐵面向著她,貼著墻壁向洞門緩緩溜去,做好了隨時逃命的準備。
外面的冰雹還在響,卻似乎小了很多,此時逃命的話,應該不會斃命在核桃大的冰雹下。
“站?。 ?p> 女人一聲輕喝,卻仍在閉目打坐。
張鐵一個哆嗦,轉(zhuǎn)身向洞門跑去,誰知“砰”地一聲,厚重的石門竟然自己關上了!
張鐵大吃一驚,像個受驚的小獸一般,后背貼在墻壁上,一動不敢亂動。
在人家宗門要地所遇到的人物,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絕不是普通的女仙。而自己不過是個只能積攢數(shù)月道行的新人,在連續(xù)的斗法之后,體內(nèi)的法力幾乎為零,如果真要動手,自己絕沒有勝算。
女人卻沒有動手,只是打坐調(diào)息。張鐵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慢慢恢復紅潤。
洞外的冰雹墜地聲緩緩消失了。
女人睜開眼,目光復雜地看著如同困獸一般的張鐵。
她問道:“你是什么人?”
“我……”張鐵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衡量著暴露身份之后可能給自己和七寶門帶來的災禍,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聳聳肩道,“相識就是緣分,何必問名問姓的呢?”
女人嘴角牽動,臉上露出一個極美的淺笑,讓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竟然有了一絲明媚。
她沒有繼續(xù)在身份問題上糾纏,道:“天柱峰頂,是禁飛的絕地,有我祝余門布置的結界大陣,百余年來從無人上來過。你是如何飛上來的?”
“我不是飛上來的,我是爬上來的?!?p> “哈哈!”女人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聲卻牽動了傷勢,引起一陣咳嗽。
“你沒事吧?我進來的時候看你暈倒,是我救了你。所以,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女人恢復了平靜,緩緩說道:“我修煉時走火入魔,引動天象異變,雖然倒在床上無法動彈,卻并沒有昏迷過去。從你進來的第一刻起,我都是知道的。”
“那就好!那就好!”張鐵大喜,“既然你都知道,那就更沒有為難我的理由了,對嗎?相逢就是緣分,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快快打開門放我出去吧,我這就下山,決不再來打擾你?!?p> 女人道:“方才,你說自己是爬上來的?哼,門派的結界大陣竟然還有這等漏洞!防得了會飛的仙人,卻防不了會爬的凡人!那些請來的陣法師果然都靠不?。∧悴灰絼诹?,我這洞府不是普通的石頭做的?!?p> 原來在她說話間,張鐵已經(jīng)在手背上貼了符箓,用手刀去切那石門——自然是徒勞的。
女人道:“原來是七寶門符箓道的人,你是蘇端那小子的什么人?”
“小子?”張鐵第一次聽見有人這么稱呼自己那位滿臉老年斑的師傅,越發(fā)肯定眼前的女人高深莫測,“我不認識什么蘇端,我更不是什么七寶門的人。大家萍水相逢,何必刨根問底?”
女人眼中露出可堪玩味的笑意,道:“哦?你不是七寶門的人?那也無妨。讓我算算,嗯,現(xiàn)在也許是三十年一屆的新修法會時間,難不成本屆的法會輪到我祝余門舉辦?唉,實在是百余年不問世事,也沒人跟我說一聲,一切只能靠猜。你既然不是七寶門的人,自然也不是來參加新修法會的。我這天柱山頂峰光禿禿的,除了祝余草別無其他出產(chǎn),你自然也不是來盜取祝余草的了!”
張鐵的心沉了下來,肅容道:“你到底是誰?”
女人笑道:“相識就是緣分,何必問名問姓的呢?”
張鐵道:“好,我不問。你打開門,放我走?!?p> 女人道:“上一次有人登上天柱峰頂,大概是一百二十年前,也許是一百五十年前,當時也是一屆新修法會前后,門中的長老找我來稟報參加法會事宜,具體說了些什么,派了誰去,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位長老穿了一身紫衣,背著她那柄賴以成名的紫劍,她站著,我坐著,兩個人聊了很久,很久……自那之后,再也沒人來陪我說話了?!?p> “我若是陪你說話……”張鐵道,“你這里有祝余草嗎?”
“祝余草一旦長成,必須立刻摘下儲存,否則便會在天風烈日下迅速枯萎。如今,已長成的祝余草早已收割儲存完畢,新的祝余草還未長成,我這小小的洞府里,哪有藏祝余草的地方。”
“那你放我走?!?p> “好的。唉,如今是白天,還是黑夜?是春夏,還是秋冬?最近又有魔情嗎?天庭還是那么跋扈么?”
“晚上。初秋。其他的,我不知道。放我走!”
“唉……”
女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輝了揮手,寬大的衣袖隨著擺動發(fā)出獵獵的聲響。石門緩緩打開了一條尺許寬的縫隙。
張鐵一側身便竄了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望著門口,又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發(fā)呆。過了片刻,終究閉上了雙目,重新打坐吐納起來。
修煉無歲月,對于仙人來講,所有的歲月不過都在呼吸吞吐之間。讀一讀門中珍藏的典籍已是難得的消遣,只是因為年久月深,能讀的所有文字早已讀得滾瓜爛熟,這消遣卻是失去了應有的趣味。
突然有腳步聲傳了進來。女人初時以為是幻聽,睜開眼睛看時,卻發(fā)現(xiàn)剛剛離開的張鐵又走了回來。
女人喜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張鐵不答反問:“這山頂上,真的有一百多年沒人上來過了?”
女人點點頭。
張鐵道:“其實,陪你聊聊天也是無妨的。只要你別問我是誰,別問我出身哪個門派,別問我來山頂干什么就可以。行嗎?”
女人的臉上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道:“這有什么不行的?”
張鐵道:“再過大概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所以我必須在半個時辰后離開。到時候你不能攔阻?!?p> 女人頻頻點頭,道:“自然也沒有再攔你的道理。半個時辰的話,已是能說很久很久了?!?p> 張鐵道:“那就聊吧?!?p> 女人道:“聊吧?!?p> 張鐵道:“開始吧?!?p> 女人道:“開始?!?p> 張鐵剛要開口,女人卻喊道:“等下!”自床上跳了下來,取了筆墨紙頁鋪在床上,“我要把聊天的內(nèi)容記下來,未來的日子里也可看來解悶?!?p> 張鐵無語了。
女人道:“開始吧。我不問你的姓名、門派和擅闖天柱峰頂?shù)哪康?。這總行了吧?那么,從哪里聊起呢?就先說說,你為什么上山盜祝余草吧!”
張鐵再次無語了!這還叫“不問擅闖天柱峰頂?shù)哪康摹保磕忝髅鞫贾牢沂莵肀I神草的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