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翠云樓最近來了個琴技,名叫杏娘。年方十六七,姝姝靜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纖纖玉手,撥弦輾轉(zhuǎn)媚天姿,令京中多少名流善才愧失顏色。京都貴少來來往往,似要把翠云樓的門檻踏破,每聽完一曲,都笑著打趣說,此曲只應天上有,有幸今生得一聞。
張聲初到京中,他的好友帶他游玩的第一個地方,不是詩意河畔,不是賦詩高山,也不是流觴曲水,竟然是翠云樓。
每想起那天的場景,張聲仍頗感無奈。
他從江南風雨小巷,荷花小畔徙步而上,逆著風,逆著水,遠著家,遠著鄉(xiāng)人,走了十多天的水路才風塵仆仆趕到京都。經(jīng)過這些日的顛簸,盤纏所剩無幾,節(jié)儉而為的話,況且還夠維持到一個月后的科舉考試,若要再進入這擲錢千金的煙花風塵之地,只怕囊中羞澀。
京都物華品盛,就連人也帶著豪爽大氣。友人看出了他的為難,拍拍胸脯一口氣全包成下來。
張聲初次到這種煙火之地,略顯局促。從進門始,一改往日能說會道的樣子變得沉默起來。當時,老鴇扭著柳腰,笑臉盈盈地倚步過來,對他們道:“喲,這次帶了誰家的公子,這般俊俏!”張聲一聞到濃重的胭脂味就不適地往后退了幾步,好在友人是??停峙c老鴇交情不錯,為張聲打著圓場,才沒有使現(xiàn)場變得很尷尬。
張聲和友人方坐下,友人就忍不住對張聲道:“這翠云樓的杏娘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她的曲可是你的墨寫不下來的美!”
張聲可不信這話,他的毛氈可上天入地,融河括海,更是那華色南國、瑟瑟朔北還沒有他的筆寫不下的。
血色羅裙,胭脂一靨,青黛細眉,紅梅桃唇,粉頰杏花,柔姿軟柳,杏娘來了。
張聲看著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感覺,那種感覺便是,他們早應相識,而今日的見面就像等了三千年一樣。不知是杏娘在這里等,還是他從江南煙雨中千里尋來了。
聽著杏娘素手撥弄出的第一聲,張聲回過神,搖頭罷。心想,他定然是不適合進入這等風塵之地,不然怎么會生出剛剛那番亂想。
友人見張聲搖頭,只當是不認可杏娘的琴技。今日可是他做東,說了好些話才把張聲半推半請地邀來了,當初夸下杏娘琴技的???,他可不愿拂了面子,便急著道:“這才輾轉(zhuǎn)兩三聲,重頭未到,張兄便否定了,未免心急了些!這琴哪,急不得,得細品那!”
張聲知友人會錯了意,只覺得不好解釋,就更加認真地聽起了琴。
檀木吳絲,聲聲脆響,聲聲奪耳。初始,音調(diào)鏗鏘,似處于疆外,遍地風沙,脫韁野馬,逶迤壯觀。忽而輕靈似飛燕,忽而又如胡馬踢踏而來,似有萬劍齊發(fā),似利刃刮過,似風蕭蕭而起,鐵騎刀出。隨后調(diào)弱轉(zhuǎn)輕柔,似換到了高山流水間,蝶飛蜂舞,清風徐來,萬物滋長。琴音忽高忽低,帶人進入了世外仙境。一挑三勾,四摘五抹,像是情郎耳邊呢喃,情話從耳邊輕柔擦過……
杏娘的手在琴弦上時而活潑地跳動,時而優(yōu)雅地輕彈,黑色水靈的眼眸看著琴弦,透著股專心誘惑的美。
她倒也聽到了客人的對話,卻沒有因此而影響她琴技的完美發(fā)揮。愛她琴技如癡的人,有;不喜她的琴技至棄的人,也有。生于斯,長于斯,十多年的耳濡目染以及親身經(jīng)歷都讓她變得十分的理智與冷靜。
曲終,杏娘依常拂身行禮離去,張聲反應過來,忙追了出去,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是需要問出口的,可是追出去后卻不見了杏娘的身影,只得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廂房內(nèi)。
友人見張聲這副失了魂的模樣,打趣道:“如何?這下可承認杏娘的琴聲天下僅有?”
張聲腦海里閃現(xiàn)出好多贊溢之詞,但卻覺得一一都配不上,最后竟只癡癡地連說出兩個“妙”字。
妙,妙極。
后來,張聲與友人再來聽琴,他與杏娘有過交談,不過卻也是在大家都在場時贊嘆“姑娘彈得可真好”之類的話語,這時,杏娘也會頷首而答“謝公子賞光”。
雖只是場面上的客氣話,卻可以讓張聲心生喜悅,一天的心情高揚,走在路上還反復想著杏娘那俊俏的桃臉,那動聽的琴音,乃至友人直呼了他好幾聲也未聽見。甚至在每晚睡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杏娘彈琴的倩影。
夢里,杏娘在彈琴,只為他彈。也只有在夢里,杏娘是只屬于他的。
漸漸的,張聲開始不滿足于僅是場面上的談話,他想要一個人聽杏娘的聲音,沒有其他人,天地間只有他倆。
于是,在一個午后,他獨自一人來到了翠云樓。
杏娘來了。
杏娘放好琴,正準備彈,卻讓張聲止住了。張聲怕她一彈完便離開,離開后又追不上,只得先下手為強。
“姑娘的琴彈得很妙,可否告知我?guī)煆暮渭???p> 杏娘倒是記得張聲,記得他是因為他總會問些正經(jīng)的話,不像有些客人出口污穢,也不像有的人故作高雅。她還記得張聲經(jīng)常和一堆人一起來,今日獨自一人倒是少見。
“師出多家,只要不污了公子的耳朵便好。”
“姑娘謙虛了,我至今還未聽過比這更妙的琴音!”
杏娘莞爾一笑,纖指上劃,劈弦而彈。
張聲聽著琴,心里卻在一個勁地罵自己不長進。心想剛剛問的都是些什么話,陳年濫調(diào)的,杏娘該在心里笑話了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琴聲落下,杏娘剛起身,張聲就急急地叫住,可叫住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思了好久,想了好久,才吐出一句:“希望有機會再一聽姑娘的琴聲?!闭f出來又恨不得咬掉舌頭,心想,這叫什么話!
杏娘低眉微笑,回道:“靜候公子佳音?!?p> 走出廂房的時候,為杏娘拿琴的杏兒偷回頭,見張聲沒有像往常一樣追出來,笑著低聲說:“那位公子倒與其他的顧客不同。”
杏娘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張聲的臉來,倒也覺得張聲與其他顧客相比,少了紈绔子弟的放浪與不羈。
“他看你的眼神可與其他人不同呢!”杏兒調(diào)皮地笑了笑,抱著琴走進了琴房。
本是如花的年紀,杏娘也暢想著有一天能十里紅妝,能擁入郎的懷抱,經(jīng)杏兒這樣一說,她竟也開始關注起了張聲。
張聲后來也常來,不過獨自一人的次數(shù)多些。他也漸漸地感受到了杏娘在關注他,每想到這個,他興奮而緊張得幾宿睡不好。
可能杏娘永遠也不會知道,張聲每次的獨自聽琴,經(jīng)費都是他從衣食中節(jié)省下來的,雖然每每夜里餓得發(fā)慌,卻只能起來喝水充饑,但想到馬上又可以見到杏娘,張聲就覺得是值得的。
那日,空氣中漂浮著茶葉清香的味道,就連橋頭的柳樹也格外青新。
張聲揣著喜悅的心再次踏進翠云樓,還未走到已定的廂房,就在樓下走廊外碰見了杏娘,他還未及展開驚喜的笑顏,就看見杏娘背對著他半倒在地上。廂房的門是半開著的,老鴇的身影在房里若隱若現(xiàn),討好的話不斷傳出來。
張聲未及思考,三兩大步走近杏娘。
“張爺消消氣,杏娘賤命一條,長得是有幾分姿色,可怎么能與當今貴妃相提并論呢?這多是有人嫉妒貴妃娘娘高德,故意……”
杏娘頭低著看地上,頭發(fā)有些散亂,整個人透著幾許狼狽。里面的爺怒氣未消,杏娘不敢起身。
地面的冷從大腿傳至全身,她感到寂寂,可身的寂卻是比不上心的寂的。
那一刻,張聲似乎看到了空間里頓然只剩杏娘一人,如天地一沙鷗,孤獨、無助。那一刻,張聲似乎看到了杏娘的弱小。他的心里劃開心疼的裂痕,如此佳人,如此傾城,當被放在心間來疼的呀。
張聲靠著心里的沖動抱住了杏娘,當懷里軟香如玉的時候,他又悔極萬分。他與杏娘交集雖然不算少,可也算不上熟悉。不聞佳人意而做出此等輕薄之舉,只怕她心中會有生意,從此把自己推得遠遠的。
身后突然有一股溫暖貼近了,杏娘驚訝,身子明顯地抖動了一下。她回頭望去,竟是張聲,那個即將要參加科舉的才子。
流光回轉(zhuǎn),眉目傳情。
杏娘從張聲眼里看到了從別人眼里看不到的溫柔,以及看不懂的深邃。杏兒說“他看你的眼神可與其他人不同呢”,她從那雙眼睛里看出來是什么了。
這一次,杏娘沒有推開張聲,而是順勢靠在了他的懷里。這一靠,便是她后半生的念想。
張聲緊緊抱著懷里的嬌人,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給她。他默默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一舉高中,給杏娘最溫暖、最安全的港灣。
事后,杏娘被老鴇照常抽手心。多次的受訓,她本該對這種痛感麻木??蛇@次她竟有些不喜手心上的傷痕,張聲是個細心的人,下次見面時,他肯定會發(fā)現(xiàn),依他的性子又該心疼念叨好久了。
可……杏娘內(nèi)心隱隱期待著張聲的擔心與念叨。
杏娘的笑漸漸多了,為客人彈琴時,心尖的人會不斷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每每反應過來,看到前面坐著的人不是張聲時,她又生滿了憂愁。
張聲資費不多,所以去翠云樓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杏娘很是諒解。所以他們經(jīng)常偷偷約在外頭。那時,張聲讀經(jīng)史,杏娘伴琴,時而兩人對視而笑,時光忽而就酣暢了一下午。
杏娘最喜歡張聲為她說書、說當下形式、說他為官以后的策略的樣子,那一刻的他意氣風發(fā)、神采奕奕、瀟灑自如,心中像裝滿了雄師萬劍,像極了運籌帷幄的掌權人。也就是在那一刻,杏娘相信有的人就是天生為了黎民而生。
情至深處,張聲把藏在心中的話在杏娘耳邊說出:“等我高中,我一定八抬大轎請你入我張家門!”
那時,杏娘眸光里閃爍著淚水。娶一個風塵女子,她當然清楚張聲會頂著多么大的壓力。她的手緊緊握著張聲的,答:“好,我等你!”
而歡樂的時間總是很短。杏娘與張聲幽會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老鴇的耳里,杏娘可是她的搖錢樹,她自然是不愿被人覬覦了去,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窮酸書生。于是她開始軟足,開始懲戒杏娘。
這些日子對于杏娘來說是黑暗與痛苦的,為了反抗,她開始拒絕會客,以為這樣可以逼得老鴇放她與張聲相見。然而,一心為愛情的她不知,這樣的做法只會讓老鴇變本加厲。
身與心都受苦的杏娘,開始更加瘋狂地想念張聲,甚至在夢里都會啼哭而出。
期間,張聲也多次來找杏娘,可每次都被老鴇一句她今天被某位爺承包而打發(fā)了。這個時候,杏娘從老鴇那兒受到的懲罰是加倍的,老鴇總是拿著鞭子邊抽邊罵說“張聲那個小畜生竟然來找你了”之類難聽的話語。她以為這樣表明張聲毫無能力保護她,可以讓杏娘退卻,卻不曾想杏娘得知張聲還在找她的這個行為,心里反而燃起了更多的希望。
有一次,杏兒為她偷偷送來了信,是張聲托她送來的。
杏娘一看到,顫抖著手,想趕快打開,可手痛得稍微彎曲就抽搐,她想快點看到張聲說些什么,可信封就好像故意與她做對,粘的太緊,想直接撕開,又怕破壞了信封的完整。這是張聲與她之間的第一封信,一定要保持著完好。
杏兒在旁邊看得直心疼,拿過了信,輕松地將信封打開了。
“姐姐,想要贖你出去的爺多了去,張聲他有什么值得你受這些苦?”
杏娘沒有回,甚至像是沒有聽到杏兒的話,一雙眼在信上,一顆心也整個撲到了信上。
信中主要說明日他就要考試,他定要奪得頭魁,讓杏娘再等待些時日。
看到這個,杏娘又哭又笑,竟有些癡瘋的狀態(tài)。
……
門開了,太久沒見過這么強烈光線的杏娘不適應地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她看到的不是心心想念的張聲,而是一個女子,身段妖嬈,頭戴金釵珠寶,身散容臭,居高臨下地看著杏娘,那眼神里帶著高傲與不屑。
“你就是那個杏娘?”
來人的語氣高揚,杏娘晃了好久的神,久久未回應。
……
杏娘不知道怎么坐在了椅子上,旁邊圍著形形色色的人,為她涂脂粉,挽發(fā)髻,戴發(fā)飾,換華服,佩秀綢。
“這臉色太蒼白了,不行,妝還得再濃些!”站在一旁的婦女掐住杏娘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甚不滿意。
杏娘看著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眼眸深暗,像有什么東西下沉。她們都不知道,那個東西,叫希望。
子時,黑幕壓沉,杏娘被蒙著眼帶上了一輛馬車里。
馬車并不顛簸,走的路很平滑,路途很遙遠。這是杏娘在車上僅能感受到的。
路向何方?何方是歸途?何時再逢君?這些,都是未知數(shù)。
當布從眼睛處拿下來時,杏娘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周圍站了幾列丫頭。她們低頭彎腰行禮道:“貴妃萬福。”
杏娘沒有晃過神來,她的注意力全被躺在地上的一個身影吸引——嘴唇泛白、眼眸圓瞪、發(fā)絲散亂、面白如紙……
不,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甚至那女人還有沒有呼吸,還活不活著,此刻在杏娘的眼里看來也并不重要,她所注意的是,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的臉,分明與自己一般模樣。
杏娘后來想過張聲,只是這些想念每來一次,就像螻蟻噬咬她的心。這些痛讓她漸漸地不去觸碰,不去想。只是在某個無人的深夜里,看著月光,會突然像得了失心瘋一樣,哭得放肆。
來到了這里,看著四處的高墻,她慢慢地不再奢望能見到張聲。直到一天,一條石子路上,他們相遇了。
當時的張聲可是好生俊俏,換了華貴的官服,戴上了冠冕,比當初認識的張聲更加面帶權威。
張聲見了杏娘,自然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到翠云樓找尋,卻被老鴇告知病危,他當然是不信的,可是多日來,每日到翠云樓蹲守,磨著老鴇,他才真的承認,老鴇確實是交不出杏娘這個人。
杏娘走了。
張聲旁邊的宦官見他竟敢如此直勾勾地看著貴妃,只當是不知對方的身份,不懂規(guī)矩,便急忙提醒道:“貴妃娘娘萬福!這是今歲狀元,未曾見過娘娘金面,一時被娘娘的美貌驚艷得不知禮數(shù),還望娘娘海涵。”
張聲聽了,眉頭緊蹙,心中的話脫口就出:“什么貴妃?這明明就是……”明明就是他日里夜里,心心掛念的杏娘啊。
“放肆!在貴妃娘娘前竟然還如此囂張!”杏娘身旁的丫鬟喝道,立馬將張聲剩下的話盡數(shù)斬斷。
這時,皇上來了。
論朝事之時,杏娘退下了。
張聲看著杏娘的身影,久久未回過神。明明聲似,形似,神似,為何卻是貴妃?
“張愛卿,為何一直盯著貴妃?”
“臣惶恐,只是見貴妃娘娘有幾分神似故人,所以才多瞧了幾眼?!?p> “哦?那這位故人現(xiàn)今在何處?”
“臣不知?!?p> 當晚,婢女拿了一份呈書交給了杏娘。杏娘早有預感,有些不想甚至是不敢接過呈書,心里卻又像被螞蟻噬咬一樣想看。最后,她顫抖著手接過了,越往下看,她的腦袋越混沌,好像煮了一鍋沸水,在轟轟地滾開一樣。
張聲的字龍飛鳳舞,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字,呈書上的字……她又怎會不認得,這與她以前夜里放在靠枕旁的紙張上的字分明如出一轍。她的張聲那么優(yōu)秀,出口便成章,人又那么俊俏,令天地都頓失顏色……
“娘娘?”身旁婢女見杏娘神色動容,擔心地喚著。
杏娘卻是甩手將呈書拍到案桌上,聲色具厲:“誰給你的膽子!什么信都敢?guī)нM來?”
婢女一見主子生氣,神色慌張地跪了下來,額頭磕在地上,辯解道:“是……是張狀元說有要緊事與娘娘說……只是后宮禁地,他不便來,才……才讓奴婢拿來這信書……奴婢該死,讓娘娘看了這等污穢之語?!?p> “念你是初犯,也罷。你去告訴張狀元,本宮不是他要找的故人,不要再白費心思,也不要胡思亂想。如若他還做此等下作之事,那本宮只好與他,高堂對峙!”
幾日后,皇帝嫁女,滿心歡喜,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聽聞,皇帝早相中張狀元做駙馬,只是駙馬遲遲不點頭,總以其他理由推脫。后來卻不知怎么的,他竟然答應了下來。
新嫁娘的轎子從宮內(nèi)出發(fā),隊伍拉的很長,喇叭齊鳴,鞭炮放響,鑼鼓敲天,道路兩旁站滿了京都的老老少少,都想一睹不可多見的天家娶親儀仗是何等恢宏、壯觀而又奢華。
轎中的人一席鳳冠霞帔,珠寶滿身,容臭四散,百姓們都頂著腳尖兒看,奈何蓋著紅紗,只能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紅唇,像火。
那一晚,洞庭花燭,紅綢綴屏,一杯合歡,兩地緣盡。
那一晚,圣上大樂大醉,翻了貴妃的牌子,一夜笙歌,一夜幽夢,唱盡身前功績繁華。
那一晚,杏娘指尖弦斷,血灑桐琴,淚隨悲傷的曲調(diào)而落,像是,成為了曲中人。
后來,杏娘見過張聲很多次,在夢里。
沒過多長時間,宮里起了軒然大波。他們說,貴妃妒意太盛,野心太大,想一人獨吞了后位,竟下毒殘害皇后。他們說,貴妃被賜白綾,永世不得安葬皇陵。他們還說,這樣的女人,死不足惜……
京城各處議論紛紛,甚至說書的都拿上了臺面,把貴妃如何生妒,如何下毒的過程說得精妙無比、淋漓盡致。大家聽得津津有味,說書本就圖一個趣與樂字,只是有一個人不是。張聲與同僚喝茶時,恰巧聽到了這一段說評,當時,如果不是同行的人攔著,他會把整座茶樓給拆了。
同僚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張聲。那血紅的眼睛,像狼,要吃人。
多年后,翠云樓來了個爺,老鴇笑著要招呼樓里的姑娘,卻被那位爺一個手勢制止了,他道:“聽聞,翠云樓有個琴技,琴技無人能比,名叫杏娘。我只要聽她彈?!?p> “杏娘?”
“我只要她?!?p> 聽到很久不曾提及的名字,老鴇晃了晃神才想起多年前確實有那么一個風華女子。
“杏娘呀,前幾年她已經(jīng)被一個貴人贖走了。這位爺,我們翠云樓彈琴比杏娘好的多了去,要不我讓翠翠、桃花來一首?”來人衣冠華服,定是貴人。老鴇笑容諂媚,恨不得把翠云樓所有的姑娘都塞過來。
聽了,那位爺身子怔了怔,恍若隔世,良久才道:“不必了,沒有人會比她彈得更好?!?p> 后來,翠云樓經(jīng)常會迎來這樣一位爺,很怪的一位爺。只找杏娘,任憑老鴇怎么說,他也不要其他的姑娘。
這位爺每次都是給了幾個銀子,走上二樓,在走廊來回踱步,最后在“蓮花閣”止步。有一次,聽到里面?zhèn)鞒鰜砹随倚χ?,他竟直接闖進去把人全趕了出來。事后,給了老鴇一大筆錢財,說是蓮花閣以后永不納客。
蓮花閣,是他與杏娘第一次相見的廂房。
他是張聲,已不是少年。
當初說好的,她會一直等,可她依舊是食言了。
他仍記得第一次見面:
血色羅裙,胭脂一靨,青黛細眉,紅梅桃唇,粉頰杏花,柔姿軟柳。杏娘來了。
可是,現(xiàn)在,杏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