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北的江浦石佛寺那里，師父在寺旁搭了一座草屋，我便和師父住在那里?！?p> “霜妹妹，你總是說師父，師父的，到底是誰??？”阿雪雖對大明的情況并不熟悉，可也猜到岳麟禹接下來會問的問題，便搶先問了出來。
“是宗泐大師么？”岳麟禹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位高僧。
林菁霜搖了搖頭淺笑道：“宗泐大師原本確實想收我為徒的，只不過子陽子道長硬是從大師手上要了過來。他說宗泐住在寺中，和尚太多收一個女徒弟也不方便，不如讓他在寺旁蓋間小屋，這樣既不叨擾大師清修，也可以時不時地過來探望。大師無奈只能同意了?！?p> 岳麟禹無奈一笑道：“我們分開的時候，宗泐大師已經(jīng)快八十了吧，那道長也已經(jīng)九十高齡了吧。而且也都是出家之人，這么大把歲數(shù)了怎么還這么好斗?！?p> 阿雪揉了揉林菁霜粉臉笑道：“瞧霜妹妹多么漂亮可愛，誰不想收她為徒呢？”
林菁霜臉一紅沒再接話，岳麟禹也不去管阿雪的調(diào)笑道：“聽說大師已經(jīng)圓寂了，不知道道長還健在么？”
林菁霜黯然道：“大師是四年前圓寂的，師父是年初羽化的。”
這兩人這個年紀去世已是高壽，算得上是喜喪。本不應(yīng)該傷心，不過林菁霜從此又是無依無靠了。
阿雪問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還在那所草屋中住上一輩子？”
林菁霜低垂著雙眸道：“我本來也不知道，師父臨終前對我說：我還有一個師哥。如果將來這位師哥還健在的話，可以去投靠他?！?p> 阿雪卻替岳麟禹大包大攬道：“好啦，現(xiàn)在既然遇到了我們。以后就跟著我們好了。”自從有了這么一個小妹妹，阿雪真的開始以姐姐自居了。
林菁霜抬頭展顏微笑道：“只要你們不覺得我是拖累的話，我自然愿意。”
不一會兒三人便來到林菁霜所居住的草屋，這草屋雖然不大，可是屋中擺設(shè)卻是十分整潔細致，家具也是十分簡單。子陽子說是道士，可是所學(xué)甚博，屋中除了有些道士必用之物以外，其他諸如煉丹的丹爐等物卻是沒有。此外更多的則是滿架子的書籍。
阿雪看了一會兒脫口而出道：“這么多書，看來比側(cè)夫人的還要多啊。”
“側(cè)夫人？”在場的人中只有林菁霜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岳麟禹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坐下來慢慢說吧?！?p> 三人圍坐在一張桌幾之旁，林菁霜斟上三杯茶水。岳麟禹便將自己在日本的事大致地說了一番，又是阿雪嫌岳麟禹說得不夠具體，還從旁解釋，尤其將岳麟禹作戰(zhàn)事跡說得是天花亂墜。
林菁霜一邊認真地聽阿雪在那邊神采飛揚地說著，一邊抿嘴微笑，時不時地還側(cè)眼看一下岳麟禹。
岳麟禹被她這么一看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便在阿雪說得有些夸張的時候打斷一下：“我可沒有那么神?！薄澳憧蓜e聽她瞎說?！薄澳莻€只是運氣好而已……”
等阿雪說完，她已經(jīng)喝了好幾杯茶水了。林菁霜嘻嘻一笑道：“其實雪姐姐說得雖然有一些夸張，但是前后并不矛盾，言之成理啊。”
阿雪不滿道：“我哪有夸張啊，這些都是麟哥哥你的功績啊，否則大御所怎么會給你這么高的封賞。能得到大御所賜通字待遇的整個日本也不到一只手啊。”
林菁霜雖然不太理解阿雪所謂的“賜通字”是什么概念，不過岳麟禹既然沒有反對自然也猜到這待遇極高。岳麟禹嘆了一口氣道：“那又如何呢？最后不還是被大御所當(dāng)作叛逆而追捕。”
林菁霜微微一笑道：“其實剛才聽你們描述那個大御所的所作所為，我便猜到他最后會下令追捕你了。當(dāng)然追捕你只在其次，如果我是那個大御所一定要將細川家狠狠地削弱一番?！?p> “為什么？”阿雪和岳麟禹同時問道。他們?nèi)f沒想到除了岳夫人之后居然還有一人能夠像她那樣有預(yù)知未來的能力。
林菁霜“咦”了一聲，似乎對于他們兩人這樣的反應(yīng)有些詫異，接著便道：“因為細川家太強大了呀。大御所擔(dān)心控制不住，所以就要削藩。就像他逼反大內(nèi)義弘一樣，其目的也只是為了削藩。”
岳麟禹和阿雪對望了一眼，這才記起當(dāng)初大內(nèi)義弘似乎也曾經(jīng)說過同樣的話。岳麟禹見林菁霜似乎對足利義滿的心思洞若觀火。
忽然想起一件事已經(jīng)困擾他兩個月的事情，心想說不定林菁霜他能幫自己破解這個謎題：“霜兒，我一直不理解母親為什么一邊要釋放細川滿國，讓他告發(fā)我謀反；一邊又安排船只讓我能夠出海逃脫？”阿雪同時將岳夫人給的那個盒子推到了林菁霜面前。
林菁霜默默地打開盒子將里面的信和物事一件件地拿出來看了一遍，隨即雙眸低垂，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母親的想法么？”
“什么想法？”岳麟禹更是詫異，這盒子里的東西他們兩人已經(jīng)看了不下十?dāng)?shù)遍，雖說前因后果他都已經(jīng)了解，可母親為什么這么做他卻始終難以理解。
林菁霜雙手支頤淡淡地說道：“其實你謀反與否只不過是大御所處罰細川家的一個由頭而已，即使細川滿國不告發(fā)你謀反，他也完全可以唆使其他人告發(fā)你謀反?；蛘咄ㄟ^其他辦法逼細川家起兵叛亂，就像之前逼反大內(nèi)義弘一般。”
說著她整了整衣袖又幽幽地說道：“與其等到大御所全都準備好給予細川家雷霆一擊，就像他對付大內(nèi)家一樣——即使不是全部領(lǐng)地都削奪，也會給予細川家重創(chuàng)。那還不如先將刀子交予大御所，這樣大御所事先沒有準備，倉促之間細川家尚可有回旋余地。”
“那他為什么要讓細川滿國去呢？”阿雪雖然是一手促成此事，但她也只是執(zhí)行者而已，對于這一點她也是耿耿于懷。
林菁霜默然良久后才道：“滿國和滿元兄弟不和，甚至細川滿國投靠大內(nèi)義弘多次想要謀害細川滿元和麟禹哥哥，這是盡人皆知的事。由他來首告麟禹哥哥謀反，那個大御所雖然會對謀反事有懷疑，但絕對不會懷疑其動機的。而母親將這首告之功讓于他，也曾經(jīng)對他有所勸誡，其實也是在希望他能夠在明里和細川滿元敵對，暗地里他能顧念同胞之誼，以及搭救之情，未來和細川宗家合流鋪路而已?！?p> 岳麟禹并不理解細川滿國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想法，于是出言問道：“可是人心難知啊，誰又知道細川滿國會按照母親的意思去做??？”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就你們剛才所說的所有人當(dāng)中也只有他才是最合適的。如果這人和細川家有仇，一旦這樣的人立功了，以后也肯定會對細川家不利，甚至?xí)⒓毚亿s盡殺絕也有可能。反之如果那個人是和細川家關(guān)系密切的，那么他去首告的話，以大御所的精明他一定會有所懷疑，到時候計謀不成豈不是功虧一簣?！?p> 也許是說話說得久了，林菁霜舉起茶杯輕啜了一口繼續(xù)道：“所以也只有細川滿國這個人既能讓大御所相信，又能在將來有可能和細川宗家合流的唯一人選。而且對于大御所來說這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細川家畢竟在討伐大內(nèi)義弘之戰(zhàn)中立下大功，他至少在表面上并沒有對細川家的領(lǐng)地進行剝奪，只是將一部分守護之權(quán)交于分家而已。其他人也不好說大御所有兔死狗烹之心?！?p> “可是萬一細川滿國得勢之后仍然與細川宗家敵對怎么辦？”
林菁霜搖了搖頭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做任何事都不可能萬無一失，就像你借風(fēng)火燒大內(nèi)義弘的糧草一樣，麟禹哥哥你也不是賭一把么？母親既然能將這個機會讓與他，就一定會向他說明一切的。當(dāng)然如果細川滿國仍然是一意孤行的話，那也只能算是細川家命數(shù)如此，也非人力所能為的了。”
岳麟禹和阿雪對望一眼，雖然他們?nèi)匀徊桓蚁嘈胚@種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也是如此的刀光劍影，但也只有像林菁霜所言，所有的事情才順理成章。
林菁霜繼續(xù)言道：“不過聽你們剛才所言，母親應(yīng)該是賭贏了。否則就沒辦法解釋細川滿國為什么要放你們走。當(dāng)時只要他不顧一切地下令圍剿，即使你們能夠打贏這些追兵，也絕對再沒有機會能夠坐船離開?！?p> 兩人都以為林菁霜已經(jīng)說完的時候卻聽見她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xù)說道：“麟禹哥哥就像圍棋里的‘孤子’一樣，母親既要讓全局盤活也要讓你這顆‘孤子’能夠逃脫。真可謂煞費苦心，殫精竭慮了?！?p> 說著她又嘆了一口氣道：“我覺得母親要這么做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細川滿元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子嗣，你這個‘假子’的存在就十分尷尬了：將來這家督之位是不是應(yīng)該傳給你？如果不傳給你，那你在細川家的地位非同尋常。將來那個孩子即使坐上了家督之位也難保你不會是第二個細川滿國。那時候那孩子是不是會像細川滿元那么幸運就不好說了。與其將來你成為細川家的動亂之源還不如提早安排你離開，這豈不是一箭數(shù)雕嗎？”
岳麟禹這時才理解母親所做的一切：她既要讓自己能夠安然無恙，也要替細川滿元考慮日后之事。而母親的這番苦心孤詣也只有林菁霜點透之后才能理解。
他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母親居然能夠想得這么深遠。我還以為母親病重期間已經(jīng)神智迷離了?！闭f著便垂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