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眾人散去,我和子玉攜手同行,正朝外頭走著,忽聽見身后有人笑道:“方才珍嬪妹妹說話口齒好生伶俐,膽子也是大得很,竟連本宮都自愧不如!”
兩人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同治皇帝的珣嬪,她一面說著,一面腳步婀娜款款驅(qū)上前來,言語中略帶幾分挑釁意味,“竟敢跟老佛爺提寧壽宮太監(jiān)私收賄賂一事,這么長時間了,誰都受過寧壽宮太監(jiān)的氣,可誰都沒說,偏珍嬪你一來就忙不迭的向老佛爺告狀,紫禁城中人人都知道李蓮英李安達是老佛爺身邊最信任的人,下面的小太監(jiān)也都是李安達替老佛爺管著,老佛爺才能少操些心,妹妹此舉就當真不怕惹禍上身?”她又是蔑然一笑,“本宮方才可是看到了李安達下去時的那臉色,可像是要生吞活剝了你似的?!彼哉Z中說得那樣輕松,嫣然巧笑仿佛春日里在五彩繽紛的花叢中上下翻飛的蝴蝶。
我又怎會不怕呢!
有些時候膽子比她們略大些,行事比她們更放得開些,只不過是因為我并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歷史的軸輪會往什么方向發(fā)展我比誰都清楚,我明白不能改變也無力改變卻還是想做些什么,不是為了這個時代,只是為了載湉。
我還未開口,子玉便上去兩步擋在我身前,輕輕一笑,語氣溫婉道:“妹妹年紀尚小,許多人情世故還沒開竅,想來李安達大人大量,不會同咱們計較的?!?p> 珣嬪瞥過眼去,冷笑道:“算算日子,你們才入宮幾日啊,張嘴閉嘴就‘咱們咱們’的叫,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同一府邸里出來的姐妹一樣,”頓一頓,她轉(zhuǎn)而淺淺一嘆,“若真是姐妹情深倒也不用人前人后的強調(diào)吧,誰又是瞎子呢?”過了一會兒,又道:“還有,你們?nèi)雽m前教引嬤嬤難道沒告訴你們姐妹在宮中遇見比自個兒位分高的主子要自稱‘奴才’么?”
初入宮闈就乍然聽到這樣毫不掩飾肆意揣度的污蔑話語,縱使子玉千般萬般的溫順有涵養(yǎng),此刻面上也是掛不住地為難起來,整個人又羞又躁,低下去的臉龐就像是放在爐子里燒紅了的炭火,隱著怒氣卻又不敢爆發(fā),半晌,只道出一句:“是,奴才受教了?!?p> 我心中亦有恨恨不平之意,此刻卻也只能壓下氣焰,因今日行事已經(jīng)大為惹人注目,若再生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燒身了,打量看她穿了一身桃紅色的錦繡蜀錦山水華服,艷麗至極,卻是極不合適的,不禁暗暗生出一聲嘆息。
這樣德行的人居然也能被選入后宮,轉(zhuǎn)瞬又想到隆裕,兩人半斤八兩,隆裕既能是皇后,那么珣嬪倒也沒什么再可說的了,隨之忍不住好笑起來,到底也難怪野史上老說同治皇帝面對后宮整日郁郁寡歡,寧愿出宮去尋花問柳。
望著眼前的人兒,用“庸脂俗粉”四字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說實話,要換成我是同治皇帝,我也一樣提不起興趣。
珣嬪面容泛黃,身形肌瘦,眉毛淡得幾乎不見,便是用青黛描著,也還是朦朧晦暗沒有一絲該有的繾綣風韻,一雙眼睛細長微挑,難得的目光灼灼里卻又透著世故,不免俗氣,眼角眉梢?guī)С龅纳袂榧炔还椿陻z魄,也不嫵媚靈氣,只留有一股不合時宜的高傲逼人。
她伸出干癟如枯枝的手指著我道:“你瞪著本宮做什么?”走向往下的嘴角隨之勾出一抹不屑來,“可是不服?”
我面色不慍不惱,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不卑不亢道:“奴才沒有瞪著娘娘,”淡淡含笑,腦子有如飛輪快轉(zhuǎn),“奴才只是覺得娘娘國色天香,一時不覺看得呆住了,”又行一禮,“還望娘娘恕罪?!?p> 珣嬪滿意一笑,“珍嬪的嘴果然是伶俐得叫人喜歡?!?p> 我頷首,繼續(xù)恭維道:“奴才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珣嬪聽言,面上止不住的盈滿笑容,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這紫禁城上下也就你珍嬪最有眼光!”
我抿嘴一笑,并未回答,抬眸往珣嬪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禮,“敦宜皇貴妃吉祥!”子玉、珣嬪還有一干宮人都未察覺,一時怔住,見我行禮已畢才反應(yīng)過來,紛紛跪下請安。
“國色天香?”
敦宜皇貴妃笑意淺淺,透露著幾分嘲意,睨了珣嬪一眼,珣嬪隨即垂首,“看來方才皇極殿內(nèi)的覲見倒沒叫你累著,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同新人拌嘴?!?p> 珣嬪雙腿一軟,向后連退兩步,“娘娘,方才殿內(nèi)珍嬪出言不遜,奴才只是想替娘娘訓(xùn)誡一下她而已?!?p> 敦宜皇貴妃看也不看她,擺弄著自己小指上的琺瑯金絲護甲,緩緩說:“珣嬪真是不辭勞苦,是老佛爺不在了,還是嫌皇后手段稚嫩,后宮竟需要一個小小嬪位來代為訓(xùn)誡了?”歇了一會兒,輕輕發(fā)出一聲笑,繼續(xù)道:“況且本宮見你們方才聊得挺開心的,又何來訓(xùn)誡一說?”半刻前的散漫語氣一下竟變得咄咄相迫起來,完全凌駕于珣嬪之上,“珣嬪膽子愈發(fā)大了,竟都敢出言來誆騙本宮了?!”
珣嬪被嚇得渾身發(fā)抖,一連幾問,即便她想要辯駁,也無從可辨,只得道:“奴才不是這個意思。”
敦宜皇貴妃鳳眸一挑,“方才在皇極殿內(nèi),事情不是很清楚了么,都是那起子下作太監(jiān)的緣故,李安達平日里事多人忙,怎能顧忌到這等小事,況老佛爺也已經(jīng)發(fā)落了,珣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這點眼色都沒有了么,”她一面說,一面溫柔地笑著,措辭卻是凌厲,話音未落,眼光輕輕掃過我,“本宮出來前還聽到老佛爺在里頭說珍嬪這孩子不錯呢!”
珣嬪嘴唇霎然發(fā)白,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奴才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p> 敦宜皇貴妃目光流轉(zhuǎn)如池子里的春水,婉然道:“既曉得了,就不要惹事生非了,跟著本宮回長春宮去閉門思過吧,”敦宜皇貴妃的聲音說不出的妖嬈,可我卻又覺得這說不盡的妖嬈繾綣中似乎隱藏著說不盡的危險,她又望了望一側(cè)嶙峋的疊石假山,崖壑深邃,崗巒崢嶸,朝我們擺手交代道,“近日宮中各處園子里的風光都很好,珍嬪、瑾嬪可自行去漫步欣賞一番?!?p> 我和子玉如釋重負,只道了一聲:“是。”便急忙告辭退下。只聽“哎呦”一聲,卻是子玉不小心被腳下石子絆了一下,我一把扶住她。敦宜皇貴妃見了輕笑一聲,一臉愜心模樣。
據(jù)我所知,珣嬪和已薨的孝哲毅皇后應(yīng)該是姑侄關(guān)系,雙雙入宮后自然理當守望相助,就如同現(xiàn)在的我和子玉一般,但為什么珣嬪卻會選擇依附于敦宜皇貴妃,這一直是我想不通的點,本以為是敦宜皇貴妃看重珣嬪更甚孝哲毅皇后,今日看來也并非如此。
和子玉相互攙扶著,直走了半柱香的時間才停下來,我吩咐所有跟隨的宮人們都先在遠處等候。兩人卻一起爬到園子里不高的假山頂上建筑的碧螺亭一處坐了下來,亭子的五根柱子呈梅花形,亭頂?shù)脑寰跅U上的浮雕都是梅花圖案,用紫醬、孔雀藍兩色琉璃瓦筑成,雖然有些褪色,但看上去還是十分素雅別致,“碧螺”二字還是乾隆皇帝親題的匾額。我取出絲帕來擦額上的汗,抬眼見子玉臉色煞白,身子微微顫抖,便好笑問道:“你怎么了?”
子玉沉吟片刻說:“今日可真是一波三折,剛剛你也看到了,咱們身邊可沒一個好惹的人?!?p> 我吁出一口氣,不以為意,“那又如何,”眸光輕輕落在不遠處的一攏雛菊,白的像雪,粉的像霞,黃的金光閃閃,紫的雍容華貴,千姿百態(tài),就像一把把撐開的小傘,四周的花瓣垂下來,在陽光下玲瓏剔透,宛如碧玉雕出來一般,“咱們只管過好咱們的日子就行?!?p> 子玉小心翼翼地向左右看去,生怕被什么人的耳目聽了去,直到確信四周無人,才極小聲地問我說:“你可看出來了?”
我想了想,問:“你指的什么?”
她刻意壓低了嗓音道:“敦宜皇貴妃言語間似乎在有意拉攏咱們。”
我輕嘆一聲,搖一搖頭,拍了拍子玉的手,沉聲說:“若是有意,可不是敦宜皇貴妃,而是老佛爺,”過了一會兒,又道,“據(jù)說當時同治爺選后時,老佛爺認為富察氏像自己年輕的時候,而十分喜愛,所以主張選富察氏,也就是現(xiàn)在的敦宜皇貴妃。”
子玉咂摸著道:“也就是說,敦宜皇貴妃和老佛爺是穿的一條褲子?”
我點頭,低聲道:“老佛爺拉攏咱們,想必是希望咱們能做她的眼線以此來監(jiān)視皇上動向。”
子玉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今兒整件事情下來也能看得出來珣嬪十分害怕敦宜皇貴妃?!?p> 我回看著子玉道:“所以,這還不夠明白么,不僅僅是敦宜皇貴妃和老佛爺是穿一條褲子,自然還少不了珣嬪這個沒頭沒腦的前鋒。”
她身子略略前傾幾分,悄聲詢問我:“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蹙眉,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隨口回聲:“什么?”
她言語中略顯猶豫道:“你……可會投向老佛爺?”半晌后,又試探道:“老佛爺對你還是不錯的?!?p> 我沉默良久,輕搖了搖頭,付之一笑,卻沒有作答,只是反問:“你會嗎?”
耳邊和風暖意融融,拂過枝葉的簌簌聲,她久久無言,“我是心死之人,入宮不求榮寵,只求日子能過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