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夜晚,蟲鳴聲格外惹人。一道流星從窗外劃過,揚一超的眉頭皺了起來。樹葉被風吹動而發(fā)出沙沙聲,一只蟲子振翅而起,自窗外飛入。揚一超立刻一把推開坐在懷中的女人,女人手中的匕首,才露出尖端,她并沒有被推倒在地,而是一個滑身,坐在了另一張凳子上。
“你倒是警覺得很?!迸嗣嫔F青,仇視著揚一超,她毫不掩飾地從袖中將匕首取出。
“金葉子不是已經撤離了么?”揚一超拍了拍袖口。
“你忘了么?我們的好姐妹,讓你誆騙到金葉子去,現(xiàn)在,都回來了!”女人越說越激動,她幾乎快吼了出來。
“怎么?為什么回來?”揚一超深信,她們沒有理由回來。
“她們的魂魄回來了!”
揚一超自然不信鬼神之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還是知道的。
“她們都死了!”女人瘋狂地咆哮著。誰說婊子無情,她們的無情,也只不過是對那些臭男人,她們的姐妹情,從她這一聲聲咆哮中可見一斑,她明知不是揚一超的對手,也要試一試。
“怎么會!”揚一超自然難以相信,她們的隨機應變能力超乎常人,而且,這個計策可以說是天衣無縫。
“六合堂被摧毀之后,金葉子就開始徹查內奸,可憐我的姐妹們。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越說越悲傷,不自主地流下了淚。
揚一超也不由得嘆息,人間自有真情在,誰言婊子向來無?
“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這是一個巧合?!迸肆鳒I的臉,露出了笑容,這看似高興的笑容,只會更加讓人覺得她悲痛。
這當然是一個巧合,揚一超知道,卻并沒有開口。
“我會一點武功,又很會應變,被她們派來盯在這里,一旦‘凰照’的薛掌柜有異樣,我便從中取事,通風報信?!彼揪褪峭可降娜?,讓她來盯著薛長春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
她沒有被揚一超所推倒,而且能一下子滑到另一張凳子上,可見,她所言非虛。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一個融入組織的人,將這些話說出來,無異于背叛。背叛,意味著什么,相信她不會不明白。
“因為我不能為她們報仇了,我愧對她們?!闭f罷,她一刀揮下,直刺咽喉。
千鈞一發(fā)!揚一超以手握住鋒刃。
“你不能死?!睋P一超奪過匕首,擲于地上。
“你今天本來有無數(shù)個機會,可以毒死我們?!睋P一超搖了搖頭,他惋惜著,因為他錯了,他看錯了這些人,他原以為這些人都是見錢眼開的婊子,卻不曾想,她們,也是人。
女人并沒有說話,她啜泣著。一枝梨花春帶雨,她并不是貴妃,而是一位風塵女子,但此刻的她,豈非已勝過那只會賣色取寵的貴妃千百倍?
“你這樣的人自然不會下毒,因為你不會毒死他們三人?!睋P一超說罷,一聲長嘆,慢慢彎下腰,拾起了剛才的匕首,將它交到女人的手里,然后背對著她,慢慢地倒酒,他已不準備反抗。即使他的背后被這個女人捅上數(shù)十刀,他也絕不會還手。
“我欠你的,還有她們的。來吧,我不會還擊?!睋P一超端起酒杯,說罷,一飲而盡。酒,一杯,接著一杯,啜泣聲越來越低,直到他的手再也舉不起酒杯,啜泣聲就從他的耳中消失了。
一個人心中裝滿了悔恨,裝滿了情緒,他要怎么才能快速醉倒,他只有催功,加速酒勁加劇酒勁,直到他醉倒在桌,他的動作也沒有一點停頓。但他身后的刀,的確已刺出數(shù)十次!
當揚一超醉倒,女人將滿是鮮血的匕首,猛擲于地。
她開始了大哭。直到清晨,她再也沒有淚可流,她的兩只眼,腫得像兩顆核桃。
揚一超醒來之時,女人已經躺在床上,恭敬而規(guī)矩,她躺得很好,身上沒有蓋被子,她打扮得很普通,她穿上了剛入“登仙樓”時那天的衣服,灰撲撲的布衣并不能掩蓋她的風姿,她很安靜,臉上掛著微笑,僵硬而痛苦的微笑。
揚一超凝視著她的臉,淚痕如新,這一夜,她到底有多痛苦?揚一超脫下了上衣,背部破爛不堪,已被刺破數(shù)十刀。但揚一超還站著,刺他的這個女人,卻已死了,他的背部沒有任何傷痕,衣服卻破爛不堪,被刺了數(shù)十刀,這個女人,只有一道傷痕,在她的咽喉。
揚一超單膝跪地,低頭,許久,起身,拿起她手中的匕首,默默地拉下床簾。
“走吧,他們在客棧等?!睋P一超剛出門,郭子蒙已在等候。
“嗯?!睋P一超的失落,讓郭子蒙不解。
“怎么不高興?”郭子蒙雖然這么問,但他已搖扇而去,他似乎并不在乎揚一超的答案。
“逍遙?!睋P一超默念一聲,隨后跟上他。
‘凰照’冷清地沒有客人,或許是因為店內的兩個人都不愛說話吧。
但此時,并不止兩個人,吳曦正坐著喝茶,看起來她已等了許久。
“看來你等了很久?!睋P一超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她。
“還好,我只是活得久了一點?!眳顷氐脑捓锊劁h,揚一超頓時醒了一下。
“他呢?”
當鷹揚門被屠戮,揚一超冷靜下來之后,便讓薛定文去通知飛魚門避難,撤離的門徒中有內奸混入,此時,吳曦在這里,而薛定文并不在,他自然覺得很意外。
“死了!”吳曦冷冷道。
揚一超有如遭受了一道晴空霹靂,陪伴他成長十數(shù)年的愛護自己的前輩,竟然死了,他自然很痛苦,他痛苦的遠不止此,因為薛定文不在,而其他三人也沒有回來,那么他們會在哪,不言而喻。
“怎么死的?”此時的揚一超,臉和脖子都已紅了許多,他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大了起來。
“金葉子?!?p> 只有這三個字,就已經足夠了,金葉子就像是烏鴉,帶來的,只有不詳和死亡。
“你怎么沒死?”郭子蒙很好奇,如果飛魚門被屠戮,連薛定文都不能幸免,那么她怎么還活著?
揚一超自然也很想知道,金葉子的動作那么快,那么飛魚門遭難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薛定文趕到之時,飛魚門已被屠戮殆盡,薛定文回來了,另外一種就是薛定文趕到之時,金葉子也剛好趕來,飛魚門滿門及薛定文全部遇難。換言之,吳曦,是最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一個人。
“我早就脫離了飛魚門。但我發(fā)覺有內奸混入之時,便趕回去,卻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尸體,銀手薛定文,也在其中?!眳顷氐囊环?,讓揚一超不得不信,她的確和飛魚門關系非同一般,涂山盟會她登擂之時,并不在飛魚門之列,飛魚門一眾見到她也都很吃驚。
“她沒有說謊?!惫用烧f罷,拍了拍揚一超的肩膀,便開始逛客棧,他其實并不是在逛,而是在找楊雨軒,但此刻并不太方便說話,他就只好逛。
“抱歉。”揚一超并沒有為懷疑她而道歉,痛苦之色浮于面上。
顯然,吳曦也并沒有太在意,這本就是人之常情。換做是她,或許,她已經拔劍了。
無聲的客棧,一張老舊的酒桌,坐著兩個愁眉緊鎖的人,空洞的眼神,飽含著痛苦,死寂,讓門外的客人卻步而離去。
無言的抬頭,四目相對,眼神交匯的剎那。
“你在想什么?”吳曦并沒有她看起來那么堅強,對視之中,她看到了決絕,同樣,她的決絕也被揚一超看在眼中。
“在這等,他們一定會回來?!睋P一超深信這一點,他只好深信著,有散沙聚成一團的那個時候。
“我的計劃失敗了?!蓖瑯拥姆椒?,揚一超用得并不差,但他究竟是輸了,金葉子安插進入十二門的內奸,讓十二門遭受了滅頂之災。他安插內奸進入金葉子,在六合堂的破滅之后,如泥投江。
“你什么計劃?”吳曦似乎沒有那么冷漠了,她嘗試著融入。
“和她們一樣的手法,魚目混珠?!睋P一超苦笑。
吳曦并沒有追問,因為她清楚,揚一超會繼續(xù)說下去。
“今天早上,有個人告訴我,那些人已經全部,被找了出來?!睋P一超再不說下去了,他再也不忍心,一想到那個女人,他的腦子里,就像有著千百只蜜蜂同時在叫。
被金葉子找出來的內奸,是什么下場,不言而喻,他自然也不用說。
楊柳,在大道兩旁揮動著枝葉,一輛馬車緩緩馳來,從遠處的一個小點,慢慢變大,轱轆碾在地上的聲音也越來越明朗。
“葉嬸真是神機妙算?!眱尚值苡芍缘刭澋?。
“這么熱的天,這么冷僻的路,居然也有馬車來?!饼埣o不敢相信。
“嗯,你們仔細看看那是什么方向?!比~夫人指著龍泉鎮(zhèn)的方向。
“哦?”龍紀若有所思。
“龍泉鎮(zhèn),自然不能賣馬匹給我們,但是葉嬸就不同了?!饼埣o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輛馬車的由來。
“說說看?!比~夫人邊上車邊笑。兄弟兩也一起上了車。
“這龍泉鎮(zhèn)的馬匹,被金葉子壟斷了。但是,葉嬸的身份并不一般,不但能買到馬,還能買到車?!比~夫人身為金葉子的十大金釵之一,能在龍泉鎮(zhèn)買到馬匹,自然說得通。
“你仔細想想?!比~夫人開始了閉目養(yǎng)神,她發(fā)現(xiàn)龍問一進入馬車就在閉目養(yǎng)神。
不知何時開始,龍紀開始想要表現(xiàn)自己,這正是他出錯的原因所在。
“趕車的,并不是個男人?!饼垎柎搜砸怀觯埣o立馬掀開簾幕,仔細端詳著趕車人。
“很多男人身材也不是很高大?!饼埣o不明就里。如果憑借身形,就妄下定論,恐怕讓人難以信服。
“你聽聽看?!饼垎栔噶酥付?,他雖然一直說話,卻從未睜開過眼睛。
“聲音沙啞而低沉的人,豈非正是很多男人的特征?”龍紀對生活的觀察,自然也比較仔細。
“不。一個熟練的趕車人,斷然不會讓馬車顛簸,很明顯,這位并不熟練?!闭f到此處,龍問的臉上泛出一絲憂傷。
“龍泉鎮(zhèn)所有的人都被金葉子所要挾,而這位好像并不害怕,她自龍泉鎮(zhèn)來,還能趕著馬車,可見她的身份,不一般?!?p> “她也是金葉子的人?”龍紀已進了車內,即使這個人是金葉子的人,他也絲毫沒有慌張之色。
“昨天她是,今天卻不是了。”龍問嘆息。
“我來替他說吧?!比~夫人不忍龍問再說下去了。
“趕車的這位戴著斗笠,不想表露身份,雖然有遮擋烈日的可能,但,斗技戴得實在很低。不想讓人看到……”葉夫人說到此處,也不忍再說下去了。
“不讓人看到她的臉。因為她當年為了逃避我爹爹的追殺,不得不改頭換面,吞炭為啞?!?p> 一聲聲“駕”,從趕車人沙啞的喉嚨發(fā)出,策馬的鞭子,瘋狂地抽動著,似乎在宣泄著不平。
龍紀也不再問,也不再說,他已明白這人的身份,他自然也明白這馬車從何而來。
趕車的若是當年散布謠言的那個人,那么她加入了金葉子,合情合理,能帶來一輛馬車,自然也合情合理。她的聲音沙啞,卻和男人不同,男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但她的低沉之中,有一點刺耳的尖銳,蒼老的手,并不像男人的那般粗糙,熾熱的天,她卻穿得比別人多,顯然她在裝扮自己,一個男人在大熱天里趕車,沒有光著膀子,也會著短袖,褂子。
這輛車,原是葉夫人早已安排好的。想到此處,龍紀不免笑了,他在嘲笑自己,還是在譏諷復雜的過往?
車,就像在訴說著歷史,顛簸不平。嘶鳴的馬,并駕齊驅,似乎在競爭著忍耐。無言,是對歷史的掩蓋,還是傷懷?
風塵揚起,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下無所遁形,蟬鳴,此消彼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