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法師此言一出,民間有信佛之人,認得其中地獄之說是出自《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便又說皇妃乃地藏王菩薩轉(zhuǎn)世。說皇妃發(fā)愿救萬民于水火,是要度化眾生,離苦得樂。也有人說,皇妃只是要幫助一萬個人脫困。凡次種種,不一而足。但不管哪種,都是好意。從此也就把對皇妃的懼恨之心釋去大半。
卻說圣上在高陽法師走后次日,聽胡太醫(yī)講述完法事過程和高陽法師所下結(jié)論,坐在那里久久未語。胡太醫(yī)破例得圣上賜坐,辭不敢受,只弓腰候在案前,也垂首不語。春暖閣靜的好像是一座空屋一般。一個伺候茶水的宮人,立在圣上身后幾步遠的墻角,一動不動,如同一具沒有生命的擺設(shè)。
“拯救萬民于水火?”圣上半晌才緩緩說道。眼神仍處于一種游移失神狀態(tài)。
胡太醫(yī)不知圣上是何意,不敢貿(mào)然作答,但又不能不答。只得說道:“此乃高陽法師原話?!?p> “那高陽法師此話是何用意?”圣上這才將目光看向胡太醫(yī)。
“這,臣也不知。想來只是法師危言聳聽,故弄玄虛吧?”胡太醫(yī)道。
圣上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瞇起眼睛看向門口。風(fēng)把門上掛著的棉簾不時的吹起,清冷的陽光一閃一閃的透了進來。這小陽春一過,緊接著就又是雪又是風(fēng),氣溫驟降。這也是民間百姓一邊倒的又站在皇妃這邊,駁斥妖人轉(zhuǎn)世的一個重要的依據(jù)——妖人不可能得到天助。法事辦了三日,小陽春也來了三日。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情?不是皇妃廣種福田,得此善報又是什么?
“歷朝歷代,刁民反叛,都是以拯救萬民于水火為幌子。”圣上依舊瞇著眼睛,語聲緩慢,只是嘴角掛起一絲奇異的微笑,看著分外陰森。“這皇妃難道也是想效仿此道不成?”
“這個……”胡太醫(yī)再三躊躇,還是決定替這個瘋癲皇妃說一句話。誰讓自己欠著人情呢。遂斟酌著說道,“恐怕,只是,法師……哦,老臣的意思是說,高陽法師原話確實如此。只是那瘋癲皇妃看著跟個孩童無異,若是有人想憑此話,就有所妄動,只怕……”
胡太醫(yī)瞥了圣上一眼,留下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只怕什么?”圣上眼神咄咄的看著胡太醫(yī)。
“只怕是癡人說夢而已。”胡太醫(yī)垂斂視線,小聲說道。
“為何會如此說?”圣上問。
“想我大英朝立朝數(shù)百年以來,歷經(jīng)劫難。百姓民不聊生,哀嚎遍野。是先皇和圣上兩代圣君勵精圖治,才有得今日之太平盛世。使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醫(yī),勤者有其業(yè),勞者有其得。百姓安居樂業(yè)?!蝸硭罨馃嶂f?今時今日,這普天之下,誰人不感念圣上恩德?不是老臣夸口,便真有那奸人意欲不軌,也得不到百姓擁護,只能是自取滅亡?!焙t(yī)慷慨激昂的說道。
圣上微微點頭,靠回椅背上。心里十分受用。許久,長嘆一聲又道:“只是這應(yīng)皇妃頗多古怪,人說事出反常皆為妖,只怕不是吉兆?!?p> “不知圣上愿否聽老臣一言?”胡太醫(yī)看著圣上道。
“老太醫(yī)但講無妨?!笔ド系?。
“老臣行醫(yī)多年,所見之人不說成千上萬也有成百上千。若是心懷大志胸有韜略者,必定行動果決,眼神堅定??赡腔叔皇抢铣紵o禮,只怕這輩子也只能是做個孩童了。”
“哦,此言從何而來?”圣上眼睛一亮,忙問道。
“臣為應(yīng)皇妃診過脈象?;叔}象安穩(wěn),并無異常。便是頭部也無任何受傷跡象。如此說明,皇妃根本就是好人一個。可皇妃卻依舊是瘋瘋癲癲,如孩子一般,……”胡太醫(yī)說到此,又抬眼看著圣上,“請問圣上,這無病之人,又該從何醫(yī)治?”
圣上一時有些愣怔,似是沒聽懂胡太醫(yī)的話,可隨即就哦了一聲。若不醫(yī)治,那應(yīng)皇妃日后不就只能是這樣了嗎?
圣上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再說皇子。法事過后,義王終于取消了對他的禁令,允許他出府走動??汕疤崾且芟?,任何跟皇家有關(guān)的話題都不許提及?;首拥娜穗H交往本就十分簡單,都是義王首肯過的幾個世家子弟,出去也不過賭牌喝酒。世家子弟多紈绔,仗著有錢有勢,斗雞走狗無所不作?;首訚嵣碜院?,跟這些人本格格不入??扇嘶钤谶@世上,總是需要有些朋友的,便是再合不來,也能跟你說兩句話,逗個熱鬧。他總不能就躲在那狹小逼仄的偏院,窩一輩子吧?
所以皇子要么就是不出去,一旦出去就是連著多少天夜夜笙歌,不醉不歸。這一日晚間,內(nèi)院里還跟往常一樣,天黑得早了,屋里早早地就上了燈。晝短夜長,時間過起來就快。皇妃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不再每日喊著無聊??赡芤哺鷼夂蛴嘘P(guān),想想外面天寒地凍的,人在屋里也就能待得住了。再加上從高陽法師未來之時,這屋里就形成了每日晚間講故事的習(xí)慣?!忸^是寒風(fēng)呼嘯,你卻在溫暖的屋子里舒舒服服的鉆在被窩里聽故事?!€有什么比這更愜意的事情嗎?所以皇妃許久都沒有發(fā)脾氣了。
這日夜間,聽完故事后,幾個丫頭就忙著給皇妃洗漱,準(zhǔn)備睡覺?,F(xiàn)在外面謠言漸止,她們也心寬不少。她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了皇妃瘋了這個事實。高陽法師都這樣說了,那還會有錯?所以,即便皇妃再有什么古怪舉動,她們習(xí)以為常。瘋了嘛!自然是跟常人不一樣了。就跟靈兒故事里講的那個吃豬糞的老頭,不管是吃豬糞還是皇妃用瓜皮洗臉,總之都是不正常。只是皇妃還是直嚷嚷干燥。有一日一早起來就扯著嗓子嚎叫,嚇得她們還以為又怎么了,一問才知道原來皇妃發(fā)現(xiàn)自己睡覺時竟然大張著嘴巴呼吸。便又哭又叫,說丑死了。她們聽的是又好氣又好笑。
靈兒和雀兒接過外屋丫頭遞過來的沐盆,來到床邊,一個屈膝端著盆,一個擺了洗臉巾子遞給床頭的紫玉,紫玉試過溫度,再輕輕的敷在皇妃臉上。她做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了,不用皇妃指點就能把洗臉巾子敷的服服帖帖。敷好后,再用手沾了水不住壓著。以前紫玉不敢亂問。后來知道皇妃跟那些個神神鬼鬼的不挨邊兒,就問道:“皇妃,這洗臉為什么叫保尸啊?”
“保濕嘛。就是……保持……面部……濕潤嘛?!被叔樕戏笾茨樈碜?,不敢張大嘴,含含混混的勉強照著字面意思解釋道。
“那為什么要叫保尸呢?聽著怪嚇人的?!弊嫌竦?。
“這有什么可怕的?”皇妃不以為然的說道?!澳銈円粋€個聽鬼故事都不怕,還怕這個?”
紫玉想說,這比鬼故事更可怕,聽著都瘆人。
“還不明白?”皇妃見她不說話,指著臉上的濕巾子道,“保持濕潤嘛!不叫保濕叫什么?”
紫玉這才猛醒過來。脫口說道:“皇妃原來說的是這個‘濕’?”這才知道自己鬧了笑話了。可誰叫皇妃凈說這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呢,拿個布子蒙著臉,還是雪白的,那不就跟尸體上的那裹尸布一樣嘛?;叔质撬肋^一回的人。那誰不是習(xí)慣性的這樣想?
“那你以為是哪個濕啊?”皇妃問。
“哦,沒有。奴婢只是腦子笨,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弊嫌衩Φ?。
洗了臉,皇妃還得漱口。這是皇妃的另一個怪癖——夜間漱口。而且還說的頭頭是道:“吃了一天的東西,牙縫里都是碎屑。若不清理,會長蟲牙的?!币郧岸际亲嫌窠o皇妃洗漱。先用紗布沾了牙粉在皇妃嘴里上下一擦,再用濕巾子抹把臉就算完事了?;叔郧白畈幌策@些個繁瑣,便是女孩子們最愛的涂脂抹粉,她也是不待完事就不耐煩的一把把人打開?;叔鷦傂褋砟顷囎?,紫玉也是照這樣伺候的。可后來皇妃能坐起來以后,只要一看見她拿著紗布過來,就忙一躲,把頭躲得遠遠的。嘴里問道:“這布子消毒了沒有啊?隨便就拿手往別人嘴里塞是不禮貌的知不知道!不講衛(wèi)生!”
紫玉哪知道什么是消毒什么是禮貌以及什么是衛(wèi)生啊,一頭霧水的看著皇妃,想問問那是什么都學(xué)不來。
“放著我來。”皇妃就讓她們新取來一塊麻紗布子放進碗里,倒了滿滿一碗開水泡著。等水涼了,才把紗布拿出來,擰干了,包在食指上,輕輕一沾牙粉,挨個擦起牙齒來,擦一擦,洗一洗,再擦,再洗。
包括紫玉在內(nèi),丫頭們一個個都是目瞪口呆,直瞪瞪的看著皇妃的動作。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不就是擦個牙嗎?怎么這么費事?。窟€……這么好看。像是在做一件十分要緊,不不,是不十分要緊……不不,丫頭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反正皇妃擦牙的那股勁兒,看起來很認真,卻又很閑適。一個一個細細的擦著,不緊不慢。擦到里面的牙齒就把一頭瀑布似的烏發(fā)一甩甩到另一邊去,頭就那么微側(cè)著??雌饋砑葎e扭又有那么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很好看。但也很陌生。很怪異。
再說了,歪頭就歪頭,低頭就低頭,怎么會那樣抻著脖子,像是落枕了一樣?不難受嗎?
一個小丫頭不自覺的也學(xué)著皇妃的樣子,側(cè)著頭,翹著下巴,自己覺得十分別扭,不覺偷笑。
“把這個丟了吧。以后每天都得換新的。”皇妃總算是擦完了牙齒,也不看她們,只把擦過牙的紗布往旁邊一丟說道。
說這話時的神情,是紫玉以前從未見過的。以至于在旁邊拿東西的雀兒也不自覺的跟著屈膝應(yīng)了一聲。都覺得皇妃這一瞬間有種說不出來的……厲害,讓人不得不從。卻又跟以前的厲害完全不一樣。怎么說呢?以前皇妃的厲害更像是任性,頤指氣使,亂發(fā)脾氣。她們雖然也怕,可卻都像是哄小孩子一樣哄著她。可皇妃那樣說時垂著眼皮,輕描淡寫的,給人的感覺卻好像是經(jīng)常這樣發(fā)號施令一樣。讓她們不由得有了主子的概念,服從的意識。
紫玉發(fā)現(xiàn)過好幾次了,在突然的那么一瞬間,皇妃會表現(xiàn)出一種既不像以前又不像現(xiàn)在的,一種很陌生的神情。像是突然間就變了一個人。雖然時間很短,只是一瞬間,可是紫玉是從小看著皇妃長大的,再細微的變化也瞞不過她的眼睛。
常常是一屋子人在那里等著,皇妃卻只管不慌不忙,像是習(xí)慣了被人這樣等著一樣。
伺候著皇妃洗漱完畢,丫頭們正要各自回房。這時,聽見院子里一陣吵嚷。靈兒最先聽到,還沒等紫玉說話,就先跑到外屋,扒在門縫上向外望去。
“是皇子!”靈兒興奮的回頭說道。“看樣子像是喝醉了,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p> “胡講!”紫玉道,“這個時候二門早已上鎖了,皇子怎會過來?!?p> 可隨即她們就都聽到了皇子那醉醺醺的聲音:“放開我!我要去看我的皇妃!”
“真是皇子?”已經(jīng)睡下的皇妃呼的一下坐了起來,兩眼放光的說道?!八茸砹??我也要去看?!?p> “皇妃不可!外屋冷。”紫玉忙叫道??苫叔缫呀?jīng)一掀被子下了床。抱著胳膊,哆哆嗦嗦的來到了外屋。紫玉忙扯了一條毯子過去圍住她。
“還真是皇子誒!”皇妃從門縫里瞅了一眼,興奮的叫道。
“噓!小聲讓皇子聽見?!弊嫌衩Φ馈?伤念檻]完全是多余的,此時,守門的婆子也跟了進來,勸著皇子。院子里人多嘴雜吵嚷成一團,哪里能聽見她們這點聲音。
“皇子,你醉了。有什么話等明日再過來跟皇妃說不遲?!比鲎釉谕饫鴳?yīng)皇子,可他身單力薄,被應(yīng)皇子一甩胳膊就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