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你還邀了友人來?”章貞側(cè)臉笑問道。
謝昭低眉,抬腳踢了那尚還坐在門檻上裝睡不動的人一下,說道:“廬江來的醫(yī)師,不用管他,你身體不好,一會讓他給你仔細(xì)瞧瞧?!?p> 孔仁愛原本教人大晚上從美妾的紅綃帳里拎出來挨凍就很想罵娘,此時聽了謝昭這話煩躁更甚,他忍著不耐撿了藥箱起身,倚著門框朝章貞堪堪一點頭,要不是礙著拿人手短,他堂堂江東神醫(yī)擱這受人鳥氣。
大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敞開,聾啞的老翁與小童提燈立在一旁,看見章貞,即刻面露喜色。章貞朝孔仁愛作了一揖,客氣道:“有勞醫(yī)師,請進屋里說罷?!?p> 待眾人進去在內(nèi)廳里圍著幾案坐罷,童仆很快端來熱茶與幾人飲下。章貞秦九和裴自流三人一路走回來筋骨活絡(luò)自不覺冷,謝昭與孔仁愛在門口候了許久卻是凍得緊,三杯茶水下肚方才緩過來些,身上漸漸褪去霜寒。
章貞見他二人這般模樣,心下多有過意不去,又著小童往火爐里添了些炭,在一旁笑著陪著閑聊:“醫(yī)師家住廬江么?”
身上暖和起來,孔仁愛心底的暴躁也就去了大半,他放下茶盞,答道:“廬陵人客居在廬江而已?!闭f罷,這才正眼打量起章貞,燈下見其面容雖然略顯蒼白,但配上那雙含情鳳眼,滿臉笑意,并不同一般病人死氣沉沉,只讓人感受到富有生機活力。打量久了,又覺這張臉?biāo)圃嘧R,好似在哪見過。
章貞大大方方任他打量半晌,見他若有所思,又含笑問他:“醫(yī)師您高姓?”
“姓孔,家君向儒,遂名仁愛?!笨兹蕫刍卮鸬?。左思右想終是沒想起到底在哪見過??兹蕫蹞u搖頭,深更夜半,家有美妾相候,他不欲再多耽擱,于是埋頭從藥箱里掏出脈枕,捋了袖子,隔著幾案朝章貞道:“伸手?!?p> 章貞聞言,頓覺一個頭兩個大。幾雙眼睛都盯著她。她微覷裴自流與秦九一眼,努力使自己笑得不那么心虛:“時辰已不早,診脈需要靜心,二師兄與師弟在這橫豎也無事,勞累一天不如早些回去歇下罷?!?p> 這話趕人意味濃厚。
偏昨日還知情識趣兩人,今晚卻都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坐在那巋然不動,室中一時寂靜無聲。
章貞無奈又喚了一聲:“秦九。”
秦九自打在門口見了謝昭便有些怏怏不樂,此時見她有意支走他與二師兄,心下更是不快。但同著外人,他也不愿與她吵,只涼涼看她一眼,道:“診個脈而已,我與師兄坐在這不說話又不礙你事,怎么,你們還有要事相商?”
裴自流在一旁點頭附和:“小光,你診你的,我與師弟不說話就是?!?p> 這兩人擺明了油鹽不進不好糊弄,章貞也沒辦法,他們終日這樣黏在一起,早晚是個瞞不住,只好將手腕擱在脈枕上。畢竟當(dāng)著眾人,她又不能打他們一頓。
卻說孔仁愛手指將將搭上那纖細(xì)皓腕,便忍不住打了個激靈,陡然清醒許多。誰道眼前風(fēng)流俊俏小郎君背地里竟是個美嬌娘!他望向章貞佯作鎮(zhèn)定不動聲色再接著往下號脈半晌,一顆心那是往下沉了又沉,這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一副身子竟然衰敗至此,要不是她常年練武,哪里能強撐到現(xiàn)在。莫怪西川小世子又是威逼又是利誘非要把他從廬江弄到金陵來。好好一個女嬌郎,再不專心治病恐怕真要香消玉碎金陵城了。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孔仁愛的手才從章貞脈搏上移開。謝昭自不必說,全程靜坐燈下不語。章貞身體究竟到了哪一步,他心里多少有點數(shù)。秦九與裴自流卻是雖有察覺她身體抱恙,但終究不知底細(xì),只是看著孔仁愛的神色從輕松平常到凝重復(fù)雜,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見幾人眼巴巴都等著他下定論,孔仁愛正欲開口,忽覺小臂內(nèi)側(cè)一疼,不用想正是章貞所掐??揍t(yī)師多精明的一個花花腸子,立刻明白章貞意思,于是收起脈枕,一本正經(jīng)說道:“看脈象足下無甚大礙,只是氣血有些不足,這樣,我先寫個方子,足下抓了藥后每日早晚煎服,期間切記不可飲酒,等過三日我再上門為足下調(diào)養(yǎng)將息。”
秦九立時著人取來紙筆,章貞將陶燈挪向孔仁愛手邊,笑贊道:“勞累醫(yī)師跑這一趟,都說江東子弟多才俊,今一日遇上孔醫(yī)師,方知所言不虛?!?p> 孔仁愛的嘴角不由抽了下,他低頭邊寫方子,邊道:“您過獎?!?p> 待方子寫好,孔仁愛片刻也不多留。謝昭再有留戀,卻也顧念時辰已晚。章貞喚童仆給他二人拿了披風(fēng)路上御寒,送二人至門口,謝昭便催她:“回吧,早點歇下,明日我再來找你下棋。”章貞點頭,未再客套,只道:“路上小心。”
二人剛出得院門,朔風(fēng)冽冽來襲,謝昭一把拽住孔仁愛,急道:“如何?你果真能醫(yī)治?”
“治不了,治不了。”孔仁愛掰開他的手,嫌棄道,“你們早些時候干什么去了?她現(xiàn)在那脈弱得還不如耄耋老人,誰治得了?”
謝昭聽得心中一滯,幽深的眼眸看著孔仁愛那沒有一點醫(yī)者仁心的嘴臉,氣得不由破口大罵:“那你還敢跟她說三日后上門施針?你孔仁愛不是號稱江東神醫(yī)么,這點病都治不了,你算哪門子神醫(yī)?”
“你看不出來她不想那倆小子知曉病情?我不胡謅,你我這會兒能出得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病入膏肓才找醫(yī)師有什么用,老子行的是醫(yī)術(shù),不是法術(shù)?!笨兹蕫墼夭嫜?,也氣道。說罷,見謝昭一動不動在月光下陰惻惻地盯著自己,嘴巴動了動,又忍不住找補道,“你瞪我也沒用,人女郎自己都不甚在意自個身體,估計早已看淡生死,你擱這跟我急個什么勁兒。”
卻說章貞這廂再回到廳堂,裴自流已經(jīng)回房睡去,只剩下秦九獨自坐在爐邊看藥方,燈下好似縹緲孤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