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番外 青廉

　　我出生在一個山谷，那里四面環(huán)山，人跡罕至，但棲息著一群紅鹮，山谷里經(jīng)常回響著紅鹮的長嘯聲，空靈清脆，于是偶爾被谷外的人類聽到了，便稱作這里為嘯鳴谷。

　　這群紅鹮能通人言，已是成精，他們在這里繁衍生息，已具規(guī)模，這里很好，與世隔絕，無人侵?jǐn)_。我便是這紅鹮一族的一員。

　　這里僅有一只修煉成了紅鹮妖，也是我們族中年紀(jì)最大的，我們按照人類的叫法，稱他村長，一把白胡子已經(jīng)拖到地上，照他的意思，這樣顯得比較德高望重。妖的壽命遠(yuǎn)遠(yuǎn)比山精野怪長的多，所以他在這里已經(jīng)守護(hù)了一代又一代的紅鹮。

　　村里有一本記事，賊厚賊厚，大致意思是說咱是有名望的一族，和朱雀一族也有些淵源，因為從名字上看紅鹮和朱雀是個異曲同工的構(gòu)造。還說我們?nèi)褰?jīng)歷了一場浩戰(zhàn)，最后逃難至此，諸如此類，寫的天花亂墜，不知真假，至于我們和朱雀這種上古神獸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這就很難考證了，因為，我們都沒見過朱雀，連村長都沒見過，說不定世上早就沒有這種生物了。不過后來，我才知道，那本記事就是村長自己寫的，以我對村長的印象，我感覺那上面有八成是瞎編的。

　　我出生的那天，據(jù)說各種異象，凡是符合主人公降世的征兆都有！比如山谷上空出現(xiàn)五彩祥云啦，比如大風(fēng)卷地百草折啦，比如空中漫出若有若無的異香等等等等，當(dāng)時村長見天有異象，急忙跑到我家，對我爹說，這孩子匯聚天地靈氣，吸收日月精華，將是不凡之人，是未來全村的希望！

　　于是我懂事起就跟著村長，由他親自督導(dǎo)學(xué)習(x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應(yīng)了村長的話，我從小就是個法術(shù)奇才，靈氣在我手中游刃有余，很快我就修煉成了妖，百年的時間，中間已是幾輪人事更替，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世上，而那時連村長都只能跟我打個平手，大家都對我嘆為觀止，村里的雌紅鹮無一不傾慕于我。我膨脹了，我不能只放眼于嘯鳴谷了，我要出谷！我要放飛自我！我讓世界都知道我的厲害！

　　于是我對村長說，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化出本體，一飛沖天，再見了親友們，小爺我志不在此！

　　人間的煙火真是令人流連忘返，人情世故也是異常有趣，人類啊真是會折騰，我穿梭在其中，如同一個看客，笑品百態(tài)，好不愜意。

　　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我被人類同化了，開始習(xí)慣人類的生活，習(xí)慣人間的美食，聽聽鄉(xiāng)野八卦，也會學(xué)著他們喝酒消遣，吟詩作賦，與他們混作一團(tuán)，甚至有時候愿意為了他們而喜怒哀樂，打抱不平，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大俠，英雄氣概，兒女情長，瀟灑自我，外加又顏有才，真是優(yōu)秀得過分。我又膨脹了，或者說我開始犯蠢了，漸漸的，我真的把自己代入了大俠的角色中，認(rèn)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以保護(hù)弱者為己任，甚至不惜為了人類與妖作對，當(dāng)時的我有一句響亮的口號：為了維護(hù)世間的正義與和平，我要代表上天消滅你！

　　在嘯鳴谷時，我一直以為自己道行高深，法力無邊，放眼天下難逢敵手，來到人間，才看到很多修為精深遠(yuǎn)高于我的厲害角色，不過我依舊憑借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在人間來去自如，如魚得水，直到后來發(fā)生了件事，我才知道原來之前都是運(yùn)氣好，而那件事終結(jié)了之前累計的所有運(yùn)氣！

　　那天我在街上閑逛，適時陽光明媚，惠風(fēng)和暢，令我十分享受，然而街上出現(xiàn)了極不和諧地一幕，一個粗獷的大老爺們，帶著一伙小嘍啰居然當(dāng)街強(qiáng)搶民女，圍觀群眾七嘴八舌但無一人敢上前阻止，這種天理難容之事我怎能袖手旁觀？于是我沖進(jìn)人群，一聲大喝“放開那個女子！”，當(dāng)時我已看見那粗獷男的具相，是一頭大黑熊，道行貌似在我之上，但事已至此，可不是退縮的時候，不然面子往哪兒掛？那粗獷男看了我一眼，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妖，針鋒相對怕是會折損人手，于是說了句罷了便帶領(lǐng)他的小嘍啰撤退，而我當(dāng)時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腦抽抽了，以為他是忌憚我想逃走，我又大喝一聲“熊就要有個熊樣！”那粗獷男突然回頭，怒目圓睜，我想大概是我的話刺激到他了？他走到我面前，鄭重其事，約我三日后在郊外曠野處決戰(zhàn)，生死不論，若他輸便再不會踏足這里半步，若他贏，我就滾蛋。我當(dāng)時出于本能條件反射，答應(yīng)了。在圍觀群眾的喝彩聲中，我才恍然，自己被下了戰(zhàn)書，而且很有可能會被打死，騎虎難下了怎么辦喲，我可不能隨便交代在外頭哦！我可是全村的希望??！

　　三天后，我來到了指定地點，粗獷男已經(jīng)等在那里，周圍還有不少吃瓜群眾，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唉，此情此景，奠定了悲傷得基調(diào)。過程沒什么好說的了，阻止他搶民女時多么瀟灑，那時就有多么狼狽，大黑熊本來就是力量型選手，像我這種文明人怎么拼得過，起初我還想著維持自己的形象，旋轉(zhuǎn)跳躍，我不停歇，最后被他一掌打到在地，要說這黑熊是真的黑，掌上還帶毒，那毒可是生猛，頃刻我的膚色就暗沉發(fā)黑，這令我很不爽，居然敢毀我英俊的外表！士可殺不可辱！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化出本體，用喙戳瞎了他的眼睛，在他驚慌失措之時又用利爪抓穿他的肩膀，他的小嘍啰們見到粗獷男身上多了幾個窟窿還血流如注立馬狂奔而來，而我也趁機(jī)倉皇飛離。

　　唉，雖然保住一命，但還是在人類面前現(xiàn)出了本體，這個地方是待不了了。

　　飛行過程中，黑熊的毒一直在體內(nèi)蔓延，迫使我不得不停下來打坐運(yùn)氣，心里不斷咒罵那頭大黑熊，太毒了！怎么這么毒！血液開始逆流，筋脈開始收縮，膚色越來越黑，照這個程度，我花上十年也未必能全部清除這個毒，于是我決定破釜沉舟，反其道而行之，運(yùn)氣讓氣血逆流沖擊各個穴道打通筋脈！

　　可惜啊，夜漏偏逢連夜雨，用力過猛，走火入魔了。

　　路過一條河的時候，我照了照，頂著一張大黑臉，一頭炸裂式的亂發(fā)，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真是丑到心碎，于是我又化出本體，那樣比較好看，開始漫無目的地飛行。

　　可能是上天也意識到我實在太可憐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靈氣十分濃郁的地方，也許那里能改善我走火入魔的體質(zhì)。我想著這地方一定會有結(jié)界，于是一步一步靠近，走得異常小心仔細(xì)，直到我發(fā)現(xiàn)靈氣由稀變厚又變稀的時候，才驚覺，我居然饒過了那個地方！連結(jié)界都沒有看到！這外面一定隱藏了一個迷惑人的陣法！這不是玩弄人嘛！但我卻毫無察覺！唉！我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就這樣吧，已經(jīng)用盡力氣了，累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一個人架著往前走，然后我看見了一塊巨石，上面寫著“蒼梧”，再然后我被扔進(jìn)了一只小舟里面，隨著小舟騰空而起。

　　是的沒錯，我來到了蒼梧山，遇見了一懸。?。∫粦?！我生命中不可忽視的男妖！

　　蒼梧山靈氣氤氳，療傷修煉的勝地，然而一懸實在是個冷漠的人，仿佛對世界一切都沒有興趣，著實無聊。他偶爾也會救濟(jì)蒼梧山附近的人或妖，就像救我一樣，但他們都沒有我這般重情重義，不久以后就都走了，也有貪戀這里靈氣的妖會多停留些時日，不過也不會長久，這里實在是太寂寞了…而我…居然成了唯一愿意陪伴一懸的男妖！當(dāng)然主要是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嘯鳴谷嗎？確實，我在修復(fù)走火入魔的體質(zhì)之后，去過了一次?？上В彘L不知道去哪里了，那里只剩一群成精的紅鹮，都不知道我是誰，我有時會想，如果我當(dāng)年沒有出來，現(xiàn)在是不是就成了那里的村長…

　　在蒼梧山的日子日復(fù)一日，仿佛不知歲月，我大概猜到了一懸可能就是這座山的山魂。而我沒有那么多束縛，依舊繼續(xù)我的游戲人間之旅，玩累了就回到蒼梧山休息。

　　直到有一天，一懸?guī)Щ貋砹艘粋€妖生異種，雖說是妖生異種，但身體完全是個人類。然后要我教她武術(shù)…我頭疼，我哪會哦，一個人類唉，教殘廢了怎么辦…頭很疼…

　　于是我放棄了游戲人間的旅途，還去一懸的破書樓找了好多書，凡是聽著名字還可以的我都拿上了，然后開始教圓橘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右手左手慢動作重播。好在圓橘還挺努力，于是我只要磕磕瓜子在一邊指導(dǎo)就好，再后來干脆不管她了，又能出去野了，反正一懸交代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地差不多了哈哈哈哈，機(jī)智如我也～

　　蒼梧山最近的人間煙火地，叫星月鎮(zhèn)，那是一個熱鬧繁華的小鎮(zhèn)，地處商貿(mào)要道，所以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新面孔。

　　有一天一支商隊浩浩蕩蕩而來，領(lǐng)頭的隊長是個體貌魁梧的中年大漢，談笑間十分豪爽，我聽見她說自己的寶貝女兒模樣俊俏，是大漠上開出的花。于是我便看見了那個坐在貨車上翹著腿的姑娘，飛揚(yáng)肆意，如同夏日熱烈的太陽，那身異域服飾更令她與眾不同，她似乎成了全場的中心。我看著看著，突然覺得，這不就是我的菜么！

　　我終于有了奮斗的目標(biāo)！終于不再是一條咸魚了！

　　我假借商人的名義和那個商隊接觸，商隊的姑娘不像中原的小家碧玉整日不出閨閣，所以我很快就結(jié)識了婉兒，當(dāng)天我便約她看星星看月亮，當(dāng)然以我這般天人之姿的外貌，她是斷然不會拒絕的啦。

　　不過異域姑娘也著實不像中原妹子那般靦腆含蓄，直爽得令人尷尬。當(dāng)我?guī)w到山尖上欣賞浩瀚星河的時候，她突然問我是不是像對她圖謀不軌，我說當(dāng)然不是，我可是個正直好男兒！

　　婉兒的商隊只在星月鎮(zhèn)停留了半個月的時間，和婉兒相處的日子，我好像腦子里想的都是她，活了那么多年了，思想從未如此單一過。我?guī)姹榱诵窃骆?zhèn)所有有趣的地方，帶她感受山間的風(fēng)，帶她傾聽林間的聲音，帶她飛進(jìn)云層里，又落入凡塵中。

　　那段時間的我好像掉進(jìn)了蜜罐子里，心里都是甜，有時候自己呆坐著都會笑出聲，適時一懸看見了我這副蠢樣，一臉漠然得告誡我不可泥足深陷，我當(dāng)時嗤之以鼻，現(xiàn)在想來，他那時就已看出了端倪。

　　離別的那天婉兒特別感傷，我說不用如此，我可以漂洋過海去看你，再遠(yuǎn)也無所謂。我把滄海給了她，那是我在蒼梧山上養(yǎng)的一只鷹，平時都在外自由散漫著。婉兒看著滄海停在她的肩膀上，突然問我是不是妖。

　　我怔住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都忘記自己是妖了，也許潛意識里我可能拒絕承認(rèn)吧。

　　然后她說她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她提醒了我，我是妖，人妖是無法在一起的。

　　送走了她，我渾渾噩噩回到了蒼梧山，我突然覺得自己錯了，這么好的姑娘，這么渣的我。

　　婉兒走了，似乎帶走了我的心情。百無聊賴，不知如何是好，有時候去找找圓橘蹭個飯，有時候去找找花總管聊聊人生，有時候一個人喝喝酒…也不是沒有波瀾，滄海帶著信回來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很復(fù)雜，婉兒的信總是陽光的，記錄著一路的所見所聞，詢問我的狀況，我沒有回，兩次之后，她便沒有繼續(xù)寫信，一懸說得對，趁我們都還未泥足深陷的時候，不如就此結(jié)束，各自安好吧。

　　后來圓橘說一懸要帶我們?nèi)リJ蕩江湖，我覺得挺好，出去走走吧，就讓我去看看這屆的江湖吧！我要叱咤風(fēng)云，我要讓這天地為我變色！讓人間留下我的傳說！順便找找心情，療療情傷吧。

　　心之所動，就隨風(fēng)去吧。

　　但是老天好像就喜歡捉弄人，當(dāng)我在遙城聽見婉兒的聲音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又幻聽了，我回頭，看見她站在陽光下。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心情，就覺得，好開心…滿心歡喜…

　　唉！果然還是不能隨風(fēng)去啊??！

　　擁吻了很久，但好像都不夠。意猶未盡，是不是這種感覺。我很害怕自己會害了婉兒，我和她說了好多，關(guān)于人和妖相戀的，關(guān)于妖生異種的，但是她一句“老娘什么都不怕”又讓我忍不住想要擁抱她。然后就不由自主地發(fā)生了不可描述之事…

　　第二天又分別，我決定見完巴蛇后就去找婉兒帶她遠(yuǎn)走高飛，神仙眷侶。

　　分開的日子，我忍不住會飛過去見她，后來越走越遠(yuǎn)也就靠著滄海傳信以解相思。

　　直到我知道她懷孕了。

　　找到婉兒的時候，她一個人蹲在地上，身影單薄。她離開了商隊。

　　我又一次覺得自己好渣，她應(yīng)該是個被捧在手心的姑娘，卻為了我變得如此凄涼。那一刻，我發(fā)誓我要用盡全力對她好。

　　我們又回到了遙城，對著月亮互許終生，然后過上了平靜的夫婦生活。

　　可世事難料，婉兒早產(chǎn)，我找遍了遙城的大夫，卻都束手無策，我不敢妄用妖力，只能找來一懸。

　　我總以為我們會一直美好下去，似乎離美滿，只有一步之遙，可惜…

　　我看著婉兒痛苦的樣子，心如刀絞。孩子出來了卻沒有哭聲，我對婉兒說，孩子生下來了，很健康，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對我笑笑，然后閉上了眼。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讓她遇見我，更不該讓她愛上我，是我違逆天道，一意孤行，釀成大錯，害了婉兒，我錯了…讓她回來好不好…

　　天雷劈下來的時候，我已毫無生念，但我看見圓橘擔(dān)心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朝她笑笑，我不想再連累別人了，已經(jīng)夠了。

　　我出生的時候多么神奇我沒看見，如今快作古了，倒也是轟轟烈烈。

　　但我沒想到圓橘沖了過來，想推開她卻已無法動彈，然后一懸也不理智了，甚至化出了原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呵呵，還說我，自己不也愛上了人類么。

　　這倆豬隊友，不知道這樣可能會三個人一起掛么??！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聚隱海閣中，不遠(yuǎn)處躺著圓橘，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正在凝出具相，而地上的聚靈陣在熠熠生輝。一懸仍在打坐，看上去情況不太樂觀，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似乎強(qiáng)撐著身體，我走過去問他怎么回事，他看看我只說了句無妨。切～不說就算了，什么時候能改改這種冷漠的個性。

　　我出了聚隱海閣，眼前的景象卻讓我怔住了，萬物凋零，一派蕭條，結(jié)界沒有了，估計山下的陣法也被破壞了，可聚靈陣居然還在，想想一懸的樣子，我猜他是用精血重繪了聚靈陣，以保圓橘化妖萬無一失吧。哎，問世間情為何物…

　　我在蒼梧山上溜達(dá)了一圈，找到了小花，然后抱起它又去了聚隱海閣，看一懸的樣子，他應(yīng)該自己能應(yīng)付，于是我把小花丟在那里，給一懸做個伴，然后說了聲“走了”。

　　去哪兒？我也不知道。天地這么大，隨便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