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光線昏暗,只有床頭矮柜上擺著兩盞琉璃燭燈,最后一層紗簾掀開的瞬間,燭燈里頭的殘焰猛地晃動了一下,光亮從丹霞色的紗簾上一飄而過,不覺間醞釀出一種慘淡的顏色。
簾幕低垂下來,不見一絲灰塵,上頭繡著明艷精致的戲水鴛鴦圖案,正好擋著我的目光,實在是完全看不清晰。
我才對翠香道:“把這低垂的簾子給我掀出一角來?!?p> 翠香看了看我,躊躇了許久,最終還是上前慢慢掀開,“二小姐,瘟疫實在厲害,只能掀起看一眼?!?p> 我望見,簾幕后面躺著的那個身影似是比平日里更豐腴了些,可我心里明白,人哪能一日間胖瘦大變呢?
分明是整個人都腫脹起來了。
建寧緊緊的閉著眼睛,蒼白的面龐因痛苦而扭曲,嘴唇干燥的似快要裂出一個口子來,睡得也極不安穩(wěn),眼睫隨著身上的抽動而微微顫抖著。
我心中難過,實在不忍再看,焦灼的回身離去,留下話道:“好好照顧公主,我去讓人找明世子想辦法?!?p> 菊香跑了一趟,回來道:“明世子府里的人說,明世子正在云南王府和王爺商議瘟疫之事,奴婢也去王爺那里找了,卻被王升攔在了外面。”
我一急,便交代吳耀好生看著建寧,自己抬腳就往云南王這里來,王升見我來了,只得苦著臉陪笑道:“二小姐您千萬別見怪,奴才這也是沒辦法,瘟疫橫行,王爺急的不行,正在里頭跟明世子商議要事呢!”
我蹙眉問:“里頭還有多久能結束?”
王升低頭道:“這個奴才也不清楚?!?p> 我盯了王升半晌,狠一狠心,正要奪門而入,王升未及阻攔,一臉的驚懼神色,卻不曾想,門倒從里面被打開了。
里面的人正對著我,與我面面相覷間,我恍然落下淚來,心中翻起一陣無助。我深吸一口氣,緩了緩,抬袖拭了一下面上的淚痕,慢慢道:“我有事找你?!?p> 他從袖中掏出一方灰色的錦帕來,遞到我面前,沉聲道:“擦擦吧。”
我接過,只在面上草草一抹,抬眼盯著他,嗚咽道:“公主快不行了。”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我的身上,先是驚道:“什么?公主染上瘟疫了?”我點頭,他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哭得這個樣子,你去見過了?”
我輕“嗯”了一聲,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急道:“那你可有感覺哪里不舒服?”
我搖頭道:“我沒事?!?p> 我別過臉,夏末的風微有冷意,夾雜著草藥的氣味,吹得臉頰上一陣陣發(fā)緊的涼。我輕聲道:“可是公主她真的等不了了,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找你?!?p> 滄泱深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靜一靜道:“公主今兒早上開始就不好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大夫過來診治,哥哥都去請了三四趟了,你知道的,一般大夫不成?!?p> 他道:“那為何不去請常大夫?”
我道:“常大夫?原來那大夫姓常?”
滄泱點頭說:“是,他還沒來嗎?”
我蹙眉道:“常大夫說要我們等著,先來后到是沒錯,但病癥應該也有個輕重緩急吧,不是我們不愿等,而是公主真的等不了啊!”
他低低道:“他這個人就是這樣,脾氣有些古怪,不過無事,我去派人請,他一定來的。”
我松下一口氣來,道:“這樣最好,”皺著眉頭,我又低聲說,“人事皆已盡,只能靜聽天意了。”
他頷首看著我,目光中全是柔軟纏綿,還有些許的擔憂嗔怪,久久不言。
建寧感染瘟疫,原從帶來伺候的丫鬟們都唯恐避之不及,尋著這樣或是那樣的理由松懈懶怠也是免不了的,常大夫需要診治的病人眾多,若不是滄泱派人去請,常大夫恐怕無暇分身,每每傍晚,常大夫才得出空來,翠香便會安排他進去為建寧診治。
實在因為城中患者眾多,各處的藥物都不夠用,好在府中倒尚有些存物,不至于藥物用時七八不全,也不至于飲食十分的不好。
“邪傷肺衛(wèi),風邪束表,衛(wèi)氣郁閉,故見惡寒發(fā)熱,肺氣失宣,故咳嗽、氣喘,肺不布津、聚而為痰,傷于寒邪則為白稀痰,傷于熱邪或寒邪化熱則見白粘痰或黃痰。邪氣阻滯肺絡,則致胸痛。邪傷肺絡,可見咯血?!?p> “若邪氣過盛,正不勝邪,邪氣入里,內傳營血,則面唇青紫或衄血發(fā)斑,甚則邪熱內陷、逆?zhèn)餍陌⒚砷]心竅,出現(xiàn)神昏譫語或昏憒不語。若邪熱郁閉不宣,熱深厥深,四末厥冷?!?p> 我聽他啰嗦了一堆,卻不大明白意思,便急切地擺手問道:“常大夫,我只問你,可還有的治?”
常大夫道:“若治療得當,邪退正復,可見熱病恢復期陰虛津傷之低熱,手足心熱或口干舌燥之證候。”
我“嗯”了一聲,思索半晌道:“能治就好。”
常大夫滿臉的局促道:“我雖能開下救命的方子,可是到處都是病患,人人皆等著藥物治療,實在是到處都缺藥,方子里需要幾味珍貴的藥品,不知府中可有?”
旁邊的吳耀拿過方子,急忙招人道:“去看看府中庫里可有這幾味藥!快去快回!”一面說,一面朝著小廝抖動著手里的方子。
我想了想,蹙眉問:“若是府中剛好有當然最好,若是沒有,該去哪里尋呢?”
常大夫正收拾著,抬頭看了我一眼,道:“如果連云南王府都沒有的東西,恐怕就要到大內皇宮尋去了罷?!?p> 我點點頭,又問:“敢問常大夫,外頭瘟疫怎么樣了?”
常大夫輕笑道:“我只能這么跟二小姐說,這云南王府恐怕是雅岐城里唯一的一片凈土了?!?p> 我嘆道:“恐怕這里也將要不成了,”低了低頭,我又無奈一笑說,“加上公主,已經是兩個人了?!?p> 常大夫看著我搖了搖頭,伸手比劃道:“才兩個人,你可知外頭都已經尸橫遍野了嗎?”
我道:“聽說了,但心里總覺得傳言應會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頭吧。”
常大夫道:“夸大?”笑了笑,他又道:“我只怕,說得還不夠呢!”
我皺眉道:“真的有這么嚴重嗎?”
常大夫點頭說:“家家藥坊皆缺藥品,每日不知要死多少人。”
我突然一陣胸悶,心頭隱隱憐憫起那些人來。
常大夫掃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回身默默的退出。
窗外,花開得正盛,艷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不遠處的廊閣亭臺皆隱隱一片彤色。斜風過處,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衣袂裙角間,更有落在肩頭衣裳上,微微顫動,終于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