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概是歷史上最牛逼的一年了
是安收了筆,細細地看過這一卷抄好的經(jīng)文,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呃~”,她挺了挺腰身,又活動活動了脖子,只覺得再這么下去,血夠用不夠用倒兩說,腰決計是要斷的了。
已經(jīng)這時節(jié)了,屋子里還燒著炭盆,一是防著血凝墨干,更重要的,還是是安這一年來總畏寒,身上的衣裳也穿得厚實,只是每每抄過一卷經(jīng)文,身干體乏,恨不得一口飲盡兩海水去。
昭明見她已抄畢了,趕緊從外頭的爐子上盛出一碗養(yǎng)生茶湯來,是安自己忙著收起抄經(jīng)的紙,這都是拿白礬礬了專用來抄寫經(jīng)書的上等紙張,必得仔細的收了。
外頭有婢子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來送一大早從貢院抄了的榜文來,昭明接過來,先放到一邊去,自己拿了團扇替是安扇一扇茶湯的熱氣,只盯著她是不是一滴不剩的全喝進去。
是安心里雖惦記著蘇軾兄弟是否上榜,又不好意思大剌剌的展露給人看,只好猛吹著氣,先將這茶湯一口灌下去,真苦啊。
昭明見她這一次倒喝的干脆,高興地將空茶碗接過去,“官人今次喝的好些。”
是安“呵呵”一聲,眼睛朝榜文看過去,昭明也不急,先送了茶碗去門外的臺階上,才轉(zhuǎn)身回來將榜文拿起來。
“登進士第三百八十八……”昭明轉(zhuǎn)頭去看是安,那人正裝模作樣的無端去撥弄香爐里的灰。
“一等第一名,建州浦城章衡?!?p> “誰?章衡?”是安忽然抬起頭,皺著眉,“章衡?”
昭明道:“官人認識?”
“不是建州浦城的章惇,是章衡嗎?”是安扭過頭來問道。
昭明又仔細看了一遍,“是章衡??!”
“哦”,是安點了點頭又去撥香爐的灰,大約是也是那“美男子”家中一人吧。
“有的有的,還有一個章惇也上榜了!”昭明找到了章惇的名字,“果真奇哉!”她忽然感嘆道:“章門二人同科及第也便罷了,曾氏有四人同科及第,就是歐陽修的那個學(xué)生叫曾鞏的,他兄弟四人一同及第了?!?p> 是安也不納罕,“曾氏原本才學(xué)之家,便也是應(yīng)該的?!?p> “還有另一對姓程的兄弟,倒是咱們一個姓的”,昭明見著“程”字自然地就高興。
是安終于放下手里的香灰事業(yè),顴骨升的老高,眼睛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還有另一對?”,那就是說這對兄弟也俱登科了!
“蘇家兄弟嘛,大蘇先生二甲,小蘇先生三甲,俱是不錯?!?p> “小乙怎么還不回來?”是安站起身,從書案上拿過一卷書,噙了笑問。
昭明合上榜文扔到一邊去,來收拾是安胡弄過的香爐,“官人不知道嗎?貢院外頭怕是不知擠了多少搶親的,小乙便說要去看著,好叫官人那倆位蘇先生別給什么不相干地人搶了去?!?p> 是安大笑著點頭,也不臉紅,信口道:“那闔該去攔,這兩個人,我替姐姐看上了呢?!?p> 昭明拿扇子遮了臉,倚在門框上笑:“那我倒要多謝官人了?只可惜了,我卻是個奴婢,怕是輪不上我呢!”她又轉(zhuǎn)了身子來,“我覺得那個小的倒很護著官人,只是可惜了,不然?或許叫王爺先去招了他來,同咱們鐘大哥比上一場!”
是安不妨她提起那人,立刻合上書,虎了臉,“比什么?這話也是渾說的”。
昭明倒還笑著,只略惋惜道:“說起來,咱們鐘大哥若也來一試,必定也能登科及第呢”,她又像是替是安寬心似得,“不過,既在咱們家了,也不需這么攘著擠著博一場功名?!?p> 是安垂下眼瞼,抽出方才合上的一本書,“但常人誰又不想呢?”
昭明看是安黯淡了神色,以為她是在為鐘大哥惋惜,不由暗嘆了一口氣,放下團扇,認真瞧外頭的桂花樹,看不仔細它到底是否抽了芽。
是安看的那一頁書上,端端出現(xiàn)一個“吉”字,她定了眼,嗤道:“想來世上可惜之人眾多,誰又比誰更貴重呢?”
那書生中了,倒真好。
書生中了呢!她又悄悄笑起來,笑的見牙不見眼。
昭明拾起方才放下的榜文,將它封在套子里,同往日那些送來的雜七雜八的文報放在一起,漸漸生了塵,而后,又被收斂封存,或許再也不被人翻開。
她們誰也不知道,就這樣一個普通的初春的清晨里,在那一卷打開又合上的榜文,及第的那三百八十八人到底會在日后漫長的歲月里扮演起何種角色。
也許只是一州一縣小小的官長,也許不過漫漫歲月長河中一個又一個被人吟誦來吟誦去的名作的書寫者,又或者被淹沒、被埋藏,成為一個美食家或一個投機分子?
程是安在這個清晨有一些開心,有一些低落,她存著些許的偏好,看過一眼去,甚至沒好意思親自去翻開看看的名字。這些按序排開的名字,在日后的歲月里將會幻化成一個又一個真實的人的樣子,在她的人生里來來回回,走走停停,也將在她心心念念想要守護的國朝江山里起起伏伏。
她這時一顆小小心臟上想著的,無非是挑個時間上街去,好巧遇了那個書生,同他說一聲“恭喜”。
沒遇上什么書生,卻遇上李衙內(nèi)幾人,被硬攜了瓦子里看斗雞去。
“你如今是真不打算出來‘捉賊’了?”王衙內(nèi)指著他新買的“金吾衛(wèi)”狂吼道。
“如今坐鎮(zhèn)的是誰?你看看那個黑面包龍圖,哪還用的上她???”李衙內(nèi)坐在一邊翹著二郎腿,指指點點的觀戰(zhàn)。
是安也佝了身子觀戰(zhàn),看兩只大公雞斗的極為兇殘,道:“他頭上那個疤長得真好,我記得幼時有一次見他,正趕上他同官家撒氣,就跟碳放在火里一樣滋滋冒氣,嚇得我直往柱子后頭躲,我還上趕著去烤么?”
王衙內(nèi)驚呼一聲,“好!好一個‘金吾衛(wèi)’!”一邊收著其他衙內(nèi)的錢,一邊酸她,“嚯,我以為只有我們怕他呢!”
是安白了他一眼,道:“也好意思,你們倒是不怕誰?就知道在街面上耀武揚威的?!?p> 李衙內(nèi)見終于斗贏了這一場,連忙上前拉人,不耐煩道:“快些個,一會兒樊樓人多了,喧鬧嘈雜的沒意思,我前幾日叫他家無論如何留了兩壇好酒,咱們今日好好的暢快一回!”
王衙內(nèi)已指揮人收好他的“金吾衛(wèi)”,提了錢袋子,“來了來了。”
是安也站起身來,叫過李乙,同他倆個告辭道:“我不便去了,你們盡興吧!”
王衙內(nèi)瞪著眼怨道:“多久沒一起出來吃酒了,他家有上好的牛肉現(xiàn)炒著吃,你不嘗一嘗?今年燈節(jié)你都沒出來呢!”
是安知他真心相邀,正要解釋,李衙內(nèi)已經(jīng)跟上來替她找補,道:“算了算了,她如今供著長明燈呢,怕是在戒期,便罷了”,又朝是安擠了眼睛,“可記著欠著我們的酒呢!”
是安忙感恩道:“改日改日?!?p> 李衙內(nèi)給了她一副“別理他”的表情,一手摟過王衙內(nèi),另一手揮到,“你也早些回去吧,天還涼呢!”
王衙內(nèi)上了路還在牢騷:“你又放她?”
李衙內(nèi)依然摟著他的肩膀,故意低了聲音道:“你沒聽說嗎?狄相公生了口瘡,說是一直沒好呢?!?p> 王衙內(nèi)驚呼道:“便是如今還沒好嗎?”
“你不見她臉色不好?我那日聽我母親說,如今這東京城里怕是個佛廟道觀都替她打著醮供著燈呢!”
王衙內(nèi)抽了抽嘴角:“那我也不去了!”
李衙內(nèi)拍打道:“你為何不去了?你又沒什么天皇老子要去孝敬,我近日就著其他人的光認識了李六郎,竟能約到他一道兒吃酒,你不去別后悔?趕明兒他尚了大公主,咱可就沒這機會了!”
王衙內(nèi)一聽越發(fā)不想去了,推道:“這越發(fā)去不得了,咱們混咱們的,干什么同他相交?沒得壞了事,還說咱們帶壞的,白叫咱們六哥兒生氣,好兄弟,我勸你也離那些人遠些,咱們胡混尚有個章法,可別同他們攪和,咱們攪和不起?!?p> 李衙內(nèi)見他說的認真,細想了想,笑道:“兄弟說的有理,只我今日已經(jīng)約了做東,不好不去,便就今日一日吧,過幾日,等狄相公好了,咱們再一起約了六郎外頭賽馬去?!?p> 那王衙內(nèi)聽他這樣說,也就應(yīng)了,兩人同坐過一條街便各玩兒各的去了。
這邊,是安同兩個衙內(nèi)分開,坐在馬車里又在街上蕩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沒碰上蘇軾兄弟,想著他們一定是如今高中了,要忙著各處應(yīng)酬。
是安拉起車窗簾子,恰好經(jīng)過悅香樓,她有些不耐煩,不止是因著蘇軾兄弟,也想起狄青來,著急怎么這倆日還不見有他的書信。
李乙坐在外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揮著鞭子,馬車走的平穩(wěn),他專心聽車內(nèi)傳出的嘆氣聲,想了想,問道:“不如我們?nèi)ラ_寶寺上香吧!”
是安頓了頓,也想著,算了,改日見了再恭喜是一樣的,總能見著的。
李乙不聽她回應(yīng)自己,便將手里的馬鞭遞給旁邊的侍從,瞪著眼干想了半晌,掀起車簾子坐進來,鄭重其事道:“不若教阿二寫字吧?”
是安驚了一跳:“寫字?你為何要學(xué)寫字?”
“阿二身體好,學(xué)了寫字,阿二替官人抄經(jīng)吧!”李乙拍了拍自己的臂膀,真心誠意道。
是安一顆心落回肚里,不免要笑他:“你當(dāng)誰都抄得的?抄經(jīng)嘛,必是要自己抄,才方是誠心?。 ?p> 是安的頭偏向窗子外頭,有個小娘子捏著一方巾帕在嘗攤檔上的金橘,“如今還有金橘???”
“官人要吃嗎?”
是安搖搖頭,想起從前的事兒來。
“娘娘痛?給安兒呼呼。”
還是一團才長開沒多久的白肉丸子程是安捏了罥煙眉女子的手指頭心疼道。
那女子窩在榻上,斜插的珠穗從她鬢邊頭發(fā)上微微晃,她的細長的手指被是安放在嘴邊輕輕地吹。后來,稍稍長大了但還沒有書案高的程是安握住她的手,焦道:“娘娘為何一定要用血抄?官家不是不許了嗎?”
“傻孩子,娘娘做不了其他事,所以啊就希望佛菩薩能看在我這樣誠心真意的份上,能保佑災(zāi)情稍減?!?p> 她一身青色綾紗立在窗前,經(jīng)紙上紅色的小楷齊齊整整,不知這樣鮮艷是因了朱砂還是因著她的血?
是安伸出左手,不由想起那個纖細瘦弱的女子,三年前她去世的時候,眼窩里發(fā)著青,臉色也白的嚇人,胳膊瘦的套不住一只鐲子,寧華殿外頭飄著好大的雪,她臉上卻帶著笑,似是極滿足的。
“幼悟……”
是安跪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心里怕的要命,女子卻一味輕輕地笑,這笑容是安見的多,她輕輕地動了動嘴唇,是安的眼淚就不由地同珠子一樣往下滾。
“幼悟……”
“臣在。”
......
李乙見是安只盯著自己的左手看,嘴里邊輕輕地念叨著“幼悟”兩個字。
“又無”?什么又無?
李乙盯住她想了半天,是說金橘嗎?“有啊,有好多呢!”
“官人,什么又沒有???”
是安低著頭,一滴眼淚將落未落。
“官人別著急,阿二替官人去買?!?p> ……
一點傷感被這廝擊個粉碎,是安的那滴眼淚生生憋了回去,咧著嘴懟他:“什么都有?沒有?咱們家還能有什么沒有?咱們家要是都有沒有的,旁的人得沒有到什么地步去!”
李乙不過好心一問,忽然得了這么一通搶白,很是委屈:“是官人說沒有……”
“阿二,去外面坐著吹吹風(fēng)吧,你平素吃的太多了,看看這里頭擠得,大官人我都要呼不上氣了”,是安生無可戀。
李乙看了看還起碼能再坐進兩個人的馬車,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出去便出去,官人自己不開心,來拿阿二置氣,素日也是官人怕浪費總叫阿二多吃的!”
“你……”
他倒來氣了,摔了簾子就出去。
“外頭的日頭這么好,官人便在里頭憋著吧!”
“……”
了不得了不得,這廝認真要降服起他大官人來了,必得回家叫昭明好好治治他。
李乙坐在車外頭嘴角卻扯得無限大,你看,我也能讓我們大官人開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