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彌是在陸忱拔刀的時候到的。
她剛要舉步拐出小巷,只見一個精瘦矮小的人推著堆滿的獨輪車叮鈴咣啷撒腿跑過路口,顯是在倉皇避雨。
……嚯,跑得還挺快。
看方向,陸忱也該從那邊——
“鏗!”
突如其來,有猛獸出欄。
凌厲殺機如影隨形,狠逼那人而去!
“唰!”
一道青光如蒼龍怒嘯,山呼海應(yīng),黑夜風(fēng)雨為之失色!
傘下,夜彌的瞳孔驟然一縮!
怎么……
——這當(dāng)然不是夜彌第一次看到陸忱拔刀。
不久前在此間谷的野湖,他誤把她當(dāng)成刺客,對她出刀。
第二次,今日在荻花鎮(zhèn)口,他橫刀示警,喝退了一幫起哄架秧子的江湖豪俠。
夜彌再不情愿也得承認(rèn),他用刀的這兩次,著實都是驚艷的。
這人……真的很適合拿刀啊。
陸忱冷而穩(wěn),一身氣場仿佛能鎮(zhèn)鬼神,使刀時就更冷。
動作從容干凈,又快又利落,像是以刀為指,可破冰揚雪,亦可亂葉拈花。
他的刀術(shù)如美人,在骨不在皮。
一種精確到毫厘的“控制”感,賦予了那把青刀極其獨特的氣質(zhì),讓人見之心折。
如是玉君子,雅正雍容,方圓規(guī)矩。
又似浪蕩客,起承轉(zhuǎn)合,颯然得意。
……
夜彌撐著傘,站在陰影里,看著那個風(fēng)雨里的人如同一道狠辣的閃電,突進,騰起,怒喝,高舉著長刀向前砍下!
她睜大眼,無聲地提起一口氣。
鬼刀驚風(fēng)雨!
恰如其分,猶有不及。
在這一刻,夜彌突然明白為什么那些江湖人會因為“陸忱”這一個名字而倉皇逃散。
她沒見過陸忱這樣拔刀,更沒有見過……這樣的陸忱。
太陌生了。
失控。
兇猛。
悍利。
磨牙吮血。
畢露鋒芒。
不加掩飾的殺機,在瞬間破開眼睫,空氣仿佛都生出了惡狠狠的倒刺。
“……!”
夜彌悚然色變!
刺客的直覺無比清晰地告訴她:陸忱,是真的要殺人。
不出意外,下一刻,他的獵物就會變成一具尸體。
他的頭顱會被斬下,一腔子血會盤旋著飛濺,他的殘肢會因為慣性繼續(xù)向前移動,直到四五步之后才會軟倒在地,然后再也不會爬起來。
那可以想見的畫面……讓夜彌的手心激出了汗。
傘柄如同扎根在掌骨,心跳順著血肉傳到掌心,她幾乎感覺頭頂?shù)膫愣荚诠舱瘛?p> ——不過是一個交睫,千般念頭走馬燈似的轟然滾過心頭。
而她最終選擇釘在原地沒有動。
微抬起傘,嘴抿成一線,夜彌目光如針,盯死了那個黑蛟一樣的人——
一定……
一定有理由。
他既做了,就一定有緣由。
賭了。
……
“啊啊啊啊啊?。。?!”
兔起鶻落。
什么都發(fā)生了,也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癱倒在雨中的人驚聲嘶叫,半空中的陸忱如受重?fù)簦咱剦嫷?,刀“哐”地一聲狠砸落地,錚鳴蕩開雨滴。
直到那個人鬼哭狼嚎地跑起來,干癟狼狽的身影消失在空街盡頭……夜彌手心一松,喉間吊著的一口氣盡數(shù)送出,冷汗混著冷雨,濕透了重衫。
遠去的的獵物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憑借了怎樣的運氣,才能從這樣的一刀下逃出生天,他只管不要命地往前跑,驚懼喪膽地大叫。
“……救命啊……妖、妖怪殺人了……”
夜彌抬起濕漉漉的眼睫,深色眼瞳里映著長街中央煢煢孑立的影子——只望了一眼,未散的驚疑復(fù)又卷過心頭。
那個人……
似乎在發(fā)抖。
在那野鴉一樣的慘嚎聲里,渾身濕透的陸忱拄著他的刀,垂下頭沉默。
方才那個劈下驚天一刀的鬼神,像浮冰一樣散去了。
光環(huán)和陰翳一并離體,最終只留下一副魂不守舍的軀殼。
他很慢地轉(zhuǎn)身,走回到赤馬身旁,抬手去摸這溫馴的動物。山鬼被他毫不在意地拖行在身后,刀身濺滿了雨和泥。
半刻之后,這個年輕人突然轉(zhuǎn)身沖到路邊,彎下身子開始吐。
——這個時刻,耳中眼里似乎再無聲色,夜彌只能看見他緊繃的、痙攣的肩背。
漫天冷雨如鞭,抽在陸忱的脊背,空蕩蕩的街上,只有那馬靠近他,彎下脖子拿頭去蹭他的臉,像是撫慰,也像憐憫。
都是落水的動物……嗎。
夜彌吸了一口氣,移開眼,不再看那個人。
她沉默轉(zhuǎn)身,刻意掩了聲息,去比來時還要不露行跡。
……
方才,在屋里看外頭的風(fēng)雨,夜彌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沖動。
她想要帶著熱乎乎的鮮釀,去尋那一個將至之人。
為什么呢?
這酒肆的位置如此偏僻,第一次來的人很容易錯過的。
而且,被風(fēng)雨和非善之輩纏了一路,應(yīng)當(dāng)正是身心疲乏的時候吧?
烈酒入喉,會暖一些。
就當(dāng)……
還他那一杯蜜糖水。
“咔。”
老舊的傘柄在她手心被捏出一聲脆響。
夜彌打著傘,貓似的閃身匿進了深巷,閉了閉眼,心里前所未有地泛起悔意。
今日到底是不該再出門。
做什么非要迎出來?
梓月和北落師門都在此處,他說隨后來,便一定有他的辦法啊。
一整壇的小白杏就在爐子上溫著,還欠這酒葫蘆里的幾口么?
實在是……
來得不巧。
嘖。
……
窺伺,是一種可以輕易滿足人好奇心的行徑——掀起一層光鮮面皮,看那底下藏著的究竟是人是鬼。
痛癢悲喜都是別人的,而捅破隱秘的快感和成就卻是自己的。
何樂而不為?
而夜彌不是。
她從來對這種事深惡痛絕。
不磊落,不爽快,很猥瑣,也很懦弱。
她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一個窺伺他人隱秘時刻的看客。
盡管撞破這一幕并非夜彌本意,可她不能否認(rèn),方才看見那個極其陌生的陸忱、那個從來冷定自持的人如此失態(tài),她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竟是……
竟是無法移開眼睛。
溫?zé)岬木疲谑种械暮J里輕微搖晃,晃得人的心思都跟著不穩(wěn)起來。
“……”
夜彌頓住步子,蹙眉立在傘下,輕呼了一口氣。
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那個在風(fēng)雨里發(fā)抖的影子像是刻在了腦子里,讓她感到煩亂不安。
滴答滴答……
寫著兩個紅色大字的牌頭正滴下雨水,一顆顆砸在她的傘上,微小震動傳到手心,竟讓人感到沉重。
夜彌收了傘,卻沒有進去。
她轉(zhuǎn)過身,用后背抵著酒肆濕漉漉的門,望著黑洞洞的巷子口。
半晌,她抬手拔了酒葫蘆的塞子,一仰脖,喝了滿滿一口小白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