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相忘江湖。
一切拂去,只留下那一尊精美的紫檀木匣。
這劍匣長及四尺,寬及一尺三寸,厚有五寸,通體由整棵紫檀中段雕鏤而成,其八角鑲金,周身雕花祥云龍紋,以沉香木焚香熏陶十年,已是美到巔毫。
“少年人,當(dāng)年老夫欠了一個偌大人情,那人便托我為他鑄造一柄劍,老夫問他要何樣的劍式,他便留下那六句話,留諾三十年后來取?!?p> 老者豎托劍匣,娓娓道來,漫漫回憶,三十年轉(zhuǎn)瞬而過。
他悄然望向那墨衣男子,手上猛然變化,劍匣倒拍入地,瞬間劍匣外殼從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同時入地,露出了匣中真象:
整座劍匣內(nèi)里完全中空,六道吞口、六道劍鞘扇形排開,四十八道環(huán)鎖緊扣,鏈接四道精鋼鐵索,支撐四道紫檀外殼——這竟是一座機(jī)關(guān)劍匣!
郭嘉目光緊盯那座劍匣,平靜面容終于變色。
那劍匣之中六道劍鞘,只有一道未空,存封了一柄劍。
“老夫悟了十年,終于悟出他的意思,再用五年光景,取極北寒鐵、秦土齊銅、南疆鐵木,再配上這楚地云夢大澤千年之水,熔鑄了古之名劍‘吳鉤’,方才鑄成了這柄‘六相’?!?p> 老者呆呆地望著這座巧奪天工的劍匣,目光里盡是癡意,如同……這劍匣上寄存著不能忘卻的東西一般。
“這尊紫檀沉香劍匣原是老夫的師祖‘鬼斧神工’公輸悲韶所制,本是為了封劍鎖人,奈何天不予,人不得,臨了落得凄涼?!?p> “傖啷!”
長劍離鞘,光華盡斂。老者手捧長劍,嘴角不經(jīng)意劃過一道悲色,望著這劍,猛地笑出聲了。
郭嘉望著那劍、那人,眼里盡是不忍。
知己一別三十載,相知、相守、終了相忘江湖,可這世間又有誰能勝得了天道?塵世緣分,縱使機(jī)關(guān)算盡,又哪里能多得一分。
“少年人……”
老者反手將劍入鞘,四道紫檀外殼復(fù)合為一,渾然天成。
“你我遇見本是緣,替老夫做一件事,這劍、這匣,便都贈予你了?!?p> “前輩?”
郭嘉再度變色,雙手握著那老者所交之物拱手而拜:“既是他人之物,三十年期滿自當(dāng)緣至,何況晚輩承受不起如此重禮,還請收回?!?p> 那老者聽了這言語,仿佛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下去。
郭嘉心思百轉(zhuǎn),突然明白,約定那人……恐怕已不在人世了罷?不然,以這老者心性,又如何會將這般重要之物信手轉(zhuǎn)贈陌路之人?
卻見老者沉默了半晌,突然沖他說道:“你,可是隨那陸家少年來取‘儒心劍’的?”
“不錯?!惫吸c(diǎn)點(diǎn)頭。
老者一指他,道:“將那物拆開。”
郭嘉看著手中修長包裹,心中已然有數(shù),將頭尾兩道絲絳解開,便見這布袋之內(nèi)藏著一柄連鞘長劍。
此劍大巧不工,劍柄、劍鞘以百年黑檀木雕成,光滑如綢,劍鐔上刻著一個小小“儒”字。
正是儒心劍!
郭嘉只看一眼,便知是儒心無誤,卻不知老者此舉何意,抬頭望去。老者知他心有疑惑,淡淡道:“當(dāng)初陸褒、陸稠兄弟二人前來求劍,以‘儒心’為名,時休莊主便知其意,便定下了‘比劍取劍’的規(guī)矩,要陸家后人中最出類拔萃者來山莊取劍?!?p> 郭嘉點(diǎn)頭,已明白幾分,“儒心”之意,便是陸褒、陸稠兩位陸家先人知陸家脈絡(luò)廣大,將來恐有兄弟鬩墻之禍、禍國殃民之輩,特地求取此劍,以告之陸家子弟,謹(jǐn)記“儒之本心”,方是世代習(xí)儒的意義所在。
“可這劍,終究不易鑄成,尚不能開鋒成劍。”
老者將那劍匣抱起,往郭嘉走過來:“這劍,需陸家子弟的血方能開鋒,老夫便是要你執(zhí)此劍去將那陸允傷了,這劍方才算鑄成。”
郭嘉這才明白當(dāng)初楚時休為何要定下陸家子弟需以武功勝過神兵山莊方能帶劍而去,這“儒心”二字可謂來之不易,當(dāng)今世家門閥林立,又有幾人能秉持“儒心”二字?
老者又看了看郭嘉,笑道:“老夫知道你武功修為不在那陸家小子之下,想來也是一場好斗?!?p> “前輩莫非是要看戲么?”郭嘉不禁苦笑,當(dāng)初陸允能與趙空平手,他當(dāng)時插手雖是分開二人,卻也知道二人武功皆是當(dāng)世少見,陸允能成為整個陸家的代表,可謂是獨(dú)步江東的人物,即便是自己想勝他也無多大把握,更遑論能讓他受創(chuàng)。
老者笑道:“莫劍終雖是地榜人物,這些年卻是退步甚多,早不及當(dāng)年,若非老夫徒兒不在,也不會讓他代神兵山莊一戰(zhàn)。老夫鑄劍不易,豈能如此輕易便教陸家拿去?!?p> “晚輩知曉了?!?p> 郭嘉點(diǎn)點(diǎn)頭,看老者意思,想來是無人可用,又不愿意讓陸家輕松帶劍而去,便想讓自己與陸允一戰(zhàn),又因?yàn)樽约悍巧角f之人,便以劍匣相贈,算是請自己出手了。不過,若非這自己能說出“六相”答案,這劍匣也斷然不會相贈。老者苦心三十載,又豈會如此輕易棄,便是自己因緣到了、老者引為知己而已。
“嘉,愿祝前輩一臂之力?!惫喂笆衷侔?,“不過劍匣之禮過重,嘉承受不起。況嘉已有佩劍,‘六相’實(shí)無需要。”
“哦?”老者心下詫異,反問道:“竟能讓你拒絕老夫親手鑄的劍?”口中雖是自負(fù),但目光卻不經(jīng)意轉(zhuǎn)向郭嘉腰間的佩劍,待他看清墨魂,臉上登時閃過一絲訝色,急問道:“這劍……你從何處得來的?”
郭嘉搖頭:“因些許原因,恕晚輩不能相告?!?p> 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托著劍匣徑直往郭嘉這廂走過來,道:“此劍是老夫半生心血,這劍匣更是經(jīng)歷三代莊主,能否換得少年你佩劍一觀?”
“這……”
郭嘉猜到老者必然有這般請求,卻不知該如何回絕。墨魂雖然極少出鞘,卻自他得到之時起便從未離過身,如今交付旁人,難免艱難。
“前輩如此說,晚輩豈敢不從。”
沉默片刻,郭嘉終究還是解下配劍,橫在身前。那老者瞧著這柄劍,連鞘三尺八寸,柄長一尺,通體墨色,玄中帶赤,便是劍鞘劍柄也是木本身之色,渾然天成。老者閱劍無數(shù),竟看不出是何木所制。
“好劍、好劍?!?p> 老者連聲贊嘆,郭嘉瞧得出這老者愛極了墨魂,正要說話,那老者反而先開口問詢道:“此劍何名?”
“離落之夢華,墨魂?!?p> “好名字、好名號?!崩险哂质且宦曎潎@,“老夫閱歷自認(rèn)不少,天下武學(xué)層出不窮,卻惟獨(dú)你的夢境能與這柄劍融為一體,天命所歸、天命所歸?。 ?p> 一句“天命所歸”,便是老者的評點(diǎn),這柄劍舉世無雙,除卻郭嘉,再無人能將這柄劍運(yùn)用到極致;除卻墨魂,也再無一柄劍能配得上郭嘉這一身夢境武學(xué)。
老者閉目長嘆,長吟道:“老夫執(zhí)著于劍一生,到頭來能見得此劍,上蒼垂憐,何其幸然?!?p> 將手中劍匣隨意立在地上,便轉(zhuǎn)過身去,徑直往那茅草屋中走去。
郭嘉忙道:“前輩不拔劍一觀么?”
“已看過了,何必再看?”
老者隨意揮揮手,便再不回頭:“世上這般幸事難得,望你珍惜此劍?!?p> 郭嘉眼見老者背影滄桑,不知何來一股凄涼意,身前劍匣孤獨(dú)佇立,與他捧劍身姿竟遙遙相應(yīng)。
“前輩!”
猛然間,郭嘉拱手作揖,沖那背影朗聲道:“前輩提點(diǎn),郭嘉謹(jǐn)受,還望請教前輩姓名?”
那老者身形已沒于茅草之中,草屋中傳來悠然長吟:
楚閣章臺兮長獨(dú)立
天池望眼兮遠(yuǎn)云低
行遍天涯兮蒼茫路
也未發(fā)奮兮也未息
……
“老夫……楚天行……”
楚天行,人如其名,行走于天地之間,心懷壯志,眼含星河。他自幼便對鑄劍之道有著異乎尋常的癡迷與天賦,能將山川之靈、日月之精融入鐵水之中,鍛造出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歲月流轉(zhuǎn),楚天行之名,已如楚天之高遠(yuǎn),令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