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劭一走,孫原便親自下廚,備了一桌飯食。
難得看見他親自動手,劉和正好借著機會不走了。
望著他摩拳擦掌的樣子,孫原不禁皺起了眉頭:“我覺得你這副模樣,不像是大漢的侍中。好歹也是天子近臣,能否矜持一些?”
劉和滿不在乎道:“當初在藥神谷我便已經(jīng)說了,如今隨你下得庖廚也不算什么?!?p> 此刻孫原已退了紫衣,內(nèi)袍貼身修長,將他周身勒得愈發(fā)清瘦,劉和望著他上下一打量,道:“平素里瞧不出來,如今倒是覺得你確實有些太瘦了。”
孫原搖搖頭,只是道了一句:“我一貫如此,只是吃得少?!痹捳f著,手上亦不慢。
太常府的庖廚乃是小灶,本是專為來京的官員、諸侯王準備膳食的所在。如今太常府內(nèi)只有兩位太守、一位都尉,庖廚上下備好的食材自然充沛許多。先是撿了一條鹿腿,經(jīng)過腌制,得以久存,自帶一股咸香,比不得熊掌軟嫩,腌鹿肉太過緊實,還是需要廚刀來。
素色的身影如同一道光滑柔軟的綢緞,在門口展開,曼妙的身姿藏在劍光下,封住了刺客的所有前路。
“雪兒!”
孫原眉頭深凝,他不知道眼前的刺客修為多高,即使只是普通的刺客,他亦不愿李怡萱出手,便是一分一毫,也不可以。
“鏗!”一聲交擊之聲傳來,半截匕首飛向半空,“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李怡萱的身影驟然停住,手中芷歌劍已然停下,劍尖所指,正是那侍女刺客項前。孫原的速度本在她之上,她停劍之時,他已在她身側(cè),左手劍指已凝聚一團劍氣。
“啊——”
旁邊傳來侍女的尖叫聲,手中的托盤連人一同摔倒在地。
劉和雖是最后一個步出房間,卻是手疾眼快,沖那侍女甩了甩手,那侍女全身哆嗦著沖劉和跪伏在地上伏了一伏,方才收拾東西匆忙跑了出去。
李怡萱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氣質(zhì)亦是清麗出眾,左眼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痣,仿佛是清淚將落未落一般垂在眼角,更添一抹哀婉之色。
這女子,眉宇間藏著一抹憂郁神色。李怡萱望著眼前的女子,心底仿佛有個角落,輕輕松動了。她眼神略一松懈,輕聲道:“你不像是刺客?!?p> 那女子抿了抿嘴唇,眉心不由皺起,低聲道:“你殺了我罷?!薄暗泊炭褪郑響?yīng)有殺身成仁的決心?!?p> 孫原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姑娘,不像是死士?!?p> 他側(cè)臉望著雪兒,沖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只這一笑,便讓她安心了。芷歌劍緩緩收回,秋水般的劍刃在半空中劃過一道亮麗的弧線。
“你不殺我?想必是想從我口中知道些什么?!蹦桥訐u搖頭:“我只是奉命殺人,卻什么也不知道?!?p> **************************************************************************************
南宮,宣室殿。
中常侍封谞和中常侍徐奉一同站在天子身側(cè),天子的面前放了一封奏報,一封新任魏郡太守孫原被刺殺的密報。
新任侍中劉和送來的,只是此刻劉和已經(jīng)被天子趕到殿外了。
天子干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著緩慢的節(jié)奏,整座宣室殿回蕩著清晰的“噠噠”聲。
“朕還未來得及讓他做些什么,就有人想殺他了?”
天子冰冷的聲音直直傳入兩位中常侍的耳朵中。這兩位在朝堂上站了十幾年,什么風(fēng)浪未見過。當年誅殺大將軍竇武、太傅陳蕃滿門的時候,天子也是這么坐著,臉上還童稚未去。
轉(zhuǎn)眼十六年過去,今日的天子已是心有猛虎、手有鋒芒的人了。
天子望著眼前的薄薄的絹帛,嘴角咧出一絲絲冷笑,徐奉和封谞微微彎著腰,看不見天子臉上的神情,只是聽著那冰冷的聲音。
“徐寺人、封寺人,你說如今這天下,朕怎么連任命一位太守,都要被人刺殺?”
“朝堂上的人,就如此見不得朕用人么?”
冰冷的聲音透著鋒芒,直直刺入心底,背后的冷汗瞬間浸濕衣衫,那是莫名的危險。
動物面臨危險時,皆有本能。人也一樣,何況是他們這些久在朝堂上、與士人明爭暗斗了十幾年的宦官。
徐奉和封谞身體一晃,同時跪倒在地:“陛下多慮了。”
大殿里擺了幾十個火盆,便是地面也烤得溫暖,可是封谞和徐奉的手卻比地面的石磚還要冷。
很久很久,沒有見天子這樣冰冷了。
天子喜歡十常侍,每個人都在天子小時候抱過他,他們是天子曾經(jīng)以為的“親人”,只是在這冰冷的宮殿里、朝堂里,天子永遠是孤家寡人,沒有親人。
“多慮……”
天子喃喃自語著,突然笑了出來,一手撐著扶手,從座榻上緩緩站起了身,身影一個踉蹌,險些摔下來。
“陛下!”徐奉雙手同時撐住天子的另一只手,雙膝趕緊跟著離了地,托住了天子的身體。不同于封谞肥胖的身體,徐奉干瘦許多,動作也比他更迅捷幾分。
天子穩(wěn)了身形,袍袖甩了甩,兩人知趣地緩緩后退。任由天子一人緩緩走下皇座,走到空曠地大殿中。
他步履蹣跚,只是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這座宣室殿是天子寢宮,可是誰又能知道,這座天子寢宮,也曾領(lǐng)令這位大漢的天子驚恐過、害怕過。
“多慮么……”
低沉的聲音在空擋的大殿內(nèi)回響,徐奉與封谞迅速互視一眼,這位天子,越發(fā)讓他們看不懂了。
驟然間,天子大笑出聲來:“哈哈哈……”
兩位中常侍仿佛心中有什么被天子抓住了一般,同時身上打了個哆嗦。
天子……愈發(fā)讓人捉摸不透了。
天子止了笑聲,他身前,是兩幅巨型畫作。
七年之前是熹平六年,天子突感良心發(fā)現(xiàn),請著名畫師江覽將前太傅胡廣與前車騎將軍黃瓊兩位股肱之臣的遺像畫出,懸掛于宣室殿之中,日常起居均能觀賢臣遺像。并請一代文豪蔡邕為二公作賦,并掛于宣室殿中。
天子看著兩幅畫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道:“你們退下罷,朕想一個人靜一靜?!?p> 徐奉與封谞同時一愣,心中心思百轉(zhuǎn),彼此皆是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遲疑疑惑之色。
“先退下。”徐奉低聲警告了一句。封谞心下躊躇,今日天子極不尋常,還是先行離開為好。兩人同時深深做了一揖,同緩緩?fù)顺龃蟮钊チ恕?p> 門口,劉和束手而立,一見兩位中常侍同時退了出來,不經(jīng)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迎了上去:“二位常侍留步?!?p> 徐奉與封谞望著劉和,同時皺起了眉頭。
劉和微微作揖,笑問:“孫太守被刺殺一事,陛下可有說什么?”
封谞和徐奉心中皆是一陣胡思亂想,劉和雖同是天子近臣,卻從未與他們這般說話過。
這個孫原,果真不簡單。
當下便聽徐奉干笑一聲,皮笑肉不笑地道:“侍中是內(nèi)臣,孫太守是外臣,內(nèi)外不可結(jié)交,這是大漢鐵律,侍中如此關(guān)心,不覺不妥么?”
劉和輕輕一笑,搖頭道:“二位常是有所不知,這位太守是陛下讓下官親自接進來的,任命的詔書也是由下官親自發(fā)的,陛下囑咐過下官,務(wù)必親自照應(yīng),皇命如此,實在難以推脫?!?p> 他望著兩人臉上神色,心道:“早知道你們不會輕易放過青羽,他進帝都這幾天動靜鬧得如此大,不信你們未曾查個清楚?!鳖D了一頓,又道:“如今在大漢帝都之內(nèi),孫太守遭遇刺殺,亦是一件耐人尋思的事情。天子如何關(guān)照孫太守,二位消息靈通,想必不用下官多說罷……”
徐、封二人再度互視一眼,心中各有幾分明白了。后者緩緩道:“陛下不曾說什么,便讓我二人出來了,想來陛下也在氣頭上罷……”
全然是廢話,劉和也不計較,望著兩人模樣,顯然各有心思,也不再多問。
望了望天色,不由心中隱約擔憂起來:青羽,你需加倍小心了。
“惟道之淵,惟德之藪。股肱元首,代作心膂。天之蒸人,有則有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