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空白詔令并不足奇,可怕的是四枚印璽,代表了這世間最可怕的權力。
天子的傳國玉璽是皇權,三公印璽是相權,兩強相和,即使孫原只是二千石的太守,但是如有必要,或者說,只要他想,他隨時都可以凌駕于三公之上,甚至凌駕于大漢律之上,甚至凌駕于皇權之上。
楊琦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便是聲音也連連顫抖起來:“這豈止是三道詔令,簡直是三柄屠刀……”
他是楊家的才俊,見慣了帝都的風雨,卻千算萬算沒想到當今天子竟然能作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只要孫原愿意,他立刻就能成為帝都之內最有權力的人。
楊琦的雙手握緊了衣擺,低聲道:“伯父一生謹慎,怎會與天子一同做下如此可怕之事?”
“可怕?”楊賜瞧了他一眼,蒼老的臉上竟然是露出了笑意。
“老夫還沒老糊涂。”他捋著花白的長髯,笑道:“便是老夫老糊涂了,莫非張濟、袁隗兩個也老糊涂了么?”
楊琦一愣,卻是沒有想到,三公印璽,意味著三公在這件事情上已然達成了一致。袁家囂張跋扈,與楊家一個在關東豫州,一個在關西弘農,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兩大家族世代皆是三公名門,二百年中卻一直明爭暗斗,楊賜是天下儒生之首,袁隗是天下門閥豪族之首,看似一條心的兩只老狐貍,卻從來未在任何一件事上達成一致。
這三張空白詔令,便是唯一的一致。
知道事情已非等閑,其中關竅不知還有多少,楊琦登時臉色一變,沖楊賜微微低頭:“楊琦不肖,愿聽伯父教誨。”
楊賜并不答話,卻依舊笑著,話鋒一轉,卻是看向了許劭:“復道血案,子將如何以為?”
許劭久在江湖,并不在朝堂之內,對復道血案之事不過只是聽聞,方才在太常府內正是詐一詐孫原,雖然孫原并未明言,許劭卻可以聽出來:孫原對復道血案,縱然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必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許劭沉吟許久,心中轉了無數(shù)念頭,方才緩緩道:“復道血案與孫原入清涼殿是同一天,除夕之夜?!?p> “若是楊公不曾說出空白詔令之事,許劭當真以為九成是太平道圖謀不軌,意圖刺殺天子?!?p> “而今看來,已非如此簡單了。”
楊琦眉頭一挑,一雙眼睛已是要噴出火來:“太平道?張角當真如此膽大妄為?敢作此十惡不赦的事情?”
張角是學究天人的高人,即使楊琦與其道儒兩家不用門,卻也感慨其學問高深。如此人物竟然不能為大漢朝廷所用,實是可惜。楊家終是世代忠于大漢的楊家,張角如今勢大難治,再是惋惜,也必成為整個大漢的敵人。
“確實是太平道的人?!睏钯n捏須,點頭道:“光祿勛張公、執(zhí)金吾袁公已經(jīng)查明,復道上死者千人,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太平道的人。而其中有二百人為死士,于復道上刺殺天子,三百人穿上了禁衛(wèi)衣甲,如刺殺失敗便接著保護天子的時機再行刺殺?!?p> 雙重刺殺。
許劭、楊琦不得不欽佩如此謀劃,一擊不中便再施一擊,除夕之夜皇宮禁衛(wèi)調動本就頻繁,又能有幾個人能將所有禁衛(wèi)認全?復道上混入三百名陌生面孔的衛(wèi)士亦非不可能。
所幸,所有的殺手都已成了尸體。
“等等……”許劭臉色又是一變,比楊琦更是冷上幾分:“五百人,如何進入皇宮?如何埋伏到復道上?”
楊琦瞬間被點醒,兩人同時明白了一件事:大漢皇宮之內,早已有人和太平道結成了盟友。
堂堂大漢帝都,堂堂大漢皇宮,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五百名殺手,甚至深入到了天子寢宮之側,到底什么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怕的事情?
許劭遍體生寒,他久在江湖,非是不知大漢朝廷已是魚龍混雜,而是不知道大漢的權力中樞竟然已經(jīng)爛到了根里。
大漢的天子,他的身邊有飛揚跋扈的十常侍,有爭權奪利的大漢臣子,卻唯獨沒有霍光、伊尹那樣的千古良臣。
“三十年前張角就已經(jīng)變了?!痹S劭低頭苦笑,手托著額頭,臉上已是無可奈何的神情,當年那個與他一同占卜天機問大漢未來的道學第一人,早已不復存在了。
“他心思堅韌,更兼學究天人,一身武學登峰造極,已是天道第一人了。他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莫說勾結大漢朝堂中人,送進五百個殺手來,便是他親自一人一劍殺進帝都來,許劭亦不覺得稀奇?!?p> “他是張角,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張角?!?p> “不過——許劭更想知道,誰有這樣的實力,能將五百人神不知鬼不覺送入大漢的皇宮?!彼鴹钯n,問:
“是誰?袁家?十常侍?還是另有其人?”
楊賜不說話,只是指了指自己的一頭白發(fā),便閉上眼睛養(yǎng)起神來。
許劭明白其中意思,楊賜絕非是說自己,而是指真相近在眼前,只需思考。
未等他問,對面的楊琦便已開始了梳理:
“主掌帝都禁衛(wèi)與皇宮禁衛(wèi)的除了光祿勛張公、執(zhí)金吾袁公之外便是衛(wèi)尉劉公。劉公還在千里之外,他的權力由伯父代掌?!?p> 衛(wèi)尉劉虞,在案發(fā)之前仍是幽州刺史,衛(wèi)尉之職便是由太尉楊賜代掌。執(zhí)金吾袁滂是帝都內出了名的獨善其身,光祿勛張溫是未來三公的不二人選,名士出身,家族清白,更無可能。
“除此之外,有主掌帝都十二城門防衛(wèi)的城門校尉趙延、京畿地區(qū)安全的京兆尹蓋勛、主掌河南地區(qū)安全的河南尹何進、主掌皇后寢宮護衛(wèi)的大長秋趙忠、主掌帝都雒陽治安的雒陽令周邑。”
清一色的中二千石重臣。
“蓋勛不在朝中,周邑做不到,趙延是趙忠的弟弟,趙忠是十常侍之首。何進雖然是外戚,是當今國舅,他河南尹的位子也是十常侍替他拿到的……”
話到這里許劭與楊琦互視一眼,登時明白了,原來如此顯而易見。
“楊公……”許劭似是想問什么,卻突然生生終止了話頭,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不該問。
因為他已經(jīng)明白了,整個復道血案,看似錯綜復雜,背后的推手卻只有那么一個。
那是世間最大的推手。
“陛下是世間最可怕的棋手,每一步皆妙到顛毫,令老夫佩服、佩服?。 ?p> “孫青羽離開藥神谷之時,絕然料不到,他出現(xiàn)在大漢二百年來最微妙亦最可怕的時候。”
年邁的太尉緩緩向后倒去,靠在溫暖柔軟的靠墊上,依然笑著:
“淵渟潛龍,你出了深谷便陷泥潭,且讓老夫看你——”
“如何出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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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宮殿里,朔風回蕩,仿佛空無一人,寂靜深沉。
“莎莎……”
一連串的腳步聲沿著宮殿明亮的地面四處散去,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在這大殿之中急急趨行,雖是并未著靴,那步下聲響卻仍是清清楚楚。
來人悄然駐足,站在原地四處張望,冷不防大殿中回蕩起一道低沉的聲音:
“朕在這里?!?p> 來人聞聲知處,匆匆奔行過去,卻見一道人影正站在殿中角落的庭柱之后,立刻躬身行禮,長拜于地:
“臣劉和……”
“免了……”
“諾?!?p> 劉和緩緩起身,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顫顫地手從長袖中取出一個紫檀木所制的精致小盒,雙手捧上。
朔冬未過,劉和這一身汗水,究竟是緊張還是恐懼,沒人知道。
天子的身影隱在高大的庭柱之后,劉和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比尋常時更顯穩(wěn)健挺直。
“朕不想看,你說罷?!?p> 劉和連連點頭:“諾?!庇痔植亮艘活^汗水,正想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冷不防雙手顫抖,一錯之間便把木盒滑落,在冰冷的大殿上重重摔落。
“啪!”
劉和身形一僵,登時跪倒:“臣失儀!求……”
“說!”
天子陡然升高的聲音如萬鈞雷霆轟然劈下,劉和匍匐在地,已經(jīng)渾身顫抖,臉上汗水大滴大滴滑落,整個衣袖、地面都已被打濕。
他是天子親信,卻從未見過天子如此震怒。
即使是怒,仍留有七分引而不發(fā),這便是帝王心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地面上倒影著自己的面容,猛然靜下了心。
“秉陛下,河南尹何進已查實,太平道教眾馬元義在帝都之中,已聯(lián)絡中常侍封谞、徐奉,相約甲子年甲子日起事,太平道教主張角已通告八州各方太平道首領,以黃巾為號,于甲子日起兵謀反——”
劉和聲音越說越小,卻聽得上面天子輕笑:“造反便是造反,還需什么遮掩?”
天子竟不震怒?
劉和渾然錯愕,全然聽不出天子有意料之外的意思,也不知怎地,心里似有了底氣一般,又道:
“復道刺殺之案,系中常侍徐奉安排了兩百太平道的教眾,從帝都之外挖掘地道秘密潛入皇宮,其中一百人偽裝成復道衛(wèi)士,隨后射聲校尉何苗率兩百京兆尹刺奸緹騎執(zhí)天子手諭入復道查尋刺客,雙方?jīng)_突,原本的復道衛(wèi)士不敢聽從任何一方,盡遭屠戮。那時正值新年大典,皇宮衛(wèi)士云集千秋萬歲殿,復道之上的激戰(zhàn)并未引人注意,若非魏郡太守孫原與南陽都尉趙空經(jīng)過,恐怕一時間亦難以查證?!?p> 天子一動不動,一字不發(fā)。
劉和深吸一口氣,猛然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宮殿登時再度陷入死寂,便是天子的呼吸聲,也細不可聞。
“殺朕?”
天子突然又笑了出來,道:“朕……就如此好殺?”
笑聲低沉,仿佛帶著些許自嘲,劉和不敢抬頭,十指緊扣地面,雖光滑的無可緊扣,無可憑籍。
“還有什么?”
劉和第三次擦去臉上的汗水,低聲道:
“雒陽令周異公已經(jīng)回來,給家父遞了一封信件,據(jù)家父所說,魏郡太守孫原并未前往魏郡,而是折返潁川,他身后尾隨的‘漢劍’中人與三隊江湖中人盡遭屠戮,似乎是一神秘人物所為,‘漢劍’后續(xù)派遣的幾人只看到了尸體,且盡為劍傷。至于孫原本人,言談上并未沉郁,看來似乎并未將復道刺殺案放在心上,也不知他身后之事。另外,還有派遣尾隨孫原的幾支人馬在黃河之上被張鼎設計伏擊,盡數(shù)覆滅一個不留?!?p> 天子輕笑:“不愧是司徒公的孫子,竟這般有能耐?!?p> “且太學博士鄭玄在前往潁川路上遭到刺殺,被江東陸家一名子弟所救。同時河南府尹長史趙岐似乎在尋找勸解張角之法,正南北奔走。”
一聽“趙岐”二字,天子似乎和善了許多,沉默許久,方慰然長嘆:
“八十老翁不能安居家業(yè)、嬉戲兒孫,今為國奔忙,朕之過也。”
這天下唯一的至尊望著身前匍匐的臣子,緩緩彎下身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劉和身子一顫:“陛下……”
“起身罷……”
天子身形削瘦,手上卻有一股渾重的氣力,托起劉和的身子,看著眼前兢兢業(yè)業(yè)的臣子,緩緩道:“你為朕做事,卻不能告之劉虞,辛苦了?!?p> 劉和心頭一陣暖意,拱手再拜:“家父與臣,皆為宗親,誓死捍衛(wèi)大漢,誓死捍衛(wèi)陛下。”
天子的容顏似乎又干枯了幾分,愈顯得削瘦,唯獨一雙目光澄明,凜然若劍。
劉和只看了一眼,匆忙又低下頭去,躊躇一會,忍不住道:“臣……還有一事?!?p> 天子眉頭一挑:“何事?”
劉和吐出一口氣,咬了咬牙,堅定道:“據(jù)大將軍何進所言,他的消息來自于一名名叫‘唐周’的太平道教眾。然而……徐奉與封谞引人入皇宮行刺應在不久之前,而這唐周若是參與了謀劃且已被何進捕獲,當有泄密之嫌,為何徐奉與封谞為何還要刺殺陛下?”
天子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劉和又道:“若是唐周未曾參與謀劃便已被何進捕獲,何進又是如何知道復道刺殺之事?”
天子一動不動。
劉和剛暖的心,突然又冷了下去,直覺得臉上冷汗連連。
“那張手諭……朕未寫過。”
劉和臉色大變,心頭巨震,霍然抬頭,只見天子面無表情,仿佛混不在意一般。
“陛下……”
“朕要見徐奉和封谞?!?p> 天子突然轉過身去,只留下這一句話。
劉和知道,此次談話已結束了。告了聲退,便匆匆離去了。臨了,深深看了一眼這大殿空曠,如臨深淵。
“陛下……”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離去、分別與起點,三個詞語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揮之不去。
大殿里,那一道孤寂的身影,煢煢獨立,宛如孤舟,夜中迷航。
“何進……不要逼朕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