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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新修第二十一章 太學(xué)

流華錄 清韻公子 4019 2023-09-15 21:52:09

  三天之后,正月初四,整座雒陽城依然處于歡騰喜慶之中。

  太學(xué)和三雍宮都不在雒陽城中,而是在雒陽城東南外,距離開陽門六里。

  還不到申時,孫原便已出現(xiàn)在太學(xué)之前,太學(xué)之大,能同時容納三萬太學(xué)生住宿、求學(xué)、讀書,比鄰大漢藏書之所在“蘭臺”,孫原若非一路乘車,抵達此處恐怕需要幾個時辰。他雖然是乘著劉和臨走前留給他的六駕馬車,乃是二千石方才能乘坐的車駕,卻還是被太學(xué)衛(wèi)士攔下了。

  “太學(xué)所在,雖二千石不能隨意入內(nèi)。”

  衛(wèi)士身姿挺拔,極其訓(xùn)練有素,車夫盯了這衛(wèi)士一會兒,咧嘴一笑,回頭沖車?yán)锏溃骸肮?,敢問現(xiàn)下如何?”

  孫原托著額頭,思緒萬千。

  從他進入帝都那一刻起,整座帝都仿佛都圍繞他運轉(zhuǎn)起來了。

  先是劉虞回朝、再是遇見趙空,復(fù)道上可怕的血案,天子讓王越轉(zhuǎn)告的那句話:“要殺你的人,朕已經(jīng)替你殺了?!?p>  他猛然坐了起來——難道戮餮殺手盟是天子的人?復(fù)道上的血案根本就是天子一手所為?

  可能嗎?

  這是為什么?他目光呆滯,盯著車窗,思緒百轉(zhuǎn)。

  想不通透,確實想不通透。他苦笑兩聲,帝都的水太深,深到他根本不能看清楚。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紫衣公子托著額頭,猶在深思,猛然見車門開了,他一抬頭,卻是車夫伸頭進來:“怎么了?”

  車夫咧嘴一笑:“還以為公子睡著了,叫了幾聲公子都沒答應(yīng)?!?p>  “是么,大概有些失神了?!睂O原直了直背,反問:“可是被太學(xué)衛(wèi)士攔下了?”

  車夫點頭:“正是?!?p>  孫原苦笑一聲,心道:陛下啊陛下,你果真是會折騰人。他下了車,徑直走到那衛(wèi)士面前,舉起腰畔的官印,道:“請轉(zhuǎn)告太學(xué)祭酒馬公,魏郡太守孫原奉天子詔令,在太學(xué)等候陛下駕臨?!?p>  “陛下?”那衛(wèi)士望了一眼那枚官印,他亦不傻,這馬車便是二千石的待遇,只不過太學(xué)平時的確不對官員開放,如今又是天子的詔令,他上下一打量孫原,想來不會有二千石的官員拿天子詔令開玩笑,當(dāng)即便入內(nèi)稟告去了。

  太學(xué)占地廣大,乃是天下至高學(xué)府,門前四十六塊巨大的石碑一字排開,令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熹平石經(jīng)》?!?p>  孫原隔著車窗,望著這一片石碑,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大漢立國三百余年,自孝武帝時“獨尊儒術(shù)”起,便有“今文經(jīng)”“古文經(jīng)”之爭,乃是儒學(xué)經(jīng)典的文字版本之爭。秦末典籍散佚,一些儒生將古籍藏起,至大漢立國方才獻出,這些古籍皆是先秦文字所寫,故被成為“古文經(jīng)”;漢初則有年長儒生將古籍默背出來,以漢代通行的隸書文字寫出,故被稱為“今文經(jīng)”。而治兩種文字經(jīng)學(xué)的學(xué)說便是“今文經(jīng)學(xué)”與“古文經(jīng)學(xué)”,學(xué)術(shù)大成者便被喻為“今文經(jīng)學(xué)家”及“古文經(jīng)學(xué)家”。

  自孝武皇帝至今三百年,兩派經(jīng)學(xué)便爭斗了三百年,直至當(dāng)今天子,方才想了一個辦法,正定儒經(jīng)文字,便是這《熹平石經(jīng)》。

  自熹平四年起,至光和六年,耗時八年,由當(dāng)今太尉楊賜、鴻儒韓說、議郎蔡邕三位領(lǐng)銜,十三太學(xué)博士輔助,定《魯詩》《尚書》《周易》《春秋》《公羊傳》《儀禮》《論語》七部儒經(jīng)文字,并由蔡邕親自手書,以隸書撰寫于石碑之上,此后成為天下儒家經(jīng)學(xué)之定本。

  三百年之爭,于當(dāng)今天子手中一決,可謂曠古爍今。

  他突然想到了那清涼殿中的孤獨皇者——清瘦、睿智、一雙透著神采的眸子。

  這便是當(dāng)今天子的氣度么?

  他目光閃爍,成為這樣的人的棋子,是耶?非耶?

  “公子、公子?!?p>  車夫的聲音再次傳來,沉思的紫衣公子抬頭反問:“他們來了么?”

  隨著衛(wèi)士入內(nèi)稟告,一隊浩浩蕩蕩的諸生便如潮水一般從諸生苑中擁了出來。

  孫原暗暗叫苦,太學(xué)自光武帝重建,至今一直在擴建,至孝順皇帝朝已有一千八百五十室,人數(shù)最多時已達三萬之眾。此時雖經(jīng)過兩次黨錮,大部分儒生被禁錮在家,如今在太學(xué)的名士儒生人數(shù)仍不下一萬之?dāng)?shù)。

  此時沖出太學(xué)大殿的人數(shù)一眼望去,沒有五千也有二三千之眾,這些學(xué)生留在太學(xué),無非為謀個出身,便是有那好經(jīng)學(xué)的學(xué)生,也逃不脫家法師法的套路。

  所謂經(jīng)學(xué),便是對儒家經(jīng)典作注解以利于理解的學(xué)問。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后,有位汝南伏生憑借記憶默寫出了《尚書》,并撰寫一部《尚書大傳》,以示后人他對《尚書》的理解。到了大漢開國,丞相蕭何收錄天下群書,儒學(xué)經(jīng)典便又為之興盛。孝武皇帝時期,一代鴻儒董仲舒更是橫空出世,定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局面,他本以治《春秋》聞名,故后來有“春秋決獄”之說。此后大漢三百年皆以儒經(jīng)治國,儒生以習(xí)經(jīng)為業(yè),儒經(jīng)注解疏說便更為興盛。

  不過,起初教授經(jīng)學(xué)的人便不多,往往有成百上千人習(xí)一人之學(xué),遂產(chǎn)生了“師法”“家法”之說。門生子弟需遵從長輩或老師的學(xué)問,不得更改,所以頗有些固執(zhí)腐朽的問題。光武皇帝自己便是儒生,又以門閥世家為助力立國,這家法之癥尤為嚴(yán)重。不過經(jīng)學(xué)三百年來,倒有不少真正的大儒鴻儒見到了問題所在,便默許門生弟子可以學(xué)習(xí)多家學(xué)說,雖然解不了根本問題,倒也靈活了許多。

  只不過孫原這時要郁悶了許多,他對太學(xué)了解不多,只知道太學(xué)中設(shè)有十三博士,眼前這太學(xué)諸生幾乎都是這十三位博士的弟子,說錯了話恐怕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陛下當(dāng)真是給我出了道難題啊……”

  眼看著對面領(lǐng)頭的一位先生,頭戴兩梁進賢冠,衣深衣袍服,必然是太學(xué)祭酒馬日磾親自到了。馬日磾是關(guān)中馬家的家主,祖上便是開國名將馬援,馬日磾?shù)母赣H便是一代名儒馬融,門生弟子無數(shù),是與關(guān)中楊家并駕齊驅(qū)的門閥世家。馬日磾身為太學(xué)祭酒,雖然秩俸六百石,卻因地位特殊,能享兩千石的禮儀。孫原雖是實打?qū)嵉膬汕?,也說不得要和馬日磾互相行禮了。

  “新任魏郡太守孫原,見過祭酒?!?p>  孫原年輕,自然要先行行禮,今日又是奉旨而來,自然做足了禮數(shù)。

  馬日磾看看眼前這個少年,嘴角微微泛起一絲笑意,心道:“這便是陛下看中的人物,年紀(jì)未免太小了些?!?p>  不過孫原禮數(shù)已到,他身為太學(xué)祭酒自然不能失禮,同樣一禮深深拜了下去。

  馬日磾何等身份,在太學(xué)中除了幾位天下所重的博士便是最尊貴的人物,如今與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互相見禮,登時如大石投湖驚起千萬波瀾。

  “這人是誰,居然讓祭酒給他行禮?”

  “就是,看著年紀(jì)比我們都小上幾歲,居然這般隆重,難道是哪里冒出來的皇親國戚?”

  數(shù)千之眾,一片熙攘,卻也有幾個字語鏗鏘的傳到孫原耳中。他抬頭看了看四處或鄙視、或羨慕、或怒視的目光,自己理了理衣袖,便安然受了這一禮。

  如此作為自然更是炸開了鍋,甚至有學(xué)生伸出手來指著孫原破口大罵,雖然不是什么臟話,但也頗讓人覺得難受。不過也自然有人能看出孫原和馬日磾互相行禮,是兩千石大吏的規(guī)矩,自然不敢插話,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等著那些強出風(fēng)頭的被祭酒責(zé)備。

  馬日磾沒有理會那些七嘴八舌的學(xué)生,倒是上下打量起孫原來,委實看不出這少年與太學(xué)諸生有什么差別,除了年紀(jì)實在是太小了點。

  “難怪他們不滿,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他們尚未取字?!?p>  馬日磾看不出什么,卻一直帶著笑容:“你已是兩千石的朝廷柱石,而他們進了太學(xué)還未取一個四百石的議郎,你可知這天壤之別,能引出無數(shù)的嫉妒怨恨?”

  冷不防馬日磾打了機鋒,孫原頗有些猝不及防,不過聽馬日磾口中皆是“你”稱呼,全無官場規(guī)矩,也不知是他不喜歡這些俗禮還是受了天子指派要和自己拉扯關(guān)系,便笑了笑道:“這些眼光早已見多了,若是區(qū)區(qū)這等都過不了,豈敢任一方太守?!?p>  “不錯?!瘪R日磾點頭,卻看不出他臉上到底是贊許還是諷刺。

  “隨我來吧?!?p>  馬日磾伸手示意,身后浩蕩的的太學(xué)生立刻分開,亮出一條寬敞的通道,馬日磾便攜了孫原的手,兩人并肩而入太學(xué)。

  孫原眉頭大皺,他倒是一貫懶得理這些俗禮,身邊又是心然、林紫夜兩位絕代美人,沒少做些光天化日拉手的事情,唯獨此時攜手的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身后便覺得陣陣發(fā)涼,便道:“祭酒如此示好,倒讓原一時難以適應(yīng)了……”

  “有什么不好適應(yīng)的?”

  話音未落便被馬日磾搶了話頭,孫原頗有些窘迫,便聽馬日磾?shù)溃骸氨菹逻@兩個月來頗有些不同了,處理政務(wù)竟有些勤快。然后便拜了兩位新太守一位都尉,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少年。這消息一出,滿朝大臣都覺得,陛下這是要力圖大治了?!?p>  孫原哭笑不得:“所以這兩道任命才如此輕易是么?”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天子如此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兩道太守任命,原因竟是如此。

  “不然如何?”馬日磾看了他一眼,頗讓孫原有些想翻個白眼回去的沖動,“兩千石,一次三位,南北重郡,你真當(dāng)隨便便能撿到?”

  “祭酒說笑了?!睂O原也不知道臉上是否掛著笑容,就算掛著,此時也該是僵硬地不成樣子了。

  “本以為是個紈绔子弟,不過……”馬日磾又看了他一眼,意猶未盡:“今日看看,還有幾分火候?!?p>  “那原今日此來……”

  “不必多說?!瘪R日磾揮了揮另外一只手,“陛下交代了,要給你幾個能干的掾?qū)?,我給你擬了個單子,列了二三十個人,你自己挑就是了?!?p>  “想不到陛下竟然提前打了招呼……”孫原臉上無恙,心里卻是苦笑:這位陛下,前些日子還說好的相會于太學(xué),今日便失約了。

  “如此足見陛下對你的看重?!瘪R日磾?shù)谌慰戳怂谎?,又道:“你可知,大漢立國四百年來,頭一次有太守屬官皆出于太學(xué)的待遇?”

  孫原苦笑著搖了搖頭:“禍福相倚,這福氣只怕消受不起?!?p>  “所以,今日我與你并肩入太學(xué)?!?p>  站在大堂之前,馬日磾轉(zhuǎn)身傲視諸生,聲音里透著一股淡淡的堅定:

  “你若善任,魏郡大治,則為國之棟梁,他日名垂千古,馬日磾不負太學(xué)祭酒,不負天子信任?!?p>  “你若不善,太學(xué)名衰,則為國之病痛,他日遺臭萬年,馬日磾愧對太學(xué)諸生,愧對天子圣恩。”

  “一切皆在你?!?p>  孫原看著身前這位長者,正身、秉手,長袖垂地,一拜到底:

  “原必不負所托?!?p>  **************************************************************************************************************

  射援,字文雄,司隸扶風(fēng)人,年二十二。北地諸謝的同宗,因為先祖謝服為將出征,天子嫌棄他名字不好,特地下詔改為射氏。因為被時任北地太守的皇甫嵩看中,便許配了皇甫使君的女兒皇甫夢筱,入太學(xué)奉博士鄭玄為師。

  華歆,字子魚,平原高唐人,年二十七【注3】。二十三歲時為先太尉陳球的弟子,被譽為少年得志的神童,與博士盧植、鄭玄有同門之誼,皆曾入一代鴻儒馬融門下。

  臧洪,字子源,廣陵射陽人,年二十五,其父為前護匈奴中郎將臧旻,七年前臧旻征鮮卑大敗,下獄,因任吳郡太守、中山太守時軍功政績斐然,特許臧洪入太學(xué),師從博士盧植。

  桓范,字元則,譙郡龍亢人,年十八。祖上為孝光武帝朝太子太傅桓榮;桓榮之子桓郁為孝和皇帝朝太常;桓郁第三子桓焉為孝順皇帝朝太尉,同時也是當(dāng)今太尉楊賜的老師;桓焉的次子桓順是孝桓皇帝朝的侍御史;桓順之子桓典便是當(dāng)今赫赫有名的“驄馬御史”,他姑姑便是太尉楊賜的夫人;自桓榮至桓典,五代皆為帝師;而桓范,便是桓典唯一的兒子。

  趙儉,字公勉,蜀郡成都人,年二十。曾祖父是歷任孝安、孝順、孝沖、孝質(zhì)、孝桓五朝的名臣趙戒,祖父是孝桓皇帝朝的太尉趙典,父親是現(xiàn)任汝南太守趙謙,叔父是現(xiàn)任京兆尹丞趙溫。一門清廉,學(xué)問、品行皆是上品。

  “我給了你二十個人,你卻只挑了五個,當(dāng)真出乎本官的預(yù)料了?!?p>  馬日磾看著手中絹布上被圈起的五個名字,捋冉而笑。

  這個少年很會選人,這五位雖然除了華歆之外都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但或多或少都有朝中重臣撐腰,尤其是桓家?;讣译m然中立于朝中各勢力之外,但這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足以讓桓家在這步步驚心的朝堂中安如磐石。

  孫原一襲紫衣,單手負立,站在馬日磾?shù)募谰剖鹎斑h眺雪景,一言不發(fā)。

  “你要了桓范。”

  馬日磾走到他身側(c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只怕驄馬御史不會放人啊?!?p>  孫原聽了,不禁笑了一笑,道:“桓御史若是不放人,自然有祭酒去當(dāng)說客。”

  “我看,你還是把這二十個人都帶去吧?!瘪R日磾將手上的絹布再度遞給他,“一個郡守有郡丞、長史各一,掾史二十五,你帶五個人只怕是不夠用?!?p>  “太學(xué)這些諸生將來都是大漢中堅?!睂O原轉(zhuǎn)過頭來,卻沒有看他,而是看著絹布上的名字,道:“我若是將這些人才盡數(shù)帶走,陛下豈不是無人可用了?”

  “陛下倒是沒想到你會這么說。”馬日磾很是吃驚,沒想到孫原居然會說出這兩句話來,倒讓他一時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又想了片刻,方才接著道:“朝廷里還有一批議郎,倒是閑得自在,現(xiàn)在趁陛下還能給你一批人,去挑幾個?”

  孫原側(cè)臉看了一眼馬日磾,老先生手托長冉,果然沒有把一眾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便道:“議郎都是將來要位列公卿的人物,現(xiàn)在去給孫原一介太守當(dāng)屬官,多少有大材小用之嫌?原愧然不敢當(dāng)?!?p>  更何況中間還夾著一個剛從議郎升上去的劉和,孫原可是萬萬不敢招惹的。

  馬日磾站在孫原背后,聽了這話,不禁扯了扯嘴角,竟有些不屑之感,說道:“你連華歆都要了,還有你孫太守不敢用的人?”

  孫原笑道:“豈敢。華子魚先生正直清純,這樣的人物,才氣聲望再高都無妨。何況,這份名單本是馬祭酒所擬定,孫原不過憑喜好圈走幾個而已?!?p>  馬日磾?shù)菚r笑開了眉眼,心道:“華子魚,你可不要怨我……”

  片刻之后,這五位孫原所選定的太學(xué)生已齊聚馬日磾?shù)奶珜W(xué)祭酒署。

  幾個人都長得不錯,尤其是射援,身高八尺,偉岸英俊,頗有一股英氣,長得也很是英俊。孫原身高也是八尺,不過與他相比便顯得瘦弱單薄許多了。其次便是趙儉,身高七尺五寸,容貌也絲毫不差,站在他們中間,孫原反而最不像是一位兩千石的官員了。

  “魏郡太守孫原見過諸位。”孫原拱手作禮,微笑而視。

  “見過使君?!?p>  五人一同行禮,便是年紀(jì)最大的華歆也顯得不卑不亢。不過孫原年方十七,這歲數(shù)實在是太小,即便面上顯露不出來,這五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快。

  華歆上前一步,拱手道:“據(jù)說,太守使君此次是奉了陛下旨意,來太學(xué)招募掾?qū)俚???p>  孫原點點頭,看了一眼馬日磾,眼神里似有若無地劃過一絲笑意,看得馬日磾頗不習(xí)慣,正納悶時,便聽得孫原說道:“不錯。為此,馬使君還特地擬了一份名單,任我選用,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馬日磾心中登時“咯噔”一下,便眼見得五個人的眼神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孫原眼見這反應(yīng),臉上便再也止不住笑意,隨手將手上絹布遞給了華歆:“子魚兄,你且看看?”

  華歆微微挑著眉接過了絹布,細細看上面的名單,臉上原本平靜的神色一變再變,最終,恭恭敬敬地將手中絹帛折好,躬身為禮:“太守使君未及弱冠,竟能將朝中局勢看得如此清楚,華歆拜服?!?p>  孫原笑了笑,并沒有伸手接過絹帛,而是沖馬日磾?shù)溃骸氨菹潞婉R使君倒是會出考題,原但是差一點便中了計了?!?p>  馬日磾?shù)菚r面有得色,沖華歆道:“子魚,你倒看得通透?!?p>  華歆是大儒馬融的弟子,博士盧植、鄭玄的師弟,這個資格當(dāng)博士亦不為過,只不過比起鄭玄、盧植,年歲小了許多。盧植年近五十,又是海內(nèi)大儒,自然有資格,華歆年歲實在太小,故而無緣博士之位。

  這般資格,自然不好屈尊做一個太守的掾?qū)?,只不過華歆是天子特地任命為魏郡郡丞的,故而馬日磾特地將他名字寫在名單第一。沒想到孫原一眼便圈了他的名字,實在是讓馬日磾頗為覺得:這少年,與當(dāng)今天子,當(dāng)真好默契。

  射援、趙儉、桓范等人互相看看,全然沒有理解華歆的意思。不過以華歆在太學(xué)的身份地位,如此動作,倒是令四位太學(xué)生大為驚奇,不得不頗為注意這位能令華歆另眼看待的十七歲少年了。

  射援頗為老成,此刻竟然站了出來,沖孫原拱一拱手,道:“太守使君厚看,援頗為感謝,只是家兄有令,學(xué)業(yè)未成,不得外出為官,援實在不敢領(lǐng)命?!?p>  “你的兄長?”馬日磾眉頭一挑,顯然頗有些不高興。孫原看在眼中,虛抬左手,示意馬日磾不必動氣,沖射援道:“令兄可是黃門侍郎射堅?”

  射援等人看到孫原的動作,眼神都是呆了一呆,那分明便是命令般的動作,馬日磾堂堂太學(xué)祭酒,竟然渾不在意,難道這十七歲的少年還是什么尊貴無比的皇親國戚么?

  射援側(cè)臉看了一眼華歆,只見后者也是微微錯愕,心道:難道還是天子的至親不成?天子只有兩個子嗣,十三歲的長子劉辯與四歲的次子劉協(xié),莫非這位孫太守竟是天子的私生子不成?心思至此,臉色一變再變,頗為古怪。孫原看在眼中,不禁問道:“怎么?莫非是我說錯了?”

  “非也?!鄙湓疁\淺吸了一口氣,平復(fù)心情道:“使君并未說錯,家兄正是射堅。家父早逝,援與兄長相依為命,故而長兄之命不可違?!?p>  “那便好?!睂O原點點頭,轉(zhuǎn)頭看著馬日磾?shù)溃骸包S門侍郎這個位子也算是天子近臣,只是大多都是中常侍的門生弟子擔(dān)任,射家門規(guī)清正,這個位子倒不適合射堅,不如使君同陛下說說,找個理由把他撤了,派給我如何?”

  馬日磾呆了呆,便聽得身邊幾道倒吸冷氣的聲音。

  黃門侍郎乃天子近臣,雖然只有秩俸六百石,但整個大漢只得六個,孫原張口便要了一個,怎能不令這幾位太學(xué)生吃驚?馬日磾這位太學(xué)祭酒,亦不過六百石而已。

  “你狠?!瘪R日磾咬了咬牙,狠狠地道:“陛下要是不準(zhǔn),莫怪本祭酒。”

  孫原全然沒聽見這幾乎是一字一字蹦出來的話,又沖射援道:“如此,你可愿意去我魏郡?”

  “這……”射援尚未緩過勁來,便聽得祭酒署外匆匆傳來幾句疾呼:

  “馬公、馬公,陛下來了!”

  馬日磾、華歆等人同時吃了一驚,沒料到天子竟然趁此時來了,全然不曾在意身側(cè)的孫原幽幽嘆了一口氣,用手托著額頭,漸漸皺了眉頭。

  “孫使君,你不出去迎接天子?”

  “你們先去罷?!睂O原泛起了苦笑,道:“陛下約好了申時,如今倒是遲了幾刻。我還是等等再前去,索性讓陛下遲個半個時辰?!?p>  馬日磾幾人又是一愣,膽兒太肥了。

  **********************************************************************

  太學(xué)之前,天子劉宏駕臨,太常種拂隨行。

  天子駕臨,太學(xué)諸生自然要盡數(shù)出來迎接,韓說、盧植、鄭玄等幾位博士更是為首之人,數(shù)千之眾盡數(shù)立于道左,恭迎圣駕。

  遠遠看見太學(xué)門前大道右側(cè)黑壓壓站了一片人,劉宏突然來了興致,問隨行的太常種拂:“愛卿覺得,孫原到了沒有?”

  種拂身為太常,這太學(xué)便在他管轄之下,馬日磾?shù)摹懊麊巍彼m不知詳細情況,倒也知道一二分,曉得這位年紀(jì)輕輕的孫太守頗為天子看重,也曉得昨日里孫原同天子約了申時在這太學(xué)見面,那可是能讓天子連新年大典都不參加的人物,便答道:“陛下連新年大典都未參加,也要與魏郡太守約定申時在太學(xué)相會,臣認為太守必然是到了,陛下可是要先遣人傳喚?”

  “你這是責(zé)備朕未參加大典?”劉宏聲音一低,擺了擺手,種拂自知言語沖撞了天子,不過也未放在心上,天子如此不顧朝廷法度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倒也不怎么在意,口中說著“臣失禮”臉上卻沒有半點“失禮”的模樣。

  劉宏許是今天心情好,并未說什么,隨口又問:“朕再問你,你覺得,孫原可會在這群人之中么?”

  種拂登時啞然,他雖然并未與孫原見過面,但是道聽途說也曉得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又豈是一般人?天子的問話又是聽著便覺得蹊蹺,尋常人豈敢不來迎駕?若不是尋常人,那便不好揣測了。

  種拂沉思一會,便道:“臣倒是覺得,孫太守必然會出來謁見陛下,不過……未必會在這太學(xué)諸生中?!?p>  劉宏“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跟在車駕旁的種拂,笑道:“愛卿,你素來死板,怎么今天竟也會如此說話了?”

  種拂微微傾身,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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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等恭迎陛下?!?p>  太學(xué)之前,祭酒馬日磾領(lǐng)著一眾太學(xué)博士、太學(xué)諸生伏地行禮,恭迎大漢天子。

  “免了罷,朕又不是尋你們來的。”

  甫下車駕,劉宏便隨意地揮揮手,示意太學(xué)諸人起身,隨意四處看了看,卻絲毫不見孫原的蹤影。轉(zhuǎn)頭看著跟在身后的種拂:“愛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馬日磾方才起身,猛聽得天子說了這么一句,心頭一顫,連忙道:“陛下,孫太守正在挑選魏郡掾?qū)?,尚在臣的祭酒署?nèi)?!?p>  劉宏眉頭一挑,道:“朕本來約了申時,刻意留了他幾刻時間。莫非——”淡淡地看了馬日磾一眼,顯然意有所指。

  馬日磾搖了搖頭,拱手道:“那孫太守倒是眼光獨到,挑選的幾個人都是極佳的?!?p>  “哦?那便是答對題目了?”劉宏絲毫不見驚訝神色,也不見喜悅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見見孫愛卿?!?p>  馬日磾連忙答應(yīng),轉(zhuǎn)頭吩咐道:“康成、子干,命學(xué)生們散了吧,我隨陛下去?!?p>  鄭玄、盧植兩人都是經(jīng)學(xué)大家馬融的得意門生,更是四海之內(nèi)最負盛名的儒士,尤其鄭玄以兼通今古文經(jīng)學(xué)而被稱為“經(jīng)神”,曾經(jīng)的“學(xué)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風(fēng),論及名望,更是當(dāng)世最頂尖的人物。

  馬日磾這句吩咐,看似輕而實重。鄭玄、盧植都非一心治學(xué)的人物,針對朝政的種種弊處曾經(jīng)多次上書諫議,只不過這位天子素來自在慣了,很不喜歡這兩位大家,便將之按在太學(xué),一來給了地位名望,二來朝堂上看不見也是清凈,所以這位天子劉宏,一出生之日起便從未踏入太學(xué)之中,馬日磾唯恐鄭玄、盧植兩人有什么逾禮的舉動,若是突然來個跪諫天子,只怕后果……

  鄭玄一代大儒,風(fēng)姿綽約,絲毫不見臉上表情,便只是轉(zhuǎn)過身來,沖身后諸生擺了擺手,數(shù)百學(xué)生便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來,他與盧植并肩而走,周圍數(shù)千太學(xué)生便慢慢跟在后頭,或往太學(xué)正廳、或往藏書閣而去了。

  這數(shù)千太學(xué)生,來去無一絲一毫之慌亂,可見鄭康成名望之重。

  馬日磾、種拂兩人靜靜跟在劉宏后頭,一言不發(fā),行了數(shù)十步,突然覺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腳步。

  “陛下……”種拂不知緣由,甚是吃驚,不得不小心翼翼。

  劉宏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太學(xué)廣場諸生散去的方向,緩緩說了一句:

  “鄭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p>  馬日磾心中一顫,莫非康成觸了天子霉頭?剎那間心思千百轉(zhuǎn),唯恐天子眼里容不得鄭玄。

  種拂心中也是一驚,鄭玄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時對鄭玄有所舉措,只怕要出大亂。

  “怎么,還怕朕殺了鄭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諷兩位臣下的無知:

  “朕若想殺他,當(dāng)年黨錮的時候,早就能一次殺個干凈了?!?p>  馬日磾、種拂心中登時大石落地,同時抬手擦去了額頭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與之輩。便是眼前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連后宮,素來極少處理政務(wù),天下人不知道罵了多久,卻養(yǎng)了一顆聰慧之心,什么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么不通透的事情,也只有一個理由:他不想讓人覺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這般從小在一處的近侍,如今都覺得這位天子,已頗有可怕之處了。

  ****

  華歆一臉茫然地看著面前這位紫衣公子,只因為孫原問了他一句話:

  “子魚兄,陛下設(shè)的題目,我的回答可有什么差錯么?”

  華歆并未見過天子劉宏,整日里在這太學(xué)議論朝政,也大多說朝政種種不妥之處。孫原這個問題倒是問到他難以回答之處了。先前他看過了那名單上的人物,只窺破了幾分,現(xiàn)在孫原問起來,自然不敢說已清楚其中關(guān)竅,只得道:“太守所說,歆不敢妄言。”

  “那便請說說,我所選的人,可有什么不妥?”

  孫原問得輕巧,卻無形中給了華歆步步緊逼壓迫之感。華歆登時心中苦笑,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壓一下他這個年紀(jì)最長的下屬了。他若是說了什么不妥,讓身邊這幾位日后的同僚記住了,將來怕是彼此難堪啊。

  桓范到底心思細些,也最好說話,雖然不能完全猜到孫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單有關(guān),便上前行禮道:“不知太守可否讓范一觀這份名單?”

  孫原點頭,隨手便將名單遞了過去。

  桓范躬身接過,便這么大剌剌地張開,身邊的臧洪、趙儉、射援便同時瞟了過去,只是掃了幾眼,登時心中都有了數(shù)。

  名單上只有二十個人名,都是太學(xué)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幾個圈,便得了關(guān)竅。

  三個袁氏家族的子弟,三個王氏家族的子弟,三個馬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楊氏家族的子弟,兩個是中常侍提拔進得太學(xué),兩個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進得太學(xué),最后的五個便是現(xiàn)在站在太學(xué)祭酒署的五個人了。

  “原來,太守竟然不用門閥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范拜服?!?p>  桓范一家數(shù)代帝師,怎能不將這朝廷局勢納入眼中?分明是孫原不愿意陷入朝中黨爭中去,故意選了五個不相干的人作為魏郡掾?qū)伲獾帽贿@三方勢力鉗制了手腳。

  不過,桓范、射援這幾個都是重臣后代,怎么能不清楚其中深意?這題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馬日磾不過是個幌子,孫原選了這五個人,便是不與朝中三大勢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系了。天子將嫡系下放州郡,且避開了朝中紛爭,分明是未雨綢繆有所圖了。

  除了華歆之外,四人同時拱手行禮:“拜見太守!”

  清君側(cè)、除奸佞,有什么比這更令年輕人執(zhí)著?更何況,背后支持的是天子,天子準(zhǔn)備中興大漢了。

  孫原知道,自己沒有選錯人。

  他看著華歆,華歆也看著他。

  “子魚兄在想什么?”他笑著問,“魏郡?還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應(yīng)。”華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說著“流涕”,卻渾然不見“流涕”模樣,搖著頭說:“只是,終究有些遲了?!?p>  身邊桓范眉頭一挑,虧得此處沒有旁人,華歆名望又是場中幾人熟知,這一句話說中興大漢遲了,豈不是在說大漢中興無望了么?

  “你是指……”孫原慢慢皺起了眉頭,道:“太平道?”

  華歆點頭,身邊四人也明白了。

  張角所創(chuàng)的太平道,如今信眾已三百萬,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只怕這搖搖欲墜的大廈要再添許多瘡痍。

  “陛下的想法,卻是有些遲了?!睂O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處,仿佛癡呆了一般,無意中將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細細地搓著,如同要將這衣上紋理給搓個明白一般??粗樕仙袂闃幼?,對面的五人便都瞧的出來,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過倒沒讓幾個人苦等,沒多久便聽到仿佛自言自語的聲音:“我倒是有幾個法子。”

  華歆低沉的眼神為之一亮。

  只不過孫原還是一副自言自語地模樣,眼神仍舊是不知道看在哪里,口中卻是連連說話:

  “民無所依則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餓虎出籠,可為借勢。太平道可蠱惑人心,便因為民心無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則張角無可借勢?!?p>  孫原的話可謂是一語中的,場中幾人都不曾料到,這少年竟然將局勢看得如此透徹,難怪當(dāng)今天子竟選了他主掌魏郡。冀州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鄰巨鹿郡,兩郡是太平道興起之地,可以說是張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將魏郡的太平道壓下去,孫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為一代才俊亦不為過。

  眼見得孫原又不說話了,幾個人互相看看,便又無話起來。

  正閑著,便聽得外頭遠遠地傳來“陛下駕到”的高呼,幾個人同時愣了,天子來了太學(xué)?天子竟然也會來太學(xué)?

  華歆猛然扭頭看著孫原,不用說,肯定是沖著這位來的。射援幾人更是奇怪這位傳說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賞臉來了太學(xué),彼此看看,嗯,八成是來看這位私生子的。

  “愣著做什么?”不知何時孫原已經(jīng)從沉思中脫了出來,看著眼前幾個面帶驚愕的木頭樁子,笑道:“陛下駕臨,還不出去迎接?”

  待幾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門迎接時,門口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天子的身影。

  “太學(xué)生華歆、射援、趙儉、桓范、臧洪,叩見陛下!”

  五人乃太學(xué)弟子,極重禮法,雖是頭一次看見天子有些慌亂,卻仍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把大禮給行了。

  天子身負雙手緩緩走進來,身后跟著馬日磾和種拂兩個人,看了一眼地上伏著的五個人,不禁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差點讓幾人摔倒的話來:“便是你選的人?怎么和你一點都不像?”

  眼見得天子到了近前,孫原才緩緩從榻上站起來,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兩步,躬身行禮:“臣魏郡太守孫原,見過陛下?!?p>  馬日磾在天子身后側(cè)瞧得清楚,這話一出口,天子太陽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禮,卻從未將朕放在眼里,你以為朕當(dāng)真不敢殺你?”

  華歆幾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嘆:畢竟是私生子,天子只怕也就敢說說了。若是天子和孫原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只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約在前,讓臣久候?!?p>  孫原一襲紫衣,單手負立,沖天子劉宏淡然一笑:“若是這還要臣以禮相待,豈不是很為難臣?”

  劉宏冷哼一聲,語氣已漸威嚴(yán):“臣謁君無禮,豈是人臣所為?”

  馬日磾、種拂登時臉色一變,連連后退數(shù)步,天子終究是天子,身后隨行的可還有南軍旅賁令祁明和兩百甲士,如此威嚴(yán),孫原難道不怕血流五步?

  孫原便這么站著,紫色深衣將高瘦的身形勾勒出來,竟與對面站立的天子劉宏頗有幾分相似,都有些說不出的憔悴。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終不是那群山草莽之中的小小螻蟻。

  他面前,是人世間權(quán)柄的化身,仿佛一切主宰一般俯視人間一切。

  而他,卻可在這位天子面前挺直腰桿,鏗鏘相對。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當(dāng)行臣下之禮。”

  他劍眉朗目,瘦弱身軀竟第一次讓劉宏覺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于前,失約在后,無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禮?”

  字字鏗鏘!

  一片寂靜。

  天子的雙眼陡然瞪大,一雙拳頭不由自主瞬間握起!

  他竟然敢與朕對峙!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兩個女子凍死路邊的尸體,而他,此刻站在他對面,說他無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萬語、幾番思量,到嘴邊,不過一句質(zhì)問——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沒有憤怒,沒有責(zé)罰,他的精神在那一剎那灰飛煙滅,說不清地話語,一個字也沒有再說,形同枯槁,默然無語。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識不出他是他賜了一個太守的人,如同看一個陌路人,無悲無喜。

  “朕,不該來此?!?p>  他看了看種拂:“隨朕回宮吧?!?p>  場中的人,還在呆著,地上伏著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漢的天子,默然轉(zhuǎn)身,蹣跚而去,仿佛從未來過太學(xué)。

  馬日磾看著孫原,雙眸里全是驚恐,他的膽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輕的紫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緩緩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圣人都不能兼得,終歸還是太難太難。

  【注1】麟趾金,公元前95年,大漢太始二年,漢武帝劉徹捕獲白麟,以為天降祥瑞,故而將黃金鑄幣統(tǒng)一形制,以“麟趾”“馬蹄”為名,規(guī)范當(dāng)時黃金鑄造貨幣的形制,以此控制黃金貨幣的鑄造權(quán)和流通情況。西漢一斤為今258.24克。新莽、東漢一斤為今222.73克。

  【注2】見陳冬仿《漢代農(nóng)民生活研究》第一章第二節(jié)《漢代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狀況》。

  【注3】華歆生于公元157年,即漢桓帝永壽三年,此時三十七歲。但是為了考慮后續(xù)文字內(nèi)容,設(shè)定為公元167年出生,此時為二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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