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千里,蜿蜒曲折,孫原三人雖然長住在此,卻對道路不熟,前幾日若非劉和一行人太過招搖,也很難被劉老丈發(fā)現(xiàn),否則孫原不會親自趕來現(xiàn)身?,F(xiàn)在張鼎率隊一路往南,全靠太陽辨認(rèn)方向,一路上走走停停,很是不順。
“如此說,那老丈還是高手?”
劉和驚奇那劉老丈衣衫襤褸,年歲已大,卻不防其還是一名高手。轉(zhuǎn)念一想,天子既然讓孫原潛居邙山,自然要安排妥當(dāng),身邊沒有幾名高手自然也說不過去。如孫原自己所料,十年來的那些村民鄰居,只怕無一例外,都是天子預(yù)先做的安排。
馬車突然停了,只聽張鼎的聲音在外道:“侍中、孫君,此處是三岔路,四面皆是山林,只怕有所埋伏?!?p> “還有埋伏?”劉和挑眉,“邙山太長,我們進(jìn)來用了三天,出去就縱然快一點(diǎn),只怕沒有兩日也看不見雒陽城?!?p> 耳聽得風(fēng)聲漸隆,孫原道:“看來是出了山谷,風(fēng)聲更大,山林確實(shí)容易躲藏?!鳖D了頓,“我出去看看?!?p> “不準(zhǔn)去?!绷肿弦购屠钼娈惪谕晹r下他。
劉和扶額,唏噓不已。
孫原笑了笑,耐著心和二女解釋了,以他武功修為,只要不爭強(qiáng)斗狠,很難有人能留下他。若是每次刺殺的都是如谷口一般的老人,這天下的高手未免太多了些。
他起了身,方探出頭去,身后林紫夜便是一聲驚呼:“小心!”
“嗖!”
利箭破空,孫原的身影瞬間消失,一道利箭從車門處掠過,筆直射入樹林。
“戒備!”
張鼎一聲高呼,同時策馬而出,手中馬槊登時揮動如風(fēng),接二連三格開銳箭。
三十六名驍騎已經(jīng)四處散開,其中八名騎兵手舉盾牌,將馬車團(tuán)團(tuán)圍住。十名騎兵結(jié)成箭簇陣型,直直奔入利箭射來的方向。
李怡萱直覺心中砰砰直跳,望著馬車門口的方向,低聲道:“我也要去。”
林紫夜一把拉住她:“你去不得。青羽的身法是然姐教的,這些弓箭未必能傷他,外面紛雜。你老實(shí)待著?!?p> “說的是。”劉和一臉輕松,“聽這聲音,恐怕也就是幾家弩機(jī)。也只有軍中用得到,尋常弩機(jī)造價極貴,這一次刺殺,怕是宦官那邊的人。”
“宦官?那不是讓哥哥做官的人么?”
“明面上,他們聽天子的?!眲⒑托α诵?,“暗地里,背著天子做了不少事。任命青羽雖出他們的手,可是他們哪里能把這么一個肥差,交給青羽這樣不知道出身的人?”
林紫夜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她的目光,卻落在了身前,那個駕車的車夫身上。
兩次刺殺,這車夫都能控制好馬匹,車駕雖然有些慌亂,卻未免太過安穩(wěn)了。
孫原卻不曾如此安穩(wěn),他身法快,瞬間避開暗箭,左手已捏成劍指,第二根、第三根暗箭在他身前數(shù)尺便被劍氣斬斷。
一躍兩丈,孫原已入樹林之中,積雪足有數(shù)尺之深,他不愿如雪,可驚了樹上落雪,更會迷茫視線,是以腳下真元鼓足,輕點(diǎn)雪地便疾馳而出。
藏在樹后的刺客一身白衣裹頭,顯然不曾想到孫原竟然會出現(xiàn),一道紫影閃動,便已在他身前。孫原已然瞧見了刺客雙眼中的震驚,劍指揮動,便將他手中弩機(jī)擊落。正欲張口詢問,便聞腦后破空之聲,孫原身形霍然轉(zhuǎn)動,劍指挾帶劍氣封住偷襲的一刀,他目光所及,那是一柄軍制環(huán)首刀,正是大漢軍用之物。
“還有軍中刺客?”他心中暗忖,唯恐兩人身上還有暗殺裝備,登時周身劍氣迸發(fā),“砰”地炸出一道圓潤氣浪,將兩名刺客震開。馬蹄聲愈發(fā)密集,孫原不退反進(jìn),將兩名刺客留給了身后的驍騎,身形再度前進(jìn)。
“嗖嗖”兩道利箭從左右方交錯射來,孫原身形瞬間定住,兩道箭影從身前身后同時射過。
這樣的準(zhǔn)頭、這樣的力道,絕非尋常殺手,孫原愈發(fā)覺得必是軍中士卒,若是尋常武道中招募來的刺客,早已提刀殺了上來。
孫原身形猛地沖向一側(cè),衣袖一揮,在身前布下一層薄薄的氤氳,兩支利箭如射中堅硬巖石一般被生生擋住,氤氳消散之時孫原又進(jìn)一丈,再度看見了兩名弩機(jī)刺客。
孫原身法快些,兩名刺客還來不及更換弩箭,孫原已到身前,一指凌空劍氣點(diǎn)中刺客胸前紫宮穴,力道浸透華蓋、膻中穴,刺客只覺眼前一黑,胸口如被千斤巨石砸中,迸發(fā)清脆的骨裂聲,整個人倒飛出去。另一名刺客被孫原周身劍壓鼓動,亦是彈飛出去。
“好身手!”
一聲贊嘆,卻見飛出去的那名刺客不知被什么劃過,頭顱瞬間與身體分離,爆發(fā)出一道絢爛的血光,遠(yuǎn)遠(yuǎn)地分成了兩半。
孫原一生未曾見血,眼睜睜望著那刺客尸體飛出兩丈,落在雪里,腔子里涌出一股股的血水,霎時染紅了一片雪地。
我殺了人!
他心頭如遭雷擊,呆呆地僵立住了。
他少年入谷,與世隔絕,在藥神谷內(nèi)救死扶傷,讀書觀史,幾時曾殺過人?
那驚人的血色,仿佛抽干了他周身的氣力……我明明,只用了些許力道……
“小心!”
張鼎的聲音凌厲而近,眼見得孫原停下身形,他唯恐孫原受傷,飛馬狂奔而來,馬蹄在山石林木間轟然作響,隨即張弓搭箭,一箭飚射而出,直指孫原身后,正中刺客咽喉。
孫原周身一個激靈,猛然醒悟過來,身形再度前行,凌空叫道:“張兄小心,對方未留活口!”
孫原下手或有些重,決然不會下死手,顯然是對方自己所為,那聲音中氣十足,只怕是修為極高的人物,不過遠(yuǎn)不及那谷口老者一般可怕罷了。
他想知道到底是誰,還未見面,便已是敵人,兩次刺殺,饒是孫原看得再淡,亦不敢再放過蛛絲馬跡。
張鼎聞聲,心中也有些詫異,這群刺客僅靠遠(yuǎn)程弩機(jī)刺客,一旦被驍騎臨身必死無疑,難道真如孫原所說是抱著必死之心!他不敢大意,策馬狂奔,一手將馬槊刺入一棵大樹,胯下戰(zhàn)馬陡然降速,被他一拉韁繩,生生轉(zhuǎn)了馬頭,帶動馬槊在樹干之中生生位移,連人帶馬已是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抓活口!”
聲音霎時間傳遍樹林,四處的雪地登時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刺客在后退,他們絕對不能留下活口,除了退卻,便只有死。
三十六名驍騎馬術(shù)精湛,雖是四處奔動,卻無形之間將刺客團(tuán)團(tuán)包圍,外圍的刺客不敢沖進(jìn)來,能捉一個便是一個。
“嗖!”
一支利箭沖天而起,正是刺客的信號。
孫原和張鼎同時奔向射出利箭的方向,可惜晚了一步,只剩下凌亂的雪地和雜亂的腳印,縱是想知道是誰發(fā)號施令的,便也找不到了。
張鼎縱馬而來,急聲問道:“孫君可安否?!?p> “無妨?!睂O原淡淡道,彎腰撿起半支斷箭,仔細(xì)端詳。
張鼎下馬,半身已染了血跡,順著鎧甲緩緩流落。他望著孫原手上那支斷箭,低聲道:“此乃大漢弩軍通用的擘張弩,弩箭是軍中器械,制作精良,尋常人間莫說鍛造,便是見一見都絕無可能?!?p> “瞧出來了?!?p> 孫原望向不遠(yuǎn)處馬速放緩的驍騎,反問道:“一個活口也無么?”
“不錯?!睆埗c(diǎn)頭,神色冷峻,雙手都止不住凝握成拳,道:“面對騎兵攻擊尚能如此靈活,從容退卻,在下斷定是大漢的精銳弩軍。”
孫原的眉頭漸漸凝重,毫無活口、軍制器械、訓(xùn)練有素,三條線索同時指向了大漢的軍中精銳,也證實(shí)了劉和的推測:想殺他的人,太多了。
“中旨任命,表示你不是外朝的人,而中朝的人對你一無所知?!?p> 劉和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已經(jīng)下了馬車,來到孫原身后,道:“每個人都想殺你,每個人都想你死。你這一路,不會平坦?!?p> 孫原握著那半截弩箭,緩緩收入袖口,四處望了望冰天雪地,突然道:“若是真想殺我,早就動手了,若是能在你來之前找到我,這樣的精銳能在這邙山雪地里逃避南軍驍騎的追逐,為何偏要等你們來?”
劉和和張鼎同時眼前一亮,瞬間明白了孫原的意思。
若是刺客在劉和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孫原的存在,為何偏要等到被三十六驍騎保護(hù)起來的孫原再刺殺?
若是刺客是跟隨劉和到此,為何對邙山地形如何熟悉,還要以短擊長,全靠步卒弓弩來與全副武裝的南軍驍騎相抗衡?
看似矛盾的線索,在孫原眼里已然是答案。
“若是,殺我的陛下呢?”
“嗯?”劉和和張鼎同時望向他,仿佛是最不可能的答案,此刻卻又隱約是唯一的解答。
孫原擺了擺手,道:“走罷,上路。”
劉和望著他擦肩而過,緩步走回馬車,急忙跟上去了。孫原知道他心焦,淡淡回答道:“在我的估量中,無論是誰,都需要先猜測我的身份。若是有人以為我和禍亂天下的十常侍為伍,也該在天子面前上奏疏彈劾;若是十常侍以為我是士族出身,也該先將我的戶籍、出身、家族查清楚。當(dāng)著南軍的面、你的面,用大漢的軍隊刺殺我,什么樣的人會這樣蠢,用如此明目張膽的行為來引火燒身?不殺了你和張屯長,你們自然看出來這是大漢的精銳軍隊,總歸是要告到天子面前徹查的。就算不干我事,你一個大漢侍中被刺殺,朝堂上也是要折騰折騰的,你父親還在北境,是一方長吏。再說,幾十個弩軍,就想把你和張屯長的三十六名驍騎全殲,這對手不更是蠢上加蠢?”
劉和頓時明白過來,他身在局中,一直認(rèn)定了所有人都要孫原死,可他恰恰忘了,孫原若真死了,那他的身份、他的背后,都該有些什么人,便再也查不清了。若帝都真有人希望他死,也該在到了帝都之后下手。此刻下手,未免太過授人以柄。
然,是否真如孫原所說,是天子所為?
“前一次刺殺,尚未覺得?!?p> “不過,連續(xù)兩次刺殺,皆是未能傷我分毫,反而一沾即走,全是破綻,這樣的刺殺,真的是來殺我的?”
隨后而來的張鼎聞言,亦連連點(diǎn)頭,身邊已有騎兵過來匯報,驍騎只有兩人中箭,簡單包扎即可上路,而刺客卻有七人身亡,甚至還丟下了兩具擘張弩弩機(jī)。
“還真是有手筆?!睆埗p聲道,“擘張弩制作不易,熟練工匠至少兩個月才能制作出一張擘張弩。如此利器,除了幾個邊塞重地之外,只有帝都的南軍北軍和三河騎軍能夠拿出,自從光武皇帝取消郡國都尉之后,非帝都嫡系軍隊,只有河?xùn)|郡、河內(nèi)郡、河南尹所屯駐的三河騎兵營,非天子降詔,不能離開駐地?!?p> 劉和和孫原聞言,又不禁同時望向張鼎——似是在等他說出其他的可能。
張鼎被兩雙目光望得有些不慣,急忙又道:“若是三河駐軍刺殺孫君,上至太尉、下至三河長官、再至軍營、軍需,至少有十位二千石官員受到牽連。這樣的代價做這樣的刺殺,絕無可能?!?p> 張鼎的言語佐證了孫原的判斷,孫原沖劉和笑了笑,后者皺起了眉:“陛下刺殺你,理由呢?理由呢?”
“慢點(diǎn),慢點(diǎn),說說理由,說說理由啊……”
車駕再復(fù)前行,隨手掩埋的尸體,也帶著這場刺殺,埋沒于邙山之下。
那七名刺客是否真的是大漢的軍兵、他們的家里是否還有人等待他們歸去……這些,早已不是孫原或是劉和能夠探究的,對于逝去的人而言,利用殆盡,便再無聲息了。
馬車?yán)飩鱽碛挠牡呐訃@息聲,或是李怡萱對生命轉(zhuǎn)瞬即逝的嘆惋,亦或是林紫夜不能救人性命的嘆息?
邙山,就此遠(yuǎn)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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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口處,墳塋遍地。
孫原望向片片墳塋,漫天飛雪,覆蓋了一座座土丘。
“那是這些年來在朝堂爭斗中殞命的人?!?p> 劉和的聲音在不經(jīng)意間響起。孫原微微側(cè)了側(cè)眼神:“是黨錮殞命的人罷?”
“算是罷……”劉和苦笑一聲。
他的笑聲,如此苦澀。
“大漢不缺名士,一代代,前赴后繼。大漢也不缺宦官,一代代,未曾斷絕?!?p> 這是光武皇帝立國至今不曾罷休的兩股勢力,與皇權(quán)緊密交融,代代爭斗、生死不論。
李怡萱望著孫原和劉和同時冷下來的神情,不禁問道:“哥哥,黨錮是什么?”
“黨錮,就是禁錮黨人,甚至……殺?!?p> 先帝孝桓皇帝延熹九年,宦官專權(quán),世家大族出身的名士李膺、范滂聯(lián)結(jié)太學(xué)生抨擊朝政?;鹿仝w津、侯覽等黨羽與張泛、徐宣等人為非作歹,故意在大赦之前犯罪,期望逃脫懲罰。官員成瑨、翟超、劉質(zhì)、黃浮等不畏權(quán)貴,在大赦后依然按律處置了這些人?;鹿俚热讼蚧傅圻M(jìn)言,桓帝聽信一面之詞,重處了這些官員。朝中重臣太尉陳蕃、司空劉茂向桓帝進(jìn)諫,為受罰的官員辯解,并要求桓帝清除宦官亂政的不正之風(fēng)?;傅畚从枥聿?,宦官等人因此對士大夫們更加嫉恨,并對他們進(jìn)行報復(fù)。朝中大臣、地方官員以及民間百姓大多站在士人一邊,紛紛指責(zé)宦官亂政。
孝桓皇帝在宦官的影響下,罷免了陳蕃的太尉之職,并處罰了其他官員。成瑨、劉質(zhì)等人在獄中被害,岑晊、張牧等人逃亡得免。南尹李膺在大赦后處死了蓄意在赦前殺人的張成之子,張成為宦官黨羽,宦官遂誣陷李膺等人“養(yǎng)太學(xué)游士,交結(jié)諸郡生徒,更相驅(qū)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fēng)俗”?;傅鄞笈?,詔告天下,逮捕并審理黨人。李膺、陳寔、范滂等人被捕入獄,受酷刑而不改其辭,甚至在獄中故意供出宦官子弟以圖自保。桓帝在大將軍竇武等人的求情下,以及宦官害怕牽連到自己身上,最終同意大赦天下。但黨人等雖獲釋放,卻被放歸田里,終身罷黜。便是“第一次黨錮之禍”。
永康元年,大將軍竇武等人欲誅滅宦官,但事泄被處死。宦官們趁機(jī)誣陷士人結(jié)黨營私,圖謀不軌,將大量士人逮捕下獄?;鹿賯儗κ咳诉M(jìn)行了殘酷的迫害和打擊,終身不允許他們做官,甚至有不少人被殘酷殺害。這次事件波及范圍更廣,人數(shù)更多,對士人階層的打擊更為沉重。桓帝在宦官的影響下,下詔凡是黨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一律罷免,禁錮終身,并牽連五族。黨錮之禍再次興起,更多無辜者受到牽連。直到熹平五年(公元176年),永昌郡太守曹鸞上書為“黨人”鳴冤,要求解除禁錮,但當(dāng)今天子卻處死了曹鸞,并再次重申了對黨人的禁錮政策?;鹿偈最I(lǐng)曹節(jié)、王甫等人趁機(jī)向天子進(jìn)讒言,誣陷黨人“欲圖社稷”,意圖謀反。年僅十四歲的天子被他們欺騙,因而大興大獄,追查士人。李膺、杜密、翟超、劉儒、荀翌、范滂、虞放等百余人被下獄處死。在各地陸續(xù)被逮捕、殺死、流徙、囚禁的士人達(dá)到六、七百名,甚至還有他們的親人、朋友、弟子、門生,甚至是鄰居。黨錮的范圍擴(kuò)大,波及更多的無辜者,一條條性命,在朝堂爭斗間灰飛煙滅。
兩次黨錮之禍都以士族的失敗而告終。
孫原講述的那樣融合,仿佛一切都是大漢那座宮殿上。身邊兩名女子的臉色都是越發(fā)清冷,半晌后,李怡萱怯生生地問:“那……士族是對的嗎?”
“對?錯?”
劉和苦笑一聲,“大漢的朝堂上,從來沒有對與錯。只有勝敗。”
只有勝敗。
“你不是士人么?”
林紫夜的聲音乍現(xiàn),清冷地沒有溫度。
劉和有些失神,自語道:“士人么?我大抵是算的,家父也是一方儒生?!彼滞?qū)O原:“或許,你也該算個士人,不然在帝都,你將寸步難行?!?p> 孫原的眼睛睜大了些:“是么,那些書中寫的名士,終有一日也能落到我頭上來么?”
那些名動天下的名士,在繁華過眼后,亂尸交疊在這片亂葬崗中,胡亂幾把土,淹沒一切。那些慕名而來的后人,只能對著一片亂墳遙遙祭祀。
士人的死,恰恰證明了士人的信念從未斷絕。
孫原忽地明白了,他離開邙山的一瞬間,就注定自己要踏上一條不分對錯的路,非勝即敗。
若是敗了,那自己、身邊的兩個女子,是否都會成為這無數(shù)墳塋中的一座?
沒有墓碑、沒有名字,無論生死都不會留下痕跡,一切如天地蜉蝣,縹緲虛無。
天地風(fēng)雪、無名墳冢兩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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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邙山,便是一望無際的河洛平原,宏偉的雒陽城出現(xiàn)在眼前。孫原等人的目光盡數(shù)被吸引過去,雒陽城乃大漢帝都之所在,可謂天下第一堅城。雖然遠(yuǎn)隔近百里,仍能看見巨大的城墻聳立天地之間,巍峨如山嶺,與千里邙山遙遙相望,極其雄偉。
或曾無數(shù)次想過雒陽城的模樣,可今日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時,卻絲毫不曾有自以為的情緒,孫原就安靜地坐在車?yán)?,眺望遙遠(yuǎn)的雒陽城,
劉和看了一眼雒陽,道:“雒陽城方圓百里,地基便高十丈,十二座城門,最大的夏門離地更是有十二丈之高。不過地處雒水之畔,有八關(guān)之險,八關(guān)之內(nèi)除了有百萬百姓之外,豪富權(quán)貴之家亦不可勝數(shù)?!?p> “到底是帝都?!睂O原接了口,“到帝都之內(nèi),想必會安全許多,不必?fù)?dān)驚受怕了?!?p> “是。”劉和點(diǎn)點(diǎn)頭,帝都終是帝都,即使是接二連三的天災(zāi),也不能改變帝都繁華的事實(shí),聽見這人聲鼎沸,他也不禁放下心來,殺手武功再高,又豈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孫原?
二女知道孫原不過勸她們安心,適才的刺殺雖是心有余悸,卻也知道,只要進(jìn)了這帝都,孫原便在天子的庇護(hù)之下,雖然還是身處漩渦之中艱難,卻免了許多暗中的危險,最少也該不會再有這般殺手肆無忌憚出手了。
雒陽城北乃是千里邙山,人跡罕至,越往南則是民居越多,雒陽縣雖只有一座雒陽城,可是城中人口不過百之三四,九成六七的雒陽百姓居住于雒陽城之外,不過一路走來卻見到許多小城和高樓,便在這曠野之上傲然而立,四面圍了密密麻麻許多民居,仿佛村落一般。
李怡萱一時覺得新奇,問道:“這些是什么?”
“此乃塢堡?!眲⒑涂戳艘谎圻@些小城,冷笑一聲:“自本朝開國之初,官員皆有職份田與宅地,便是我這六百石的議郎,在這雒陽城的郊外,也有十頃良田和十座宅地,若是拿來建宅子,想來也是趣事。”
三人一愣,卻不知這些與“塢堡”有何關(guān)聯(lián)。
“這些高樓塢堡,便是雒陽城中高官貴人的私宅。”
“與其說是私宅,不如說是他們的封地?!?p> 正聽著,三人便看見遠(yuǎn)處一座最大的城上竟然出現(xiàn)了手持武器的衛(wèi)士,眉頭登時皺了起來——竟然有私兵。
“私兵、佃農(nóng)、家人、奴仆,應(yīng)有盡有?!眲⒑瓦b指那座最大的城,“那是中常侍趙忠的塢堡,據(jù)說內(nèi)藏金銀無數(shù),存糧可供十萬人食用一年,他的奴仆和農(nóng)戶幾達(dá)三千人?!?p> 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視一眼,皆是看見了對方眼中的驚訝之色,區(qū)區(qū)一個太監(jiān),竟然有如此權(quán)勢!
“看來,朝中已經(jīng)沒幾個人把《大漢律》當(dāng)一回事了?!睂O原托著額頭,他氣息仍是有些虛弱。
“還有袁家,你看——”劉和又指向了遠(yuǎn)方的一座城,“那是袁家的私宅?!?p> 孫原順手看過去,便見了一座只是比趙忠那座略小一些的城,城墻上更是直接飄起了一面旗幟,上面寫著巨大的“袁”字。
“袁家號稱士族清流,也是如此枉顧大漢律法?”孫原眉頭一皺,他自然知道袁家是什么身份,四代人中有四人被拜為三公,名滿天下,門生弟子更是遍及天下,如此士族領(lǐng)袖竟然也會如此越界?
“豈止是越界,袁家是勢大難制了。”劉和冷笑道:“算來袁司徒也算是我叔伯輩分的人了,卻讓劉和難以恭維。”
袁家并非只是士族門閥,連續(xù)四代人位列三公,門生弟子遍布天下,二千石的封疆大吏比比皆是,而且在當(dāng)今三公之一的袁隗引導(dǎo)下,成為內(nèi)附中官,外結(jié)英豪的可怕宗族。當(dāng)今中常侍袁朗雖然不在“十常侍”之列,卻是袁隗的遠(yuǎn)方親戚,又和大長秋趙忠關(guān)系極好,有了這段關(guān)系,袁家可謂是當(dāng)今天下宗族第一,既和中官有著關(guān)系,又是“四世三公”兄弟逢及隗并喜人事,外結(jié)英俊,內(nèi)附宦官。中常侍袁朗,隗之宗人,用事于中,以逢、隗家世宰相,推而崇之的士族名門,民間有一句“寵貴當(dāng)世,富侈過度,自漢公族未之有也”說的便是袁家。前司空袁逢的兒子袁術(shù)、袁逢兄長袁紀(jì)的兒子袁紹,都是帝都有名的“渾人”,生性都是狂妄之極,任俠好士,對名士儒生、江湖劍客,不論高低貴賤、才疏學(xué)淺,皆能稱兄道弟,一同列為賓客,據(jù)說袁府最多門前列車千輛,即使是天子寵臣、內(nèi)朝中官都不得不對袁家忍讓三分【注1】。
聽了這番話,紫衣公子臉上的苦笑愈加苦澀數(shù)分,一個中官、一個士族,本就已經(jīng)足以擾亂朝堂了,現(xiàn)在天子要動手,中間還有袁家這個龐然大物,這帝都如何安靜的了?
“所以勸你小心再小心,慎重再慎重?!眲⒑涂戳怂谎?,“兩次黨錮之禍,中官將天下人都得罪了,你的任命是中旨,依我看,你未入帝都,便已經(jīng)得罪了不少人了?!?p> 中旨乃是由中官所發(fā),避開了外朝,二女雖然少與外界聯(lián)絡(luò),但是從劉和和孫原這一路談話來看,已是知道中官、士人幾達(dá)水火不容的地步,孫原夾在中間可謂步步艱難,他本是朝堂新人,若是被那群士人盯上了,孫原必然是眾矢之的。
車中四人各懷心事,足足行了三個時辰,見了無數(shù)塢堡,眾人方才堪堪望見雒陽城的夏門。雒陽城本是坐北朝南,大漢皇宮更是偏重于雒陽城北部,整座宮城便占據(jù)了雒陽城十分之七的面積。而這夏門便是北宮的北側(cè)宮門,也是雒陽城的北側(cè)城門,巨大的城門高達(dá)十丈,城基離地十二丈,加上三道城墻和兩道宮墻,最外側(cè)為環(huán)城的雒水,有雒水浮橋與城門吊橋相連——這面巨大的城門寬達(dá)三十六丈,有三座門洞,正中門洞高達(dá)二十四丈,從雒水到城門前足有百丈,從城門到最內(nèi)側(cè)宮墻亦有百丈,這二百丈之后便是大漢皇宮宮城的北宮了。
劉和推開車門,遙指遠(yuǎn)處的夏門,道:“這道夏門是宮門,我們不能入城,繞道雒陽城南,我們從東南側(cè)的開陽門直接入太常寺。”
繞了大半個帝都城,趕到雒陽城西的十里長亭之時,便看見一座高塔聳立在天地之間,比之之前所見的塢堡更為巨大,甚至比趙忠和袁家的塢堡更高。
“這座塔是……?”
“白馬寺的夢緣塔?!辈坏壤钼鎲柾辏瑒⒑捅阋褤尨?,“白馬寺是大漢第一座佛寺,因當(dāng)年佛教僧人居于太常寺而命名,白馬馱經(jīng)西來,故曰‘白馬寺’。這座夢緣塔便是白馬寺之中心,相傳為歷代高僧潛修之所在。即使是陛下,也只能進(jìn)入白馬寺,而從未進(jìn)過夢緣塔。”
孫原眺望夢緣塔,心中似是覺得抓住了什么,卻又全無頭緒。
三十六騎護(hù)衛(wèi)的馬車極為惹眼,即使是二千石的大吏也罕見有如此殊榮,在這司隸校尉部自然成一道風(fēng)景。尋常百姓依然不敢招惹官府,即使是偶爾數(shù)輛官員車駕經(jīng)過,也是與之前劉和一樣,停步下車,拜于道左。馬車一路飛馳,雒陽城已是近在眼前,十里長亭更是近在咫尺,雒水沿岸一片雪白,只不過長亭雖是覆蓋白雪,卻已是一地泥濘。雒水的南岸乃是雒陽城的金市,正是商販集中所在,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九,快到除夕,雒陽城外的千里良田均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河南尹的百姓們自然已是往來奔走,為家中過冬節(jié)做準(zhǔn)備了。馳道兩旁車馬不絕,李怡萱從未出過藥神谷,自然覺得新奇,開了車窗四處看著。
林紫夜抱著手爐,斜靠在座榻旁,看著萱兒側(cè)臉,目光流轉(zhuǎn),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雪白的大地上,炊煙裊裊,一眼望去,竟是極美的景致,宛如畫卷。
十里長亭的直道橫貫地表,遠(yuǎn)遠(yuǎn)望去,更襯托雒陽城的雄壯巍峨。
不遠(yuǎn)處,一輛六匹駿馬拉著的巨大馬車迎面而來,張鼎本來行在馬車身側(cè),一見這輛馬車,立刻打馬奔到驍騎之前,號令整隊人馬止步。
孫原與劉和同時抬頭,正對面的馬車飛檐上掛著兩面金牌,上面刻著清晰的“楊”字。
六駕的車馬,那是三公方才有的尊貴資格。按律,二千石見三公,需停下車馬,伏于道左,待三公車駕經(jīng)過方才能上車再行。
“是太尉楊賜?!眲⒑蜕钗豢跉猓瑳_孫原道:“你暫時不要露面,我們這是二千石的車駕,見到三公必須止步?!庇炙剖亲猿埃骸暗孟萝嚾グ輹L輩了?!币膊淮龑O原等人反應(yīng),便下了車,連同車夫一同走到車駕邊上,沖著還有二三十丈的太尉車駕伏地而拜——自然不能讓劉和跪在這冰天雪地里,駕車的車夫鋪了跪墊。
太尉府車駕出行,有三百衛(wèi)士護(hù)送,乃是大漢鐵律,三公之尊貴除了天子便是天下無雙,太尉為三公之首,自然更是首屈一指,三百鐵甲衛(wèi)士護(hù)衛(wèi)在車駕兩側(cè)及背后,更顯雄壯。
劉和未曾想到,楊賜亦是停下了車駕。
車窗推開,露出了一張蒼老的面容,望著跪在路邊的劉和,緩緩道:“是子謙罷?”
“正是劉和?!眲⒑头诘厣?,未曾想到楊賜竟然與自己說話,微微起身,頭卻還是低著,“劉和拜見楊公。”
他心中此時已是苦笑不已,三十六驍騎一同伏于道左,楊賜和等眼力,怎能看不出貓膩?
“難得如此精銳的衛(wèi)士了。”
劉和看不見楊賜的臉,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一聲“走罷”,便聽得車駕緩緩行駛,從身前擦了過去。
兩車交錯間,車窗相對,兩道目光半空交錯而過。
那是何其一雙蒼老卻睿智的眸子?
大漢名聲最大的士族領(lǐng)袖、大漢最年輕的重郡太守,在這一瞬間已是人生第一次交匯。
孫原未敢多看一眼,只是驚鴻一瞥,便轉(zhuǎn)過了頭去,推上了車窗。
三百衛(wèi)士整齊的步伐漸漸遠(yuǎn)去,劉和緩緩起身,長舒了一口氣,上得車來,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這冰天雪地的,一向足不出戶的楊公為何要出一趟城南?”
“也許是沖我來的?!?p> 年輕的紫衣公子凝著眉,腦海中揮之不去那一道目光,比那道刺客的肅殺目光更加難以磨滅。
劉和一愣:“你們碰見了?”
“驚鴻一瞥。”
紫衣公子深吸一口氣,突然挺直了身板,長長舒一口氣:“這帝都……果然可怕?!?p> 往南的車駕內(nèi),年邁的太尉嘴角揚(yáng)起一絲笑意:
“好一條潛龍啊……”
【注1】:《后漢紀(jì)》載:袁隗字次陽,累世三公,貴傾當(dāng)時。兄弟逢及隗并喜人事,外結(jié)英俊,內(nèi)附宦官。中常侍袁朗,隗之宗人,用事于中,以逢、隗家世宰相,推而崇之以為援。故袁氏寵貴當(dāng)世,富侈過度,自漢公族未之有也。逢兄子紹,好士著名,賓客輻輳,紹折節(jié)下之,不擇賢愚。逢子術(shù)亦任俠好士,故天下好事之人,爭赴其門,輜軿柴車,常有千兩。寵臣、中官皆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