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掌烹制完成,肉香混合著蜂蜜的清香,悄然彌漫在四周。
“好廚藝?!眲⒑屯侵恍苷疲唤潎@,雙目已經(jīng)是放出光來。
“你這是要吃多少?”望著他那一副垂涎欲滴模樣,孫原不禁心中有些忐忑,一只熊掌,只怕不夠分。
“要么……你再做一只?”劉和手指著雪地上的陶甕,眼神卻是一直盯著孫原身前的蜜制熊掌,“熊掌還有三只,冰天雪地里,都還新鮮?!?p> “你吃得下?”孫原皺著眉頭,林紫夜一貫體寒,正準(zhǔn)備用熊掌給她好好補(bǔ)一補(bǔ),不過看劉和模樣,好像很難善了了。
罷了,孫原搖搖頭,回身又取了竹篾,抬手一道劍氣將熊掌切下三分之二,連帶滾燙的竹篾遞給了劉和。也不管劉和接過去如何大快朵頤,自顧自地將僅剩的前掌如前一般依法炮制,自然是給李怡萱和林紫夜二女準(zhǔn)備的。
待孫原端著烹制好的熊掌出現(xiàn)在臥室前,只見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正并肩坐在窗前,遠(yuǎn)眺月色。
“哥哥。”
聽得門響,李怡萱悄然回頭,正見一襲紫衣悄然進(jìn)來,登時(shí)整個(gè)臥室里彌漫著香氣。
聞得味道,林紫夜的聲音亦是傳來:“劉老丈家的百花蜜?”
孫原徑直走到兩人身邊,便看見二女裹在紫狐大氅里,皆是雙手抱膝,靠在榻邊望著窗外圓月,儼然便是尋常閨中密友。
他笑了笑,道:“嗯。冬季了,甜食少,拿來烹制熊掌正是合適?!?p> “今日戊時(shí)的病人,便是劉老丈診斷的罷?”她看著眼前的一只多熊掌,娥眉緩緩蹙起,清冷的聲音直傳窗外:“樓下的,你是豬嗎,吃那么多?”
“咳!”
樓下傳來劉和的聲音,顯然是噎著了。
孫原和李怡萱互視一眼,皆是難忍眼中笑意。
取了一張小幾,三人并排而坐,身前熊掌已是被孫原切得整齊。
“今夜月色真美,下了十幾天的雪,總算看得見月色了。”
林紫夜低聲呢喃,側(cè)臉望著孫原,低聲道:“你和劉和的談話,我和萱兒都聽見了?!?p> 孫原剛拿起食箸,這一句話便讓這只手懸停在半空。
他眉眼輕抬,望著二女,淡淡道:“有些事,注定會(huì)來,擋不住的?!?p> “知道了?!?p> 林紫夜望著眼前的熊掌,拿起的食箸終究是放下了。
再美味,終究是吃不下。
李怡萱望著眼前的熊掌,突然笑出聲來:“十年了,哥哥還從來沒有離開過藥神谷,以后的三餐,誰來烹制???”
孫原眉頭一挑,反問:“你們不走?”
二女皆是一愣,隨即互視一眼:“我們一起走?”
“自然?!睂O原挑起一塊肥嫩的熊掌肉,遞到李怡萱唇邊,“藥神谷又非與世隔絕,劉和能來,其他人也一定能來?!?p> “你是擔(dān)心我們?”李怡萱笑了笑,躲開了那塊熊掌肉,“還是想把我們拴在身邊?”
林紫夜娥眉一挑:“你們打情罵俏,莫要將我也捎帶上?!?p> 李怡萱笑著:“紫夜姐比哥哥還大一歲,陪在哥哥的身邊又比我久,想來更舍不得哥哥一些罷?”話音未落,卻看見孫原皺著眉頭又將熊掌遞了過來,忍不住笑意,朱唇輕啟,一口吃下,頓時(shí)一雙妙目微張,口中已是香甜四溢,唇齒留香,妙不可言。
林紫夜看了她一眼,抬起食箸夾了一塊熊掌送入口中:“我是醫(yī)者,不能離開藥神谷。”
李怡萱看著她,嫣然一笑:“我是藥神谷主,你若不能走,我也不能走了?!?p> “你們不能留下。”
孫原的話,打斷了兩人的笑顏。身前香氣繚繞的熊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只不過竹樓里的溫馨已然悄悄散去。
“我的魏郡太守是中旨任命的,朝堂上的人很快會(huì)有反應(yīng)。也許,在劉和進(jìn)入藥神谷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有人做好了準(zhǔn)備。”
二女幡然醒悟。
原來這就是孫原必然要走的原因,并非是不愿抗?fàn)?,而是不能抗?fàn)帯K翘熳拥钠遄?,便是某些人注定的敵人。如果離開這棋局,便成了棋子,當(dāng)今天子的棄子,又豈會(huì)安然離去?
天子出動(dòng)了大漢最精銳的宮廷禁衛(wèi),三十六驍騎護(hù)衛(wèi)大漢議郎劉和,浩浩蕩蕩離開了帝都。
這樣的陣仗,誰會(huì)忽略?誰能忽略?誰又敢忽略?
他望著窗外夜色,臉上緩緩浮現(xiàn)一絲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李怡萱和林紫夜的眼里是如此苦澀:“不只是我們,藥神谷里的所有人都要走,他們應(yīng)皆是天子指派的人物,這十年來,我便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罷?”
藥神谷,十年來的安靜閑適,竟不過是天子的一手安排。
他甚至有些懷念這十年未見過的人,他的容顏似乎都已經(jīng)模糊,可他對他的控制,卻如此不差巔毫。
他仿佛能看見那一身皇袍的天子背對著自己,一派淡然:
“你是朕的棋子,朕不用你,便予你安逸;朕用你,便委你重任。”
“你的生死,在朕手中?!?p> 他只覺胸中又悶又痛,已是咳出聲來。
“哥哥……”李怡萱一聲低呼,臉色緊張,一手?jǐn)堊O原的背,只覺他似乎突然之間瘦弱了下去,比平常更病弱了幾分。
林紫夜皺著眉頭,纖纖素手已搭上孫原的手腕,細(xì)細(xì)一量,便道:“還好,只是突然間有些沉悶罷了。”
她望著身邊的人,突然嘆了一口氣,低低地問:
“若是藥神谷的人都是天子所安排的——”
“那……師傅呢?”
這是這十年來,林紫夜第一聲嘆息,冷漠如她,終是有情。
“林谷主么……”
想起了那素雅淡然的上代藥神谷主,孫原微微低眉,那和藹如母親一般的女子,難道也是天子一手安排的人嗎?
十年來的真實(shí),竟然一夜之間模糊起來。
手上一暖,卻是孫原和李怡萱兩只手落在自己的手上,林紫夜“嗯?”一聲,嘴角卻已泛起了極淺的笑意。
“林谷主……是真心待我們的不是么?”
溫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如盈盈萱草,在月色銀輝下、悠然竹樓里,是最暖的一抹光彩。
冷漠的女子終是淺淺笑起來了:“那……就走罷?!?p> 他們身后的案幾上,淵渟劍和輕畫劍并排躺在木匣里,安然沉靜,鋒芒盡斂。
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兩柄劍,眼神里看不出悲喜。
十番寒暑,到底將離別。
只不過,有別離,便有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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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文健一夜難眠,身邊不遠(yuǎn)處便是父親和龔都,他兄弟兩個(gè)人和父親被劉老丈單獨(dú)安排進(jìn)了隔壁茅屋,這茅屋里放了數(shù)盆炭火,尚有暖意。那劉老丈其貌不揚(yáng),身材還有些佝僂,不過醫(yī)術(shù)卻是高明,替父親把了把脈,便開了方子,一劑藥下去父親臉色已是好轉(zhuǎn)許多,本來按著孫原意思,還要請“藥仙子”林紫夜出手,卻是免了。如今雖是父親重病得救,可是龔文健卻半分也難高興得起來。
孫原,這個(gè)看似病弱的男子,擁有著劍譜排名第六的“輕畫”,一劍便碎了讓三十六驍騎狼奔豕突的雪崩,那是何等深厚的武學(xué)修為?
還有劉和的“淵渟”,淵渟待潛龍,難道這年紀(jì)輕輕的孫原孫青羽,竟是大漢天子所埋設(shè)的重要人物?
一路上,他和弟弟龔都在車內(nèi)聽著劉和與那紫衣公子閑談,似乎兩人也是十年未見,而這兩人十年前不過都八九歲年紀(jì)而已,兒時(shí)玩伴,如今竟似有著極其深厚的交情一般。孫原一路上似乎有意閉口不提帝都的事情,劉和不知是配合他,還是不愿意在太平道中人面前談?wù)摮械氖虑椤R运嵌?,自是覺得劉和與孫原故意隔絕他,其實(shí)從二人角度并非如此。
劉和所知曉的帝都之事,太平道安插在帝都的探子自然有數(shù),天子布局,張角豈非也在布局?劉和年紀(jì)不大,卻是了解朝堂之道,懶得與龔氏兄弟計(jì)較而已。至于孫原,本就不欲過問朝堂之事,更勿談主動(dòng)挑起話頭了。
雖然經(jīng)歷風(fēng)雪十分疲憊,卻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安睡,龔文健早早便起了身,冬季天色早明,只不過這天又落下了微雪。
甫出門來,便瞧見四周已有裊裊炊煙,不遠(yuǎn)處的竹樓前,一道紫色身影臨水而立,任由微雪落肩,說不出的清冷,遺世獨(dú)立。
青絲如瀑,沾染了幾縷雪花,美得不似凡人。
“怎么不加衣服,你這樣容易傷身?!?p> 孫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林紫夜只覺身上一暖,一件外袍便已經(jīng)披在了身上,頭頂也出現(xiàn)了一頂紙傘。
“然姐喜歡冰雪,可我不喜歡。”
林紫夜沒有回頭看他,只是伸出手去接天上的落雪。
“自從身體不好了之后,我就再也不想碰到雪?!?p> 她直覺身后那人周身一顫,連平素輕穩(wěn)的手都抖了幾分。
“我沒事,只是覺得十年好快,習(xí)慣了此處風(fēng)景,習(xí)慣了治病救人,本想著能住到閉眼的那一日,卻想不到如今便要走了?!?p> 她轉(zhuǎn)身看著他,眼角難得一絲笑意:“我特地早些出來,還以為你要和萱兒纏綿,怎么起這么早?!?p> 他良久不語,望著眼前女子瘦弱身軀,輕聲道:
“只是覺得一夜之間,這藥神谷……不像個(gè)家了?!?p> 林紫夜突然笑了:“你說過要給萱兒一個(gè)家,所以想帶她離開藥神谷是嗎?”
“是?!彼c(diǎn)點(diǎn)頭,道:“等我把然姐找回來,我們四個(gè)在哪里,哪里便是家?!?p> 輕言一諾,便是此生最大的心愿。
他望著眼前女子,想起曾經(jīng)種種,十年相伴,彼此早已融于生命之中了罷?
自由也好,棋子也罷,又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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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和睡得晚,醒得卻早,邙山山谷比不得帝都華貴,這保暖自然也是差些,雖然張鼎等人備了許多火盆,也是有些冷,這位大漢侍中劉郎君免不了有些受凍。
甫一出門,便瞧見數(shù)十位驍騎在谷內(nèi)四散,自然是受了張鼎的命令警戒。
“呵……”
劉和裹緊大氅,長長呼出一口氣,在冬日下散為一道白氣。
“青羽在書房等你?!?p> 林紫夜冰冷的話語傳來,劉和皺了皺眉,心道:這女子果然清冷。正欲詢問書房何處,便又聽見林紫夜的話語:“下了樓,右邊石階下去便是了。”
劉和轉(zhuǎn)頭望去,卻見這女子懷抱手爐,宛如一尊雕像一般,清冷地站在憑欄前,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這片山谷。想開口,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沉吟片刻,一言不發(fā),緩緩下了樓去。
昨夜來得晚,劉和還未曾看清這山谷全貌,此刻晴天日出,漫天清光,于雪色之間別添靜謐。
劉和的臥室便安置在孫原三人的主臥竹樓之中,往右側(cè)下去,乃是一條鋪著細(xì)碎石板的長徑。沿著長徑走下去,蜿蜒間通向了竹樓背后的一座小樓,此樓卻非竹制,而是寬厚的木板和石塊交疊,他站在樓下望去,此樓三丈見方,高有二丈,四四方方,頗有農(nóng)家氣息。
“是子謙兄否?還請上樓。”
孫原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劉和還來不及想“他如何知道”,便已經(jīng)釋然:那等玄妙的武學(xué)修為,聽到一個(gè)人在樓下,想來也不算奇怪。
入了門,便是十余落的書架,木制書架大小均等,幾乎一模一樣的六層木架,堆著卷卷竹簡,大部分用粗布裹著,大抵是起防塵的作用,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余卷。地上鋪了簡單的石板,便是磚都算不上,再走幾步,便見朝陽一面有一張七八尺長的曲足幾,兩張憑幾,一尊博山爐炊煙裊裊,堆著十余卷竹簡,正中鋪著一卷,三兩盞燭臺(tái),依著劉和想法,怕不是昨夜孫原一夜未睡,竟在這里看了一夜的書。
劉和緩緩走進(jìn),兩行隸書字映入眼簾:
“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
“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p> 封首二字,赫然是“六韜”。
身后傳來孫原的聲音:“看的是《六韜》,半懂不懂的,也就將就看了?!?p> 劉和眼神有點(diǎn)飄忽,轉(zhuǎn)頭望著孫原,淡淡道:“原以為你會(huì)讀經(jīng)學(xué),舉個(gè)孝廉、明經(jīng)什么的,想不到窩在這里讀兵書?!?p> “什么都讀一些。”孫原懷里抱著十幾卷竹簡,“《老子》《韓非子》《書經(jīng)》《谷梁傳》《太史公書》,便是經(jīng)學(xué),今古文兩家的經(jīng)學(xué)也都看一些?!?p> 劉和的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
自孝武皇帝時(shí)期獨(dú)尊儒術(shù),經(jīng)學(xué)興起,原本大漢初年經(jīng)老輩儒生背默寫出來的儒學(xué)典籍,由漢代隸書撰寫,故稱“今文經(jīng)”;另外由民間搜集而來并孔子舊宅所得的儒家經(jīng)典,由先秦時(shí)期的篆書撰寫,故稱“古文經(jīng)”,各有學(xué)者專治兩家經(jīng)典,形成了兩大派別,三百余年來爭論不休,又有師承之說,弟子不能違背老師的見解,稱為“師法”,家族中晚輩不能違背長輩的見解,稱為“家法”,故而長久以來,儒家經(jīng)學(xué)成了家族門戶爭權(quán)奪利的天然土壤。
而孫原并未入世,通讀兩家,反而有些異類。
劉和道:“你不遵師法、家法,怕是有些生冷?!?p> 孫原聞言一笑,道:“聽聞太學(xué)博士鄭康成便不尊師法家法,自己注解兩派經(jīng)典,不是在太學(xué)震動(dòng)了許久么。我又不是儒學(xué)中人,并無師承,怎么,還要怪罪于我?”
劉和搖搖頭:“只怕你上任時(shí),便不是這般簡單一二句話了?!?p> 孫原笑笑,不以為意。
“這上千卷的書,你都要帶去帝都?”劉和轉(zhuǎn)移話頭,望向四周道:“我那座馬車怕是容不下你。”
“就放著罷。”孫原一邊言語,一邊將手中書卷一一歸位,“我讓紫夜尋你,讓你來幫我出出主意,選幾卷帶著也就是了。”
“這便是你連個(gè)早食都不準(zhǔn)備的理由?”劉和眉頭皺起,請他來,過時(shí)不食,誤了早餐的時(shí)辰,不得到晚上才有的吃?
“給你備了?!睂O原指了指曲足幾上,“怕你餓,我將剩下的熊掌也給你留了?!?p> 劉和一眼望去,還真是給他備了早食,一盞麥飯,一盞茶水,一張圓足幾上放了烤熊肉和熊掌,看那份量,怕是自己得吃撐了。
他也不多話,拖過一張憑幾便坐了下來,平日里朝堂宮內(nèi)的生活規(guī)矩太多,在孫原這世外之地,反而輕松許多,管什么時(shí)辰日頭,且滿口腹之欲再說。
孫原望著他大剌剌模樣,也是一笑置之,手上將一卷《詩經(jīng)》歸入架上。
他望著劉和,是不是自己以后,也像他一般,終究成了那規(guī)矩模樣?
劉和看著隸書字跡,雖說不出蒼勁,反而有幾分陰柔,渾然不像男子手筆,拍了一塊熊肉入口,道:“這字跡怕不是你寫的罷?”
孫原答道:“我自幼在此,識(shí)字不多,然姐教的多些,故而我的字跡也有了她幾分柔美?!鳖D了一頓,又道:“想來你不曾見過她,你若是見了她,定然驚為天人?!?p> “夸口?!眲⒑筒灰詾橐?,他久在帝都,宮中佳麗、豪門貴女見的多了,便是林紫夜那清冷仙子,縱然氣質(zhì)出眾,也不至于令他劉侍中望而驚艷。
轉(zhuǎn)念一想,劉和又道:“怎么,你這位姐姐不在藥神谷?”
“前些日子,她似是有事,不告而別了?!睂O原的聲音在劉和身后飄忽,伴隨著書卷竹簡的交擊聲,“十年來,她出谷頗多,不然于外界消息,我也不能知曉?!?p> “若是你們走了,她回來尋不見,又當(dāng)如何?”
孫原聞言,手上動(dòng)作不禁停了:“我有預(yù)感,此番出去,定能見到她。更何況,劉老丈都還在,她若回來,自然知曉我們?nèi)ヌ??!?p> 劉和回頭望去,正巧看見孫原懷抱一卷《漢記》,登時(shí)眉尖一挑:“你如何有得《漢記》?”
“怎么,很奇怪么?”孫原啞然一笑,隨即走了過來,將手中竹簡遞了過來。
劉和舉著食箸,連連擺手:“不看。只是好奇?!?p> 《漢記》始作于班固,隨后歷朝史官均有添補(bǔ),當(dāng)初孝明皇帝劉莊命班固、陳宗、尹敏、孟異等共撰《世祖本紀(jì)》,班固等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孫述事跡,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奏上。這是該書的草創(chuàng)時(shí)期,著書處所在蘭臺(tái)。孝安皇帝時(shí),劉珍、李尤、劉騊駼等奉命續(xù)撰紀(jì)、表、名臣、節(jié)士、儒林、外戚等傳,起自光武帝建武年間,至永初年間,書始名《漢記》,寫作地點(diǎn)從此徙至南宮東觀。此后伏無忌、黃景等又承命撰《諸王表》、諸王王子表》、《功臣表》、《恩澤侯表》和《南單于傳》、《西羌傳》以及《地理志》?;傅蹠r(shí),又命邊韶、崔寔、朱穆、曹壽撰孝穆皇帝本紀(jì)(劉開)、孝崇(劉翼)皇帝本紀(jì)和順烈皇后傳,外戚傳中增入安思皇后等皇后,儒林傳增入崔篆諸人。崔寔又與延篤作《百官表》,并增補(bǔ)了孝順皇帝朝功臣孫程、郭鎮(zhèn)及鄭眾、蔡倫等人的列傳。共撰成一百一十四篇,始具規(guī)模。
到了當(dāng)今天子初年,太學(xué)博士馬日磾、鴻儒蔡邕、楊彪、盧植、韓說等名家又補(bǔ)作紀(jì)、志、傳數(shù)十篇。只不過尚未寫完,主撰人之一的蔡邕便被遠(yuǎn)貶至北境邊疆,未能再入帝都城。熹平二年至今,不過七八年光景,此書尚在帝都之內(nèi),故而此書并未在民間流傳。孫原能有此書,實(shí)屬罕見。
“當(dāng)初送雪兒來藥神谷的高人,一并送了些書來。”孫原笑了笑,“我還有王充先生的《論衡》,還是極好的抄本?!?p> 劉和眼睛又大了些:“你竟然有此書?”
王充乃百年之前的一代名儒,雖出身儒家,卻能寫下《問孔》《刺孟》這等鴻篇,驚艷一時(shí),也正因?yàn)椴煌瑢W(xué)術(shù)主流,世間罕有其書流傳。便是鴻儒蔡邕,也有求《論衡》而不得的故事。
孫原瞧見他目瞪口呆模樣,忍了忍笑意,終是放聲笑了:“劉子謙,真不知你我,誰是侍中,誰是草民了。”
劉和臉上一滯,隨即恢復(fù)了表情,又是那個(gè)不怒自威的大漢侍中了。
“孫青羽,今日劉和非把你帶出藥神谷不可?!?p> 他夾起一塊熊掌,狠狠地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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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劉和吃得干凈時(shí),孫原已經(jīng)抱著三五卷竹簡立在他身后,一臉笑意:“子謙兄吃得可好?”
劉和抬頭看他時(shí),直覺這個(gè)瘦弱的年輕人一身輕松,仿佛并不知曉前途是何模樣。
他幾欲張口,卻終究是不曾說出心中所想,淡淡道:“備好了,便一同去罷。”
孫原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并肩緩緩步出竹樓,只見遠(yuǎn)處的驍騎已經(jīng)將孫原等人的隨身物品盡皆收拾,安置在劉和的馬車之上,無非一二件衣服,倒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孫原的病和林紫夜的寒疾皆是頑癥,即使是林紫夜的醫(yī)術(shù),也不過治標(biāo)不治本,便是懶得配藥了,想來帝都之內(nèi)斷然不可能出現(xiàn)無藥可用的局面。
木階下,青苔與雪相隱,積雪皚皚,這一方天地更顯清肅。
孫原深深吸入一口氣,涼氣透入肺腑,直通四肢百骸。他忍不住回頭望去,那讀書十年的木樓此刻顯得小小的,陳舊而安穩(wěn)。
一剎間,仿佛天地靜止,十年過往瞬息而過,歷歷在目。
他本以為一生當(dāng)老死于這片山巒之中,終日惶惶,不知何時(shí)要離去,而今要離去時(shí),滿腹思緒,卻不知道如何言說。
良久,這一身清幽的少年人才緩緩說了一句:“走罷?!?p> 林紫夜抱著手爐,步步下了竹樓,望著兩人,清冷自發(fā):“走了?”
“嗯?!?p> 劉和上下一打量,道:“你什么也不帶?”
“來時(shí)就是這般樣子,空空來,空空去?!?p> 林紫夜清麗的臉上瞧不出絲毫情緒:“帶來帶去,又能如何。”
村子中央停著劉和的馬車,劉老丈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了此處,和張鼎閑談,幾個(gè)驍騎已經(jīng)將昨夜駐扎的痕跡清理干凈,只等著孫原幾人收拾好了出發(fā)。
“劉老丈……”
“不消說,不消說?!眲⒗险梢簧泶忠侣椴迹σ贿肿?,便是一口黃牙,“小心兒回來時(shí),我叫她去找你。”
“好?!睂O原點(diǎn)頭,隨手將懷中竹簡丟與劉和,突然對著身前這位老人拱手作揖,一拜:
“十年照顧之恩,孫原不敢或忘?!?p> “喲喲,不敢不敢!”唬得劉老丈連忙伸手去扶,“我這老頭,幾十年了,都沒見過一個(gè)小吏,像你這般的二千石大官哪里能對我行禮,使不得使不得!”
張鼎指揮著驍騎拱衛(wèi)在馬車四周,已是整裝待發(fā)。他一身戎裝,肅立在馬車邊上,劉和和車夫坐在車門前,遠(yuǎn)眺竹樓前的兩人,自顧自喃喃:“好一對神仙眷侶,只可惜……”
正思量間,便看見素色身影,披著紫狐大氅,懷抱一對配劍,緩緩步出竹樓,在孫原身邊悄然站定。
三人一同回望,只見竹樓依舊,樓里的火盆依然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
良久,便聽得林紫夜淡淡的聲音:
“走罷?!?p> 車馬漸遠(yuǎn),竹樓石橋一一閃過,出了谷口,只有劉老丈蒼老的臉皮在谷口輕輕晃動(dòng),似是沖他們搖了搖手。
車馬已遠(yuǎn),劉老丈回身看著龔氏兄弟和他們那三個(gè)隨從,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你們幾個(gè)就先留在藥神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