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原一行自孟津登船,順流而下,直抵官渡。
官渡渡口,平難中郎將張燕親率三百騎迎接魏郡太守孫原,隨后一行千騎沿馳道飛奔魏郡鄴城。
十一月初,冬至。
鄴城城外十里,郭嘉一身墨衣,肩披黑氅,率魏郡太守府二十余位掾?qū)俚群蛴谑镩L亭。
長亭向晚。
靖難中郎將張牛角孤身一人站在長亭之外,望著遠(yuǎn)處黑云遮空,臉色有些冷峻。
郭嘉就在他身后,在長亭之中烤火養(yǎng)神,而他此刻卻絲毫也不得安心。
當(dāng)初孫原離開之前,曾說過,黃巾軍不能離開軍營,一旦出營,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不僅出了營,更殺了人——罪魁禍?zhǔn)?,便是郭嘉郭奉孝?p> 此刻,孫原將歸。
他該如何交代?他能如何交代?
魏郡、冀州,一夜之間數(shù)千顆人頭落地,不過就是郭嘉一張口,生生說死的。
今日冬至,果然好冷。
張牛角渾身打了一個(gè)哆嗦,眉眼一挑,遠(yuǎn)處煙塵四起,正是一支騎軍正急速而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該來的終是來了。
孫輕一馬當(dāng)先,身后九百鐵騎護(hù)衛(wèi)著那一輛六駕馬車,直至長亭之前。
張燕、孫輕、趙云、徐晃同時(shí)下馬,隨著孫原的四輪車緩緩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那熟悉的紫狐大氅分外顯眼,郭嘉一步步走出長亭,四目相對。
孫原依舊是孫原,坐在那車上,眉眼間散不去那一抹郁色。
郭嘉依舊是郭嘉,眼神里永遠(yuǎn)那般自信。
孫原望著他,悠悠嘆了一口氣,望著眼前的智者:“你做的,無可挑剔。”
一身墨色的智者嘴角輕輕上揚(yáng),沖他淺淺一笑:“若是區(qū)區(qū)魏郡都鎮(zhèn)不住,郭奉孝枉稱智者。”
孫原無奈苦笑,低聲念叨一句:“你也忒不要臉了。”
“郭某,當(dāng)理解為夸贊么?”郭嘉笑出聲來,走到他身邊,沖董真道:“到了鄴城,便不勞董姑娘了。郭某代勞便是。”
董真望著一圈魏郡的文武大吏,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陌生,輕輕“嗯”了一聲便要退后,卻聽見那紫衣公子淡淡道:“真兒隨我回太守府。”
郭嘉一愣,以往孫原這么叫人,只會對那個(gè)女子,如今董真竟然能有這般待遇?
他訝異地望著董真,卻見這位皇親國戚家的貴女此刻也有些懵,呆呆地望著他搖頭,顯然不明所以。
孫原并未理會他們的訝異,一眼望去,華歆、邴原、沮授、田豐、張承、袁徽、臧洪、趙儉等人一一在側(cè),唯獨(dú)不見管寧。
郭嘉望望他,低聲道:“幼安此刻應(yīng)該在清韻小筑,怕是和心然、紫夜兩個(gè)人一并等你?!?p> 孫原又是苦笑一聲,托著額頭:“知道了。先進(jìn)城?!?p> 張牛角愣了一下,望著孫原,心中滿是躊躇。孫原是將自己無視了?還是這幾千顆人頭并不算什么?
郭嘉瞅見了張牛角臉上神情,拍拍孫原的肩膀,后者一詫異,方想問,便看見了張牛角臉色有些不妥,心中登時(shí)明白:“張公有功于魏郡,有功于大漢社稷,不曾有不妥之處?!?p> 說是這么說,心里也不得不怨恨郭嘉下手太狠,幾千條人命,說沒就沒了,鐵案作實(shí),便是想翻案也沒機(jī)會了,這黑鍋,說不得要落在自己頭上,抬頭側(cè)臉盯著郭嘉,之間后者一臉淡然閑適,不由恨得牙根兒癢癢,生生從嘴里蹦出幾個(gè)字:“但凡有事,有郭奉孝擔(dān)著?!?p> 郭嘉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郭某一介謀士,算來是魏郡太守府里俸祿最少的,慢說是這幾千顆人頭的事,便是太守府少了什么竹簡筆墨,也不當(dāng)是郭某擔(dān)這份責(zé)罷?”
孫原和張牛角互視一眼,直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堵著肺管,呼吸都頗有些不適。
“走?!?p> 孫原咬了咬牙,搖頭。
這一日,孫原重歸魏郡太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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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鄴城而言,孫原歸與不歸,皆是一樣,只是鄉(xiāng)野之間,見到那車駕歸來,一傳十十傳百,自然不用多少時(shí)日,整個(gè)魏郡乃至整個(gè)北境,都會知道魏郡太守孫原已官復(fù)原職。
魏郡的百姓松了一口氣,黃巾軍大營松了一口氣,整個(gè)北境的士族也松了一口氣。
這柄屠刀終歸是止住了。
大堂之內(nèi),風(fēng)物依舊,正中那道案幾之上,正放著那枚魏郡太守印。
郭嘉推車,直推到案幾正中,孫原望著那枚印,嘆了一口氣。
周而復(fù)始,一年之前從藥神谷里劉和將這枚印交到自己手上,到今日,這枚印又回到自己手中,是天意難違,還是人力所致?
他將這枚印握在手中,摩挲把玩,說是唏噓,卻不曾感慨,說是漠然,亦不曾真正放下,不過是一片難言之隱,如鯁在喉罷了。
抬眼處,沮授站在身前不遠(yuǎn)處,孫原微微頷首:“這半年,有勞沮公撐持了?!?p> 沮授雙手作揖,躬身行禮:“不敢,公子所托,授理當(dāng)如此?!?p> 他起身,卻望見孫原坐在輪椅上,雙腿已經(jīng)不能動(dòng)彈,萬千心思轉(zhuǎn)過,也只得輕聲一嘆,道:“公子,情愛之事終歸是男女私情,魏郡不可一日無公子,公子如今復(fù)職,還當(dāng)好生保重?!?p> 孫原輕輕笑了笑,還未說話,便聽見身后郭嘉皺著眉道:“他若是聽得進(jìn)去,還會西去三千里?沮公同他說這些便是白費(fèi)唇舌?!?p> 話音未落,沮授臉上肌肉已是僵硬,郭奉孝這放蕩不羈的性子,估摸著到死都改不了了。
孫原沒理睬郭嘉,只是伸出手,沖沮授道:“沮公,此印還需你執(zhí)掌?!?p> 沮授臉色一變,登時(shí)后退兩步,躬身行禮:“此事萬萬不可。太守有太守之職責(zé),沮授不敢僭越。”
孫原一愣,回頭看看郭嘉,只見他眉頭皺起,臉色有些古怪。
“我不在的日子里,出了什么事?”
他話剛說完,突然想起那件事,不禁頓了一頓,萬分頭痛,望著沮授苦笑道:“莫不是之前那事,讓沮公和奉孝有了嫌隙?”
旁邊郭嘉突然深色冰冷,森然道:“沮公,當(dāng)日我已說過——”
孫原心中一動(dòng),眼角余光望著身畔墨色衣角——
“殺人者必被人殺,無情無義、不知禮義廉恥之人,殺之以安人心,可也?!?p> 沮授瞬間變了顏色,一雙怒眼直視郭嘉,正欲怒上心頭,眼睜睜看著孫原梗在兩人之間,不得不生生壓下怒意,強(qiáng)壓低聲道:“以殺止殺,必遭飛禍,魏郡士族富豪上下為之一空,郭君仰仗紫龍玨殺人,和張角那般逆天而行的賊子又有何區(qū)別?”
滿堂登時(shí)變色,“嗆啷”兩聲,張燕和張牛角同時(shí)掣出佩劍,張燕的聲音在沮授背后森然想起:“沮授,說話注意些,張燕不是不敢殺你。”
“還有你不敢的事?”
沮授霍然回頭,迎上張燕的長劍,劍鋒離胸口不過兩寸,他臉上瞧不出絲毫懼色,眉宇間英氣逼人:“違國法而殺人,虐無辜而稱正義,你又有何臉面在沮某面前猖狂?”
張燕心頭一股怒火直沖天靈,半張臉已抽搐起來:“你敢再辱及大賢良師,我必殺你?!?p> “張校尉你干什么?”
不知何時(shí),趙云已走到張燕身側(cè),手按劍柄,一雙劍眉早已立起:“公子面前,豈敢拔劍?”
張燕瞥了一眼趙云,旁邊張牛角緩緩伸出手按住張燕的胳膊:“飛燕收劍,莫驚了公子?!?p> “不怕?!?p> 上頭傳來孫原淡淡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這位久歷塵霜的公子微微側(cè)臉,沖所有人說了一句:
“若沒什么堅(jiān)持,活著又有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