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家眼睛已然是看得直直的了,那姑娘又叫了兩聲,店家仍是直勾勾地望著那姑娘,倒是這桌上的漢子已是忍不住了,又是一聲“啪嚓”拍碎了木桌:“店家,人家姑娘叫你,莫非是聾了?”
那店家渾身一個激靈,“騰”地一下蔥草堆上翻起來,方才快步走過來:“快來坐,快來坐!”轉(zhuǎn)身便去后面盛了兩碗水,直接遞了過來。
邊上那漢子瞅了一眼,險些把鼻子氣歪了,到底是姑娘家的客人,那水都比自己這邊的要多許多,自己身前這五錢一碗的水怕不是只有半碗,那兩碗水看著都快泛出碗沿了。
那姑娘笑容可掬,道:“店家,這水幾錢一碗?”
店家臉上已是笑成了一朵花:“不多不多,五錢五錢!”
“五錢?”那姑娘顯然是被這價格嚇到了,一雙黛眉蹙起,便聽得那身后的紫衣公子道了一聲:“給了罷?!?p> “嗯?”那姑娘顯然沒想到他會說話,念叨一聲:“罷了。”隨手取下腰間盤袋子,伸手摸了一把,抓出來放在桌上:“這里是四十錢,多的便算是柴火錢,借你的鍋灶一用?!?p> “好說!好說!”店家喜笑顏開,一把將幾十個銅錢抓在手中,一愣神,卻才瞧見那姑娘手中鼓鼓囊囊的袋子,少說也有個三四百錢。
那姑娘四處一打量,眼光在儒士一行人身上停留一會,轉(zhuǎn)身沖四輪車上的年輕人道:“要么,今日隨便吃些?”
那年輕人笑了笑:“還是尋些新鮮菜蔬罷??偝源旨Z,把你累壞了,回去了然姐會說我?!?p> “我不放心?!蹦枪媚飺u搖頭,一臉不愿,卻看見他一直笑著:“無妨,去罷?!彼凵褶D(zhuǎn)向那儒士:“看那位先生,亦不像是壞人?!?p> “好罷?!彼c(diǎn)點(diǎn)頭,回頭沖店家道:“替我好好照顧這位公子,我去去便回?!?p> 店家仍是掛著一副笑臉,正準(zhǔn)備應(yīng)和什么,便看見那姑娘按了一下四輪車上的木匣,“嗆啷”一聲從木匣里彈出一柄長劍,瞬間便失了一臉血色。
“好劍。”
一行人皆是看在眼中,自然看得出乃是一柄罕見的神鋒。這富家兒女,又是身帶寶劍,孤零零行走在這荒郊野地,哪里像是尋常人家?
那紫衣公子坐在車上,端著水碗,淺淺飲了一口,從車底下掏出一個水囊來,遞給了店家:“勞煩,將這水囊盛滿?!?p> 那店家一聽,登時變了臉色,瞪著眼走過來掂量這水囊道:“這么大一個水囊,得裝不少水,得好好算算錢!”
紫衣公子只是笑笑,擺了擺手。待那店家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卻突然回頭望著那名儒士,問了一句:“公望著在下許久了,可是有什么話說?”
那儒士臉上瞧不出表情,道:“這位公子,與方才那位姑娘,皆非尋常人家?!鳖D了一頓,似乎是覺得自己不該如此說話,又道:“本來陌路相逢,不該多說,只是公子讓在下想起來一個人?!?p> “一個人?”紫衣公子笑意不減,“敢問是何人?”
那儒士神情一變,已是泛起笑意:“半月之前,在下尚在帝都,曾在路上見過一個人。”
他望著眼前坐在車上飲水的公子,一字一句念著:
“北境,袁曜卿?!?p> 那紫衣公子一愣,臉上微微變了神色。
袁渙袁曜卿,魏郡太守府的學(xué)曹掾史,執(zhí)金吾袁滂的長子,這個身份在魏郡太守府中并不算高,但重要的是,袁渙是代表魏郡返回帝都述職的兩位掾?qū)僦弧?p> 他打量眼前的儒士,搖了搖頭,太陌生,自己并未見過。不過,對方倒是已經(jīng)猜出了他的身份了。帝都人物無數(shù),偏偏一個袁渙讓他遇見了,還偏偏是魏郡太守府的人。
“看來公是猜到了在下的身份了?!?p> 孫原搖搖頭,苦笑一聲,雙手作揖:“在下孫原孫青羽?!?p> 眼前的儒士嘴角上揚(yáng):果然不錯。身旁幾人互相看看,顯然未曾想到,竟然會在這里遇見名震天下的公子青羽。
“不難猜。”
那儒士答應(yīng)一聲,端起自己的碗來,喝了一口肉干麥飯泡的湯水,拿起食箸來,吃了一口泡軟的肉干,突然又沖孫原道:“公子青羽心懷天下,如今黃巾未定,怎么來了長安?”
孫原靠在車上,仿佛已是累了,靜了許久方才道:
“與我無干?!?p> 那儒士一挑眉,問道:“黃巾賊因你而降,你不在魏郡,不怕北境大亂?”
他話音未落,便知道自己問錯了。五月初,魏郡太守孫原平魏郡黃巾軍,左中郎將平潁川黃巾軍,兩人同時封侯,風(fēng)頭無二,而今黃甫嵩領(lǐng)北境兵權(quán),而孫原撤職、奪權(quán)、降爵,廢為庶人,又豈能同日而語?
他自知失言,望著孫原,卻又想起來他方才清清淡淡地四個字“與我無干”——少年歷經(jīng)大喜大悲,想必經(jīng)不起人生跌宕,已然自暴自棄了罷?
他不想再說,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問:“敢問,孫公子來長安做什么?即便是做了庶人,也該回淮陰家鄉(xiāng)才是?!?p> “孑然一身,去哪里不是去?”
孫原飲盡了碗中的涼水,靠在車上,側(cè)臉望著儒士這邊:“況且……我亦非要去長安?!?p> “哦?”儒士眉頭一挑,卻是不曾想到,“那是去哪里?”
“去拜訪一位故人的家鄉(xiāng)?!?p> 孫原垂了眉眼,儒士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覺得聲音里有陣陣涼意——一位故人,莫不是戰(zhàn)死在沙場的故人?
儒士心中心思百轉(zhuǎn),孫原以弱冠年紀(jì)執(zhí)掌虎賁營五千騎,據(jù)說與騎卒吃住在同處,盡得軍心,虎賁將士皆以兄弟相稱,莫非這“故人”便是虎賁戰(zhàn)死的將士?
凝了凝神,問道:“這家鄉(xiāng)在何處?”
孫原沒說話,緩緩閉了眼睛。
她的家鄉(xiāng)么?
涼州,北地郡,郁郅縣(今甘肅慶陽)。
他想張口,卻只覺得方才飲下的是黃連熬的水,喉嚨里是濃濃苦澀。
那儒士愣了,他并非沒有預(yù)想過自己與這位年輕公子相會的場景,只是眼前這位實(shí)在是不能與風(fēng)華一時的公子青羽相提并論,誰能料想到傳說中能與戰(zhàn)國四大公子相比較的人物,竟是如此潦倒模樣?若非親眼所見,當(dāng)真難以置信。
“不提也罷……”
孫原動彈了一下,眼睛微微張開,望著那儒士,反問道:“公究竟是何人,對在下如此上心?”
那儒士一笑,放下了碗,起身沖孫原拱手作揖:“涼州,韓約?!?p> 若是袁渙在此,應(yīng)該就知道,眼前這位儒士便是當(dāng)初他在帝都述職時,在大將軍府前見過的那人。
何進(jìn)府中有名動天下的趙歧、何顒,皆是當(dāng)世第一等的鴻儒,從來不曾對尋常人另眼相待,韓約這位久在西疆的小小從事,乃是何進(jìn)拜將以來親自送出府門的唯一一人。
涼州韓約,短短四字便是涼州九郡百萬黎民人心民望之所向。
只不過,孫原并不知道眼前這位韓先生,在涼州是何等身份地位。
“韓先生禮數(shù)過了?!?p> 孫原搖了搖頭,強(qiáng)撐著還了一禮:“而今孫原已是區(qū)區(qū)一廢人,當(dāng)不得了?!?p> 韓約微微一笑:“公子青羽,理應(yīng)當(dāng)?shù)?。?p> 他望了望外頭天色,沖孫原道:“公子若是去涼州,韓某倒是頗有些熟路,若是信任,可愿與在下同行?”
孫原猛然抬頭,一挑眉:“你也去郁郅?”
“郁郅?”韓約仿佛聽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臉色驟然一變:“你去哪里做什么?莫非要上射姑山?”
韓約身邊的幾個人,一聽射姑山三個字,皆是一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