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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第十二章 望月

流華錄 清韻公子 9491 2019-10-31 21:36:11

  盧植恍然,確實(shí),剛才他所說的話已經(jīng)告訴了孫原謎底是什么了。

  “說來,水鏡走的不是時候啊?!?p>  盧植一聲長嘆,便將潁川書院昔年的過往一一道來。

  原來作為老一輩人物,司馬徽出自河內(nèi)司馬家,雖說是司馬家遠(yuǎn)支,但是論及名望,司馬家還是略勝荀家一籌。故而,六年前,正值司馬徽四十歲時,在陳寔、許劭、許靖,甚至還有荀爽的力挺,才使司馬徽榮登潁川書院祭酒。

  司馬徽雖然算得上是司馬家半個后人,卻一直以寒門人士自詡,自從登上祭酒之位后,先后收納郭嘉、徐庶、孟建、石滔等一大批寒門士子,引發(fā)了一連串的不良反應(yīng)。帶頭聲討的就是程昱的程家、鐘繇的鐘家,司馬徽位高權(quán)重,加上有陳寔的保護(hù),一時間竟然陷入僵持階段。隨后,司馬徽在潁川書會上言語過激,使一批世家門閥的士子與寒門士子針鋒相對,幾乎釀成慘案。最后是荀爽親自出面,將此事壓了下去。陳寔考慮到事態(tài)嚴(yán)重,沒有出面保護(hù)司馬徽,加上河內(nèi)司馬家并沒有聲援司馬徽,以至于司馬徽孤立無援,一怒之下辭退祭酒之位,回到陽翟鄉(xiāng)下養(yǎng)老去了。荀爽只能接受潁川書院祭酒的位子,從此荀家一家獨(dú)大,即使是陳家也略有不及。不難想象,有朝一日陳寔病故,荀家如日中天,勢必成為天下門閥之首。

  盧植說的很隱晦,很多爭權(quán)奪勢的事情沒有講明。當(dāng)然,他自是知道,有些事不必講,孫原也該自行領(lǐng)悟。

  孫原明白這件事的嚴(yán)重,盡管盧植說的很平淡,但是有關(guān)整個潁川書院的巨大變動又豈會如此平淡?

  “盧大人,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說?!睂O原淡然一笑,“這件事情過去了六年,盧大人既然故事重提,想必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的吧?!?p>  “孫公子果然快人快語?!北R植笑了一聲,“容盧某再問一個問題,孫公子為什么只稱公子,卻不稱大人?”

  孫原瞬間凝住目光,隨即又松弛下來。

  “盧大人到底……”

  “想問什么?”

  盧植微微攤開雙手,表示沒有其他的意思。

  “其實(shí)盧大人想問什么,我是知道的?!睂O原端起身前的茶杯,端詳了一番,略微飲了一口,道;“無非是地位之爭而已?!?p>  盧植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孫原笑笑,他向來只稱公子卻不稱大人,沒有讓盧植認(rèn)為是自謙,反而被他認(rèn)為是不喜高官厚祿的世外形象。區(qū)區(qū)一個十七歲少年,正是一展抱負(fù)的時候,為什么偏偏要去低調(diào)做事?手下有華子魚這等人物,竟然還如此甘于平凡,如何也說不過去。盧植唯有一個想法:此子心機(jī)之深絕非常人所及。

  而且,盧植已經(jīng)知道郭嘉等人向?qū)O原效忠之事,孫原出身無人知道,而他對郭嘉卻格外注意,只能說明一點(diǎn):孫原本身是寒門士人。

  寒門士人,決不會看重豪門士人。

  “盧大人莫非是怕我與豪門大族交惡么?”孫原不由反問。

  盧植靜默,因?yàn)樗麩o話可答,唯有點(diǎn)頭而已。

  “盧大人大可放心。我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孫原放下茶杯,盧植的目光停留在茶杯上。

  那不是一般的酒樽,而是由白玉雕琢出的玉杯。

  “看來,公子果非常人。倒是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盧植收回目光,緩緩地道:“我本就該想到,陛下現(xiàn)在執(zhí)意進(jìn)取,所看重的人應(yīng)該絕非等閑之輩。”

  “陛下的眼光向來如此。”孫原看著盧植,目光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張讓、趙忠若是等閑之輩,此刻早已尸骨無存了吧?!?p>  盧植猛地一震,顯然被孫原這輕輕一句話打動。

  “不錯?!北R植低下頭來,悄聲道,“看來公子對朝中局勢也已了然于胸了?!?p>  “我是外臣,素來不過問朝中的事情,盧大人你是知道的?!睂O原饒有深意地避開話題,“何況我剛剛上任不足半個月,又哪里能將朝中局勢摸得一清二楚,只不過能料及一二分罷了?!?p>  盧植長嘆一聲,心道:“想不到你防人之心如此之深,看來你我之間終究無法論及密事?!碑?dāng)下便不再與孫原交談,偏過臉去,與身邊的周邑談?wù)撊チ恕?p>  孫原苦笑一聲,想不到才寥寥幾句話,就讓盧植心頭火起,實(shí)在不智,他實(shí)在想不到自己錯在哪里。

  “孫大人?!?p>  孫原一怔,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剛才和自己一起扶住鄭玄的那位學(xué)生,似乎是和自己是一樣的年紀(jì)。

  “學(xué)生山陽郗慮,表字鴻豫。”

  竟然是郗慮?鄭玄最得意的門生之一?

  “原來是鴻豫兄,久仰大名?!?p>  “不敢當(dāng)?!臂瓚]微微頷首,笑道:“我想問一下大人,子魚兄近來如何,前年太學(xué)一別,我和他一直沒有見面,故而有些掛懷?!?p>  孫原維維一笑,道:“子魚兄一直都很好,最近我給他一個任務(wù),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南下江東了?!?p>  “去江東?”郗慮有些驚訝,“這個時候天下人才齊聚潁川書院,恕在下愚笨,我實(shí)在想不出子魚兄這個時候下江東的理由?!?p>  “我開始沒有想到這么多?!睂O原無奈的擺擺手,他一開始設(shè)定計劃的時候根本沒有把潁川書會這回事算進(jìn)來,所以沒有想到華歆可能會無功而返。

  “以我對子魚兄的了解,他極有可能想盡辦法在最短時間里完成大人的任務(wù),并且全力趕到潁川書會。因?yàn)樗麖膩聿粫e過書會的論議大會?!臂瓚]憑借自己對華歆的了解,得到如此結(jié)論。

  孫原不否認(rèn),他還不了解華歆,對于郗慮的推論只好一笑置之。

  “對了,我剛才看到大師氣色似乎不怎么好,是不是身體有些不適?”孫原想起了鄭玄,心中有意岔開話題。

  只是郗慮一聽,臉上神色便是一暗。

  孫原心下一動,悄聲問道:“莫非,是有什么不妥么?”

  “大人。”郗慮吸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勉強(qiáng)笑道,“大師身體很好,只是近來有些勞累過度,估計要找個清幽的地方好生休息上一段日子?!?p>  “這也是。”孫原心下明白,郗慮是鄭玄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對于自己這個外人,又如何能說得出真話?

  望了望四處交談不止的士子們,孫原不禁沖郗慮問道:“他們這樣談?wù)?,要延續(xù)到什么時候?”

  “起碼要有三天時間?!臂瓚]依然恢復(fù)了神色,笑道:“看來公子果然第一次參見潁川書會,對此還了解不深?!鳖D了一下,便又解釋道:“書會一般三年一屆,每一屆都會延續(xù)半月以上。一般前九天都是留給在場的人自行交流,其中每隔三天都會換一換各大席位的布置,使得各方各面的人都可以進(jìn)行交流。然后會有五天以上群體討論,即每大席位之內(nèi)的人互相討論,得出自己的所在的席位的建議或者想法。最后一段時間里,也就是將所有的言論精華聚集在一起并且入冊保存的時候?!?p>  孫原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年一次連續(xù)半個月的文化交流,難怪潁川可以成為文化中心,絲毫不在帝都洛陽之下。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匆匆而過,到了午間用餐時間

  “各位公子!”

  荀彧從遠(yuǎn)處走來,遙施一禮,“后山已經(jīng)擺下酒宴,各位還是想去赴宴吧?”

  孫宇微微點(diǎn)頭示意,翩然而去。

  孫原笑著牽起心然的手,笑道:“文若兄的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請文休兄和元直兄他們?nèi)グ伞!?p>  “既然如此,荀彧就不打擾公子了。各位請。”

  紫衣若翩,白衣似雪。

  “青羽,你怎么不去呢?”

  “是我們不去。”孫原沖心然微笑著,親親刮了一下她的臉頰,笑道:“山腳有個面館,看上去應(yīng)該是很不錯的,要不要去吃一頓?”

  心然嫣然一笑:“你這家伙,就知道吃了是不是?”

  孫原啞然,一副很受傷的表情:“怎么會——”

  “好了好了?!毙娜慌呐乃谋常︻伻缁?,“走吧。”

  山路寬敞平整,以青石鋪路,可見潁川書院之恢宏,僅路寬就達(dá)十丈,道側(cè)青松翠柏,一片生機(jī)。書院前任祭酒司馬徽曾有言“潁山青翠,碧湖倒影,才子聞名,書院之風(fēng)”,用以贊嘆潁川書院之風(fēng)景。

  此刻,各地人士已經(jīng)基本云集于潁川書院,但是一路上仍然有不少的游學(xué)士子在匆匆的向山上趕。

  “我懷疑現(xiàn)在的面館已經(jīng)滿了?!?p>  兩個人靜靜的走著,絲毫不著急。

  “滿了又怎么樣,難道我還做不出好吃的給你吃?”孫原笑道:“憑我的手藝,當(dāng)個廚子養(yǎng)家糊口還是可以的?!?p>  心然愕然:“不怕我說你目光短淺?小心將來沒有女生嫁給你哦?!?p>  “沒人要就沒人要吧,我不是沒習(xí)慣過?!?p>  他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的向山下走去,沉穩(wěn)、平靜。

  “從小到大,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dú)。”

  “不是么,然姐?”

  他仰天大笑,那笑聲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十年前。

  “姐姐,姐姐,我好餓?!?p>  看著可憐兮兮的男孩,不過三四歲的樣子,心然心中一痛,伸出自己臟兮兮的小手,幫這個男孩擦去了臉上的灰塵,拉著他說:“弟弟乖,和姐姐一起回去好么?”

  “好啊,姐姐你要照顧我!”

  那個男孩頑皮的站起身,說著:“姐姐,以后我天天都要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都不要分開!”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八,是心然的生日。

  那一年,孫原五歲,心然七歲。

  “記得那個時候,你很可愛?!?p>  白衣若雪,就像她的單純,純潔無瑕。

  “當(dāng)初‘撿’到你的時候,你還伸出小手往我要糖吃。”

  想到這里,心然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個時候,你才七歲,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還要照顧紫夜,很辛苦?!?p>  孫原望著天,“那個時候,我們都在孤兒院,你像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們,不論周圍有怎么樣的白眼與唾棄,你依然在我們身邊,守護(hù)著我們。”

  “那是我們彼此都難以離開彼此。”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我們是一家人,永遠(yuǎn)都不要分離?!?p>  ◇◇◇◇◇◇◇◇◇

  “孫太守,不知最近有何打算?”

  王允與周邑和孫宇等人自然都是貴賓席位,一同坐在中心席位。

  孫宇不回答,卻執(zhí)杯敬了王允一杯。

  王允一飲而盡,看著孫宇,也不說話。

  “現(xiàn)在朝中奸邪林立,我們需要團(tuán)結(jié)?!?p>  “青羽他不喜歡管理俗事,更不喜歡心機(jī)爭斗,所以,很多事情,他不想來做?!?p>  看著孫宇終于發(fā)話,王允松了一口氣。

  “我們彼此都需要幫助?!彼幃惖男χ?,“以朝中清流的實(shí)力,為我們做一點(diǎn)事情,我們就可以互助?!?p>  “互助?”

  王允抬頭看著他,“你是什么意思?”

  “將來的朝堂和天下,是要亂的?!睂O宇道,“黃巾必反,隨后天下勢必揭竿而起,西疆和北疆都要亂,南疆和交州也勢必要亂。但是,只要各地郡守可以快速穩(wěn)定地方,天下就可以浴火重生?!?p>  “天下人不會都反,漢祚不絕?!?p>  王允堅(jiān)定地說著,旁邊的周邑拍拍兒子周瑜的肩膀,也用堅(jiān)定的目光注視著王允。

  “青羽是個正直的人,他會用自己的力量保全平凡的人。因?yàn)樗芷椒?,他懂得平凡的人需要什么樣的生活?!?p>  “那青羽公子還是應(yīng)該去做一方太守?!敝芤厥址鏖L須,笑答。

  孫宇搖頭:“刺史,他應(yīng)該是一方刺史,以他現(xiàn)在的屬下,做一方太守,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p>  “天,不絕我炎黃血脈?!?p>  孫宇傲然向天。

  “華夏子孫,千秋萬代?!?p>  ◇◇◇◇◇◇◇◇◇

  “真的想不到,會在這里遇見公子。”

  華歆遞了一雙食箸給孫原,又遞了一雙給心然。

  “我也不會想到會遇到子魚兄?!睂O原剛端來四碗面,給了一人一碗。

  山下面館果然爆滿,還好碰上了華歆,

  “在下廣陵徐宣,見過太守大人?!?p>  “你就是徐宣徐寶堅(jiān)?”

  孫原大為驚訝,“廣陵四大才子之一的徐寶堅(jiān)!”

  “公子過獎了!”徐宣不勝惶恐,“徐宣不敢當(dāng)。”

  華歆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此時寶堅(jiān)已經(jīng)答應(yīng)成為南陽的郡丞了。”

  “南陽郡丞?”孫原再次驚愕。因?yàn)槟详柨へ┈F(xiàn)在是陳宮。

  “是的,陳先生現(xiàn)在擔(dān)任南陽的五官掾,子揚(yáng)是功曹史?!?p>  華歆解釋道:“陳先生說,江南在公子眼中是人杰地靈之地,所處人才一定比他這個山東人好很多,于是自動讓寶堅(jiān)接任,寶堅(jiān)本想做個戶曹史,后來被公臺兄定成了南陽郡丞?!?p>  “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公子?!毙煨χ〕鲆环菝麊危笆裰嘘惖?、漢中王平、巴郡甘寧、南安龐德、蜀郡張任已經(jīng)接到公子的征召令,正在迅速往南陽來?!?p>  “人杰地靈這個詞用得好啊,此語一出,當(dāng)時子魚兄到江南的時候,六大世家親自來接,當(dāng)真是很風(fēng)光啊?!毙煨笮?。

  孫原接過名單細(xì)細(xì)看著,張纮、秦松等人赫然在列。

  “還有,我們在南陽找到了一位高士,龐家的龐德公先生?!比A歆激動的說:“龐先生說看看局勢,說不定會出山相助?!?p>  孫原搖頭道:“你真的指望龐德公?別忘了,司馬徽是為什么離開潁川書院的?!?p>  華歆一腔熱血登時澆滅。

  當(dāng)年,水鏡先生司馬徽因?yàn)闈}川書院之事,怒辭書院祭酒之職,回到荊州水鏡山莊,從此不問世事。

  潁川書院當(dāng)年以荀氏八龍為首,祭酒司馬徽次之,皆出于豪門,司馬徽是河內(nèi)司馬家的家主司馬防的堂兄弟。司馬家的四大公子:朗、懿、芝、孚,均在潁川書院接受過教導(dǎo)。但是,司馬徽更注重寒門人士,郭嘉和徐庶就是在他的指引下來到書院求學(xué)。

  因?yàn)檫@件事情,荀家與司馬徽鬧了分歧,司馬家族也因此與司馬徽分裂。司馬徽一怒之下遠(yuǎn)走荊州,襄陽龐德公笑而接納,從此荀家不再收寒門士子。

  “水鏡先生是不會回來了,我們這些寒門士子還有什么可去之處?!毙煨鄧@一聲,他這一聲感嘆令周圍那些不少的寒門士子也不由跟著感嘆。

  “寒門……和豪門有區(qū)別么?”華歆冷哼一聲,“蕭何和曹參哪一個不是出身寒門,當(dāng)年陳勝不是也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話么。以背景看人,不覺間矮人一頭啊?!?p>  “書會結(jié)束之后,我會盡快去趟北海,然后回南陽見見水鏡先生。”孫原看著心然,堅(jiān)定的說。

  心然微微一笑,答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孫原也是淡淡的一笑。

  他們,早已達(dá)到了如此默契。

  微微一笑,已知彼此心中所想。

  華歆沒有見過心然,看著兩個人眉來眼去,不由問道:“公子,這位姑娘是?”

  “你是不是華子魚先生?妾身心然,是青羽的姐姐?!?p>  “親姐姐?”徐宣成心調(diào)戲,張口就問。

  孫原正欲回答,旁邊心然嫣然答道:“是啊,我是青羽的親姐姐,大他兩歲?!?p>  孫原果斷汗顏。華歆和徐宣都是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江南的很多名士都已經(jīng)來了,像虞翻、張昭等先生都來了?!毙煨芘d奮,還沒留須的他還算是個孩子。

  孫原一直微笑著聽著華歆和徐宣的見聞,像一個慈祥的老先生。

  華歆看著孫原的笑容,心頭豁然一驚:這豈會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該有的神情?

  徐宣沒有注意,還在侃侃而談,直到他發(fā)現(xiàn)只有他一個人在講話的時候,才默默住聲。

  聽了良久,孫原才淡淡的問道:“你們說,人生的真諦究竟是什么?”

  華歆一愣,徐宣也是啞然不語。

  “人世蒼?!囊饬x,在哪里?”

  他恬淡的抬起頭,問著兩個人,“生逢亂世是不是非要揚(yáng)名天下才可以呢?天下上又有多少人會生逢亂世?”

  “沒有人會一生一世不后悔?!彼χf,“也許現(xiàn)在你們都在我的屬下,兢兢業(yè)業(yè),但是將來誰會說沒有人不會后悔?我現(xiàn)在是一方太守,誰知道將來我會不會后悔從政?也許我還是適合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生?!?p>  他微笑著說完,依舊是那樣恬淡、寧靜,仿佛與世無爭。

  “將來的事,誰又能預(yù)料呢?”華歆勉強(qiáng)笑笑,“公子還很年輕,還需努力才是,何必想出這些道理?”

  孫原不再說話,但是,他卻知道,書會一結(jié)束,天下大亂就會真正的開始了。

  身側(cè)的心然,依然用最清澈的目光溫柔的看著他。

  他笑了,他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和堅(jiān)定的依靠。

  這家面館的面很有特色,徐宣和華歆一人吃了兩碗方才罷休。

  看著華歆和徐宣食不語的君子像,孫原和心然都是心里偷笑。但是,這種吃法確實(shí)很有益于身心健康。古人的一些做法也確實(shí)值得推崇。

  “公子,現(xiàn)在直接去書院么?”

  華歆很顯然想先找個地方消消食,孫原看了看山腳的圭表(注1),估計時間充足,不由提議道:“潁川書院的后山頗為秀麗,不如大家一起去看看?”

  徐宣不由拍手叫好:“書院風(fēng)景之秀麗,足可稱冠絕兗豫二州,公子若是不借此機(jī)會觀賞一番,恐怕會遺憾終身啊?!?p>  心然啞然,雖然風(fēng)景秀麗,但是黃巾之亂將近,也不至于在這里無所事事、淪落到觀賞風(fēng)景這般無聊吧。

  “書會這么多人,我想后山應(yīng)該有許多人的吧?!毙娜幻菜坪茌p松的嫣然一笑,卻立刻點(diǎn)醒了孫原。

  “那就去后山走走吧?!?p>  后山。

  一道曲折的竹徑藏在參天古樹之間,青石上已布滿青苔,仿佛是廢棄了的幽谷小道。

  聽著耳邊青翠的鳥叫聲,他不由止住了腳步。

  “深山幽谷暮,鳥鳴夜闌初?!?p>  他輕吟這詩句,步伐輕緩,流連于山谷清幽處。

  “公子好雅興?!毙煨⑽⑿Φ?,“聽說前日公子一次定鼎潁川書院之冠,不置可否屬實(shí)?”

  孫原仿若未聞,看著路邊青樹默默出神。

  徐宣一啞,正欲再說,身邊華歆連忙扯住他的手臂,示意莫言。徐宣點(diǎn)點(diǎn)頭,后退一步,跟在孫原身后,不再說話。

  “有的時候,活著好累……”

  他張開雙臂,感覺著天地之間那自然之氣,清新、舒暢。

  “人生在世,不過滄海一粟,誰斗得過天地乾坤……

  “往復(fù)循環(huán),輪回因果,終歸是宿命交加,不曾了然……

  “人活一世,何必太累,若是可以老死于山林,那又該有多好?!?p>  紫衣輕拂,飄飄如仙。

  他一身紫色,在天地一片翠綠里,竟如水滴入海,融合為一。

  心然靜靜的走在他的身側(cè),注視著他如如脫俗的身影。

  青羽……

  不要,再傷心了,好么……

  “公子青羽驚才絕艷,何必如此心性。”

  一聲長嘆,順著山谷幽徑傳來,平緩恬淡。

  徐宣和華歆都是一震,聽這聲音由遠(yuǎn)及近,仿佛仙音渺渺,難分真假。

  “前輩世之高人,難道也看不透人世紛繁么?”

  孫原循聲回應(yīng),步形一錯,已然閃出十余丈。

  心然連忙飛身跟上,足下宛若水流柔緩輕飄,速度竟不下于孫原。

  徐宣和華歆都不會武功,見狀不由大驚,立刻拔身跟上。

  “潁山幽谷,高人在候。孫原不勝榮幸?!?p>  看著兩位老者對弈,孫原微施一禮。

  “公子青羽武功絕頂,風(fēng)華年少,他日必為天下英雄。”

  一老者執(zhí)黑,高大挺俊,身背一柄包裹長劍,劍眉入鬢,氣息內(nèi)斂,孫原一眼便看出是絕世高手。對面那個老者一身白衣,道骨仙風(fēng),亦執(zhí)白子。

  “在下愧不敢當(dāng)?!?p>  孫原微微一笑,看見老者身邊尚有三個座位,便徑直走到那背劍老者旁邊坐下,淡然觀棋。

  “好囂張的小子,居然敢直接在我身邊坐下來。”

  那老者突然狂笑,反手向?qū)O原拍去。

  那一掌氣勁內(nèi)斂,足有開山劈石之威。若是直接拍在身上怕是非死即殘。

  孫原恍若不覺,直視著棋局布局,那一掌拍在身上只覺紫衣微微浮動,絲毫不覺受傷。

  那老者不由大驚,反手又是一擊,直拍孫原肩膀。

  孫原頭都不轉(zhuǎn),右掌劍氣漂浮,轟然一擊與之對掌。

  巨力震然,整個地面幾乎都是一陣顫動,仿佛剎那間山谷變色,風(fēng)起云涌。

  “呯!”

  那老者周身猛然一震,飛身而退十余丈,雙手齊舞,剎那間劍氣四射。

  孫原穩(wěn)坐不動,左手伸直一圈,一道圓潤的劍氣凝成圓環(huán),將那劍氣盡數(shù)納入圈中。

  劍氣與劍氣縱橫在圈中,如雷電激蕩般倒射出絢麗的光華。

  天元劍氣是一式獨(dú)特的劍氣,包容天地,有容乃大,強(qiáng)如這老者不世修為的必殺一劍,在這圓潤的天元劍氣里竟然無力施展出全部威力,被孫原的紫龍劍氣一一擊破。

  劍光散。

  人已收手。

  “好劍氣,果然實(shí)力非凡。”

  另一位猶在棋桌上觀棋的老者捻須微笑,手中棋子此刻才堪堪落下。

  “王兄,此局棋,你已然輸了。老朽謝過?!?p>  那老者冷哼一聲,道:“老張,我們都著一大把年紀(jì)了,你還非逼著我們幾個老不死的幫你,你呀你,就是不肯服啊。”

  “何謂服,何謂不服?”張姓老者起身拂袖,灑然大笑?!拔一畈涣硕嗑昧?,我想在有生之年能做一點(diǎn)事情。”

  王姓老者反唇相譏:“做什么?造反?起義?天下大事,你我不懂,何苦來趟天下這趟渾水,你我終歸是山村野夫?!?p>  孫原在旁霍然而醒。

  張姓老者灑然,仿佛早已無懼生死,信然道:“天下紛亂,早晚必有災(zāi)禍降世,我若是能全力挽回,則是邀天之幸,若是不能,也只能隨它去了吧?!?p>  “張角兄虛懷若谷,可惜天下大勢確實(shí)不是我等所能預(yù)料。王莽數(shù)年乃出更始與世祖,誰就知道此時天下不能出一明主?”

  孫原信手捏棋,“啪”的一聲下落在棋盤上。

  “若如此行棋,張兄全盤皆輸了,永無翻身之機(jī)?!?p>  張角猛然轉(zhuǎn)身望來,周身氣機(jī)豁然收縮。

  紫衣輕輕顫動,孫原微笑著坐下,看著滿盤棋局,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王兄這盤雖然已成死局,但是只要這一子落下,張兄怕是無力回天了?!?p>  他又抬頭望著張角:“世事難料,人難勝天,只怕這局棋,張兄能下出燎原之勢,但是春風(fēng)一吹,荒野亦能復(fù)原?!?p>  “不知,張兄以為然否?”

  張角隨意的抬頭,那蔑視的眼神直射孫原心里。

  孫原淡然一笑,毫不在意。

  “你相信宿命么?青羽公子?”

  忽然間,張角回身坐下,平心靜氣地問。

  “我相信,很相信。”

  “宿命輪回,往復(fù)循環(huán)?!?p>  他淡然揮袖,“誰都跳不出天道?!?p>  “天道?什么是天道?”張角再度霍然起身,“天道輪回,為了懲罰那些該懲罰的人,為何天下黎民遭此大難?”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睂O原心平氣和,絲毫不覺張角的內(nèi)力內(nèi)斂已破,“因果終有報?!?p>  “終有報?”張角臉色幾乎扭曲,一身道袍無風(fēng)自飄,氣浪鼓舞,雙手凝握成拳,已動殺念。

  “什么是報應(yīng)?”他暴怒,“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到什么是報應(yīng)!”

  “滿朝文武黨政不止,天下百姓水深火熱,豈有黎民生存之道!”

  張角已入魔障,孫原無力再說什么。

  “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你我定會在戰(zhàn)場相遇。”

  他淡然一笑,對張角一字一句道:“大漢是天下人的大漢,不是任何一人一家的大漢,宿命輪回,終有報的。不出三年,天下勢必大亂。那時,恐怕張角兄已然不在了?!?p>  那王姓老者眉毛一挑,問道:“這是什么意思,莫非老張活不到那個時候?”

  “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但是最后爭奪天下的卻是劉邦和項(xiàng)羽?!?p>  “張兄起義必敗無疑?!?p>  那紫衣公子依舊只是微笑著,但目光中的睿智卻令張角與那張姓老者折服。

  “公子青羽年未及弱冠,有此智慧,王翰敬佩?!?p>  孫原微微錯愕:“劍圣王翰?天道八極之一的‘楓林劍圣’王翰?”

  天道八極,武林中高高在上的八大無敵高手,其中排行第三的就是天下三大劍派之一“劍宗”掌門人,有“楓林劍圣”之稱的劍圣王翰。

  而作為天下三大劍派,一直被奉為與三大宗派齊名的世外門派。天下三大宗派,分別是許劭的“神機(jī)門”、左慈的“玄機(jī)宗”,以及李意的“天機(jī)派”。三大劍派則是由劍圣王翰掌管的“劍宗”、劍尊東方巖掌管的“劍門”、劍神陳鼎掌管的“劍閣”。這六家可謂是天下最鼎盛的六大宗派。

  王翰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不語。

  張角看了看孫原,悵聲道:“不論公子青羽將來如何,我張角還是認(rèn)你這個朋友,至少我們都是為了天下蒼生、江山社稷?!?p>  “炎黃子孫,當(dāng)誓死捍衛(wèi)我華夏尊嚴(yán)。”孫原凝起了目光,“張兄是我的前輩,但是一旦黃巾起事,勢必引起天下大亂,那又要死多少人?張兄,我還是希望你為了天下蒼生考慮。”

  “黃巾都是些流民,他們是天下蒼生的一部分,你難道讓我把他們棄之不顧么?”張角嗤之以鼻,“天下社稷不破不立,先破后立,劉邦如此、劉秀如此,我張角為何不能如此?”

  他傲義凜然,高指向天,悍然立誓:

  “我張角此生定為天下蒼生奮斗,還我一個太平天下!”

  張角志堅(jiān)不可奪,孫原已無法再說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未來不久到來的黃巾之亂里奮力搏殺,擋住張角的禍國之舉。

  他凝神片刻,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張兄,倘若,將來你失敗了,你的那些部下怎么辦?他們何以自處?”

  張角看了看孫原,又看了看王翰,問:“公子青羽,如果將來你要征戰(zhàn)天下,你會為誰浴血奮戰(zhàn)?”

  王翰不料張角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大驚。

  “天下蒼生,華夏子孫。”

  “我孫青羽若是馳騁疆場,誓死為我華夏奮戰(zhàn)?!?p>  張角滿意一笑,不再說話了。

  “得之,我命;不得,我命。”

  張角坦然:“我只能盡力而為,縱然大漢氣數(shù)未盡,也終歸要有人完成最后一擊,我已經(jīng)老了,死不足惜,天下蒼生的未來,要留給你們?nèi)?chuàng)造?!?p>  “此期過,與君兩不識?!?p>  孫原微微頷首,左手橫隔腰前,右手負(fù)于身后,微微一禮。

  “將來的事,誰說都不準(zhǔn)?!?p>  他微笑著,目送他遠(yuǎn)去。

  “此期過,與君兩相忘?!?p>  張角飛身而去,王翰也不做流連,飛身而退。

  遠(yuǎn)方,傳來張角的聲音:

  “他日,你我戰(zhàn)場再見!”

  紫衣飄然,他目送他離去。

  “蒼天有負(fù),天道恒在。未來的事,誰說都不準(zhǔn)啊?!?p>  看著兩個人先后離去,孫原的身后漸漸顯出兩個人的身影來。

  心然,還有一個一身道袍的中年人。

  孫原轉(zhuǎn)身看著這個男子,不由問道:“請問閣下是哪一位?”

  那人長長一禮:“在下東方詠?!?p>  “東方詠?”孫原眉尖一挑,“你是東方世家的人?”

  “在下早已不是東方世家的人了,現(xiàn)為大賢良師八位弟子之一?!?p>  孫原展眉,徑直走到心然身邊,又問道:“那東方兄來此何意?”

  “特來會一會師傅?!睎|方詠苦笑,“想不到被公子氣走了。”

  孫原啞然。

  “如果不是立場的原因,我相信黃巾與公子定能成為好友,只可惜,公子你是朝廷命官?!睎|方詠哈哈笑道,“公子處事沉穩(wěn)冷靜,氣息內(nèi)斂,想必定是天資絕頂、文武雙全之士,若是在戰(zhàn)場上相逢,還望莫要手下留情?!?p>  孫原閉口不答。

  東方詠哈哈大笑,翩然而去。

  直到東方詠飄然離去,再也望不到身影,華歆、徐宣兩人才堪堪趕到。

  徐宣已經(jīng)是上氣不接下氣了,就差點(diǎn)撲通跪倒了。

  華歆看著若無其事的孫原和心然,苦笑不已。

  孫原替華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笑道:“子魚兄辛苦了,回書院吧?!?p>  華歆不由啞然。

  唯有徐宣看見了那張棋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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