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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窺探

他和貓

用心窺探 二祝 16468 2023-04-02 00:11:13

  下雨的天實在是太多了。

  下雨代表著泥污、水坑和潮濕的被褥。對小鎮(zhèn)來說。

  詩情畫意是屬于那群不需要為生計操心的人的,小秋的父母并不被現(xiàn)實歸為這一類。因此從她一早睡醒開始,耳邊便沒斷過父親的抱怨聲,母親更是在廚房將鍋碗砸得震天響。

  由此,父母便又各自找到發(fā)泄情緒的由頭了。他們已經(jīng)爭吵了一上午。

  這種天氣,心情是不會好到哪兒去的。小秋一直關(guān)在房間里。她裝作什么也沒聽見,把洗了晾不干、又發(fā)臭的衣服再次扔進洗衣機,半躺在床上看起書來。

  一直到中午,他們家也沒吃上早餐。

  十二點的時候,屋子里的聲音小下來。小秋的房間在二樓,這時天氣冷了。她打開窗往外看,果不其然看到父親正撐著那把綠色的大傘往外走,一直走到街上,站了一會兒往右去了。

  這是要找地方告狀去了。鎮(zhèn)子上的人們聯(lián)系緊密,出了家門,左鄰右戶都是親戚。父親這次去的方向,很明顯是姑姑家。

  她關(guān)上窗,出了房間去找母親。

  母親坐在一樓的廚房里,面無表情,很明顯在平息怒氣??吹叫∏镞M來,繃著聲音問:“作業(yè)做完了?”

  小秋走過去,把手搭在母親肩膀上,答非所問:“聽到你們又吵,在樓上看了會兒書?!蹦赣H伸出粗糙的手,握住女兒的手揉了揉,聲音軟下來:“你別管,讓他作去吧?!?p>  母親牽著小秋的手站起身,把她往門外推,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如果不是有你,我早跟他離婚了?!庇謬诟琅畠海骸氨淅镞€有水果,先墊一墊,媽媽這就做飯,你爸去哪兒就讓他在哪兒吃吧,一樣也別給他留。”

  小秋沒多勸什么,轉(zhuǎn)身往樓上客廳去了。沒過幾分鐘,樓下就傳來母親唱歌的聲音。

  小秋從有記憶至今,記得她仿佛一直這樣,脾氣火爆,又很容易就快樂起來。

  雨可以下個不停,但人總不至于什么都不干。

  家里租了個鋪子做服裝生意,專掙外地來上學(xué)的中學(xué)生的錢。鎮(zhèn)上有個出了名的中學(xué)。

  但是學(xué)生們被家里送過來,是沖著升學(xué)率來的。他們見天的關(guān)在學(xué)校里,不讓帶手機,只有周末出來活動兩天。鎮(zhèn)子上的年輕人們被如此對待,因此,小鎮(zhèn)的審美潮流總是比外面滯后幾個月。小秋的母親——這個掌握了家里經(jīng)濟命脈的女人,去城里批發(fā)市場拿貨的時候,只管挑著掛出來最多的式樣。對鎮(zhèn)子上年輕的孩子們來說,潮流是比審美更容易跟得上節(jié)奏的東西。盡管這些衣服在外面早過時了,但他們只需要做鎮(zhèn)上最先穿上這批衣服的人就好了。這是極為值得驕傲的事情。

  這天原本是定了去拿貨的日子,雨下個不停,父親又跑出去。小秋眼看著母親的情緒又要暴躁起來。她幫著收拾完碗筷,提議道:“反正雨停不下來,爸回來也出不了門。不如我們?nèi)ヌ说昀锇?,現(xiàn)在開門說不定還有生意?!蹦赣H猶豫道:“店里不剩什么好款式了?!辈蝗徊恢劣谥苣┎婚_門做生意,鎮(zhèn)子上也不止他們家開店的。

  小秋安慰道:“總比在家里強?!?p>  她下意識就覺得女兒說得有點道理了。

  兩個人很快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出門。走前秋母繃著臉有仇似的狠狠把門反鎖上,鑰匙放進兜里。小秋于是知道,爸爸出門之前應(yīng)該是沒帶鑰匙的。

  街上沒幾個人,來來往往都打著傘,多是學(xué)生。

  小秋家鋪子的隔壁是一家照相館,生意非常好。小秋小時候也常去,即使是這種雨天,還能聽到一塊舊簾子圍著的店里成群結(jié)伴的女學(xué)生的聲音。

  秋母打開店門,很快就來了客人,都是從隔壁出來的。他們只轉(zhuǎn)了幾圈,很快打上傘走了。

  一直到天色將黑,一單生意也沒做成。

  雨下了太久了。去城里拿貨必經(jīng)的一段路三天兩頭滑個坡,一家人不敢冒險。店里都是鎮(zhèn)上過時的款式了,賣不出去在兩人意料之中。就也沒人抱怨什么。

  到了六點,天已經(jīng)快黑透了。秋天,又是這種天氣,這個點就該關(guān)門回家了。

  小秋站到店門口盯著白茫茫的霧看,路燈開了,母親也準(zhǔn)備好要關(guān)門。前方的霧里卻突然逐漸透出個人影來。模糊看著,仿佛是個男生。

  小秋把母親叫住了。

  那真是個男生。

  他在店門口停下來。小秋借著昏暗的路燈看清了他的模樣。他沒有打傘,渾身濕透了,人高大而清瘦,半邊身體沾上的污泥和塌了一大半的微卷的頭發(fā)因此顯得更可憐起來。他沖著小秋問:“還做生意嗎?”

  小秋愣了一下,才聽到自己說:“……做?!鼻锬敢呀?jīng)迎出來,看到這最后一位年輕客人狼狽的樣子,心也軟了,招呼道:”快進來快進來,嬢嬢給你點上爐子?!?p>  剛被拔掉電源的爐子又插上電,那個少年被秋母摁坐在光禿禿的一張小凳子上,因為長腿長手蜷縮著,看起來又可憐幾分。

  小秋手足無措地站在爐子另一側(cè),假裝看著母親忙出忙進,給那少年倒熱水取毛巾,她自己可能是剛剛吹了風(fēng),也覺得有點冷了。

  那男生推辭不過,洗了手接過毛巾擦起了頭發(fā)。小秋于是又將目光落到他的發(fā)頂,頭發(fā)可真多啊,看起來就好軟。

  母親叫了她兩聲,她沒聽見。這么一來,那少年就抬頭看她。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有點窘迫,很奇怪,她衣衫整潔,一身是水的是他,反而要她不好意思。她眼珠子轉(zhuǎn)起來,直往天花板上看。她害羞的時候總會這樣,那光禿禿的地方不通往哪里,會讓她很快就安靜下來。這次多了母親的聲音,效果就沒那么好了:“發(fā)什么呆啊,來幫忙找衣服?!?p>  她逃一樣往掛著衣服的架子另一邊去了,衣服隔開了那個少年的身影和氣息,她才慢慢冷靜下來,又恢復(fù)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

  店里的男裝式樣不多,大部分時候都做女學(xué)生的生意。比起收拾打扮自己,男孩子們的錢更多花在網(wǎng)吧、或者那個被聲討已久卻仍然沒有倒閉的游戲廳。

  小秋頭一次覺得店里剩下來的這些男裝都丑極了,這里所有的衣服都丑極了。他身上穿的是什么來著?白色的衛(wèi)衣和卡其色夾克,褲子臟得不行了,依稀能看出來是米色的牛仔褲。

  而這里都有些什么呢?

  掛滿金屬環(huán)的圓領(lǐng)衛(wèi)衣和印著骷髏頭的緊身牛仔褲。她不合時宜地沮喪起來。

  她遲遲不把衣服取出來,母親抱怨著進來了,依稀在說她今晚心不在焉、不聽話。她恍若未聞,整個人萎靡下去。母親看她這樣,摸了摸她的頭,接過她手里挑出來的、稍微沒那么花哨的一整套衣服,轉(zhuǎn)身出去了,一句也沒多問。

  她拉了張凳子原地坐下,聽少年跟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閑聊。

  他聲音好聽,不愛笑。

  原來他也上高三啊,怎么就沒見過他呢。

  母親后來連著嘆息了兩聲,小秋這時已經(jīng)開始想象那個少年今晚經(jīng)歷的一切了,這么大的雨,他騎車從家里過來,跌了一跤。自行車送到修車行,住校生也已經(jīng)全部返校了,這個點他這幅樣子,說不定還要被門衛(wèi)和老師盤問一通。鎮(zhèn)子上的男孩們相當(dāng)一部分逞兇好斗,可他干干凈凈的樣子,明顯不是那樣的人。

  簡直是無妄之災(zāi)。

  在小秋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少年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他付錢的時候,秋母沒要。她說:“你們這些外來的學(xué)生,一星期回一次家,拿的錢都是生活費吧?你既然是高三的學(xué)生,回家取了錢再給好了,你嬢嬢的女兒就在八班,你在學(xué)校給她?!?p>  那少年的聲音沒什么起伏,禮貌道謝之后詢問了她的名字,才拿著秋母給的傘出門了。

  小秋只是聽著這一切。直到他出了門,她才站起來到門口去,目送他了他一程。

  那個身影又回到霧里去了。

  天黑透了,秋母關(guān)上門,不再提這個少年,轉(zhuǎn)而說起她父親的事。

  兩個人同撐著一把傘回家。

  那天晚上小秋終究是在父母爭吵聲中睡過去的,父親窘迫地站在家門口,老遠就能聽到他嘟嘟囔囔的抱怨聲。雨聲仿佛并沒有影響母親的聽力分毫,她隔著老遠喊:“你還知道回家?你怎么不睡在外面得了?”父親是愛面子的,跟人打完招呼回了家,怎么可能又跑回去。

  即使這條街人人知道小秋她爸怕老婆,他自己也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他在家門口少說站了一個多小時了,吃了這個大虧,怎么也要吵兩句。

  于是他們從進了家門就開始吵,父親指責(zé)母親沒有先見之明,不知道多進點貨、不給他留飯;母親把手里的包一摔,他就閉了嘴暫時沉默下來。

  等小秋洗漱完上了床,樓下隱約又傳來父母吵嘴的聲音。

  好在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她暫時把這些都忘了,滿腦子只想那個男生。

  接下來的一周仍然斷斷續(xù)續(xù)下雨,中間有過兩天太陽勉強露了個面。小秋家的店進了新的貨,家庭關(guān)系重新變得和諧起來。

  小秋沒有在學(xué)??吹侥莻€男生。

  她跟同學(xué)嬉笑打鬧,每天上午借著在學(xué)校門口帶早餐的空,反反復(fù)復(fù)去看那些穿著校服的男生。瘦的,高的,白白凈凈的。

  高三已經(jīng)沒有任何課外活動,也不允許在班與班之間竄來竄去。

  小秋沒有找到他。

  母親也不過問,她的善意是這樣的,不付出的時候非常吝嗇,付出了就不再去想之后的事。但凡有了回報,她都覺得是意外之喜。

  更何況,小秋知道,根本沒到時候。

  第二個周一的時候,小秋終于見到他。

  天氣很好,他遠遠站在食堂門口,那時吃飯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小秋一眼就看見他。

  他和一群男生站在一起,男生們校服拉鏈沒拉,露出里頭各形各色、花里胡哨的衣服。

  他格外不同,換了另一件白色衛(wèi)衣,站得端端正正。

  他叫她的名字,叫大名:“于秋?”她站在那兒沒動,在他抬起腿沖她走來時,才應(yīng)了一聲。

  他手里攥著什么,走近了小秋才看見是卷在一起的一百面額的兩張錢。他直截了當(dāng)遞給她了,她就伸手接住。氣氛突然尷尬起來,她鼓足了勇氣才開口道:“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痹挍]說完臉又紅了。

  “我是你樓上四班的,叫李衡,衡量的衡?!毙∏稂c了個頭,低著頭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她多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李衡卻又把她叫住,竟從校服上衣大大的口袋里掏出紙筆:“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吧?!?p>  那天她是怎么回去的呢?她走著走著就開始奔跑,一路跑過樹影、花壇和樓梯,一直到?jīng)_進教室差點撞到人。

  愛情,愛情。對十八歲來說,愛情是什么呢?她想。

  至少不是父母那樣的,她覺得愛情只會發(fā)生在還年輕的時候,無休止為瑣事爭吵的婚姻,那不是愛情。

  就像現(xiàn)在,他什么都還沒做,她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墜入愛河了。

  她在這短短幾分鐘里,幻想或許是緣分,緣分讓那個男孩子在傍晚走進那家店,緣分讓他長成那個樣子、用那樣的聲音說話、穿那樣的衣服。甚至讓他們遠遠遇見。

  一旦相信起緣分來,那么就會懷揣希望了。

  她在奔跑時聽到那群男生的口哨聲,還有一些別的聲音??赡侵皇嵌渎犚娏硕选P∏锸裁炊悸牪坏?。

  小秋度過了心不在焉的一個下午,走之前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樓上四班有沒有下課。

  她看到李衡出來了,迅速扭回頭跟同學(xué)道別,頭也不回往校門口去了。

  到家的時候母親在曬被褥,她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錢交給她。她果然很驚喜的樣子,繼續(xù)把被褥拍得悶響,開始夸起那個男孩子來;又從那個男孩子夸到鎮(zhèn)子上這所著名的中學(xué),渾然忘了之前說過那些個中學(xué)生這么混賬、都是學(xué)校沒教好之類的話了。

  小秋照常扮演一個乖巧的啞巴,母親也不期待得到她什么回應(yīng)。她自顧自上樓。

  父母不怎么在家,也不知道女兒窗前那片空地、開了后門才能看到的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

  他們的家門口是那條街,走幾步就能串門。

  這是小秋一個人的門口。

  她不敢多看,小心翼翼拉上窗簾,打開了電腦QQ。

  有個新的聯(lián)系人加她了。

  “李衡?!?p>  秋天是很短暫的,很快到了冬天。

  小秋家店里進了更厚的衣服,生意反而不如夏天好了。學(xué)校已經(jīng)快放假,大家躁動起來。

  這一個多月里,有一半多時間仍然下雨。

  家里的氣氛持續(xù)焦躁且低沉。小秋半夜到客廳喝水時聽到父母壓低了聲音的談話聲,討論她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和二胎的罰款。這一年是2014年,她的父母在一個深夜決定再生一個孩子。她舉著水杯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想找個什么人說說話。她知道這是個借口。

  她回房間打開電腦,望著消息框發(fā)愣。

  她跟李衡聊得很好。隔著電腦,她有趣得多了,不好奇李衡如何將手機帶去學(xué)校的,也不關(guān)心他的成績。就連隔三差五在學(xué)校聽到他在校外打架的流言,她也從來沒有求證過。

  流言蜚語是這樣的,你不能感到過分好奇。

  只是這次她不知道如何開口了。她自己的缺點仿佛是一塊丑陋的疤,不能掀開哪怕一個小小的口子,生怕里面發(fā)臭了的血流出來。她不愿意讓他知道自己無趣、自卑,還格外冷漠。雖然她知道不是的,她只是張不開口,那種痛苦延綿不絕,封住了她的嘴巴。

  她應(yīng)該妙語連珠,而不是一言不發(fā)地站到他面前。

  十八歲,十八歲。為什么不是二十八?

  如果是二十八,那就不會有這個夜晚,她就不會每一次趁著父母睡去才能悄悄打開電腦,找喜歡的人聊天;也不會不對他有任何好奇,滿腦子只有那頭柔軟的頭發(fā)和那張白凈的臉。她應(yīng)該因為別的部分喜歡上他的,比如學(xué)識、再比如品格。

  她坐在窗前,閉了閉眼睛,然后敲下一行字:

  “周六上午有時間見一面嗎?早上九點,在文化廣場?!?p>  小秋有點忐忑,發(fā)完消息立馬關(guān)了電腦上床裹上被子。

  第二天是周五。早上一家人一起吃飯時,父親告訴她接下來幾天她得自己做飯,媽媽有個手術(shù)要去城里做。

  她從鼻腔里發(fā)出個沉悶的氣聲,表示自己聽到了。

  父母見她沒有再問,也沉默下來。父親更是長長嘆息一聲。

  小秋想,這可太多含義了。他們又為自己的決定找到新的借口了,由此更加失望、也更加理直氣壯。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真相的,因此她也無意于讓場面變得更糟糕,她不質(zhì)問什么,只是埋著頭把飯吃完,背著書包出了家門。

  今天是周五。她還沒有去看那個男生的回復(fù)。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家里果然空無一人。冰箱里有很多菜,她掀起眼皮多看了幾眼,然后跑著上樓。

  坐下來打開電腦時,小秋手心都是汗。那天接過男生給的錢時也沒出那么多的汗。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登上QQ。

  李衡排在第一個,她只跟他聊天。

  他早晨六點就回了:“好啊,我這周不回家?!?p>  小秋想他肯定知道她喜歡他了,太明顯了,他甚至都不驚訝。

  她沒有再回復(fù),站起來歡快地旋轉(zhuǎn)了兩圈,一頭扎進衣柜,選起明天要穿的衣服來。那些被母親嫌棄過分素凈的衣服,在她看來仍然花哨。那都是母親進來的貨。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家長可能會給孩子買的”,她確實是個周全的生意人。

  可她不是這種家長,她更愿意她的女兒是個會與同齡人一起追趕潮流的孩子,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說話翹著眼角。只要不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小秋想,她童年時也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的。

  她想著這些,找衣服的速度一點沒有慢下來,心里的歡快卻又被一層冰冷的霧包圍住了。很快,很快那點歡快就會被霧蠶食掉。在這之前,她想至少要先挑出滿意的衣服。

  她最后選了媽媽新拿回家的綠色毛衣外套和白色裙子。對南方的冬天來說,已經(jīng)足夠御寒了。

  周六這天早上,小秋的門口又有人打架,是另外一撥人。

  她把跟李衡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記得很清楚,因此她隔了老遠也認出雷打不動來給女孩子撐場面的幾個男生角色中,有第一次在食堂門口見面時站在他身邊的兩個男生。他們脫下校服,每人胸前掛了好幾個閃著冷光的十字架。冬天仍然多雨,雨后的天陰沉沉。小秋看著那些金屬,哆嗦了一下,很快把窗又關(guān)上了。

  在樓下的臟話和哄笑聲中,她沖下樓,拿上鑰匙從前門跑出去,一直到跑出這條街,才停下來平復(fù)呼吸。

  到廣場的時候才八點半,小秋很確信,她看了好幾次手表。

  但李衡已經(jīng)等在那里。他又喊小秋的全名、他們只習(xí)慣這么稱呼同學(xué):“于秋?這里?!?p>  她又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比第一次見面時還要大聲、還要快。因為這次,她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的,她為此精心準(zhǔn)備。

  但她喘著氣,張口卻是寒暄:“我剛看到你們班同學(xué)了。”說完窘迫得臉發(fā)紅,放在外套兜里的手緊緊抓住貼近身體的布料。李衡站到她身邊來,低頭看著她問道:“是誰?”

  太近了。

  “食堂門口站你右邊的那兩個?!?p>  李衡沉默了一下,又問:“他們嚇到你了?”

  小秋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思考能力了,他穿的白色呢絨大衣這么好看,他好高,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高三。她只好想到什么說什么,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開始往不存在的天花板上看了:“他們在我家樓下,

  李衡笑了:“那你不要理他們。我們?nèi)コ燥埌伞!?p>  小秋一下子又清醒過來,脫口而出道:“不行?!闭f完又解釋道:“鎮(zhèn)子上好多都是我們家親戚?!?p>  李衡伸手撓撓頭,她的注意力又分了點到那頭漂亮的黑發(fā)上。

  她看到他臉紅了,于是趁熱打鐵:“我想跟你說件事?!彼皖^看著兩個人的腳尖,聽到她說:“我有點喜歡你,我想讓你知道?!?p>  李衡這次卻沉默得有點久,小秋已經(jīng)快要失望時,他說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還記得我去你家店里那天吧?”

  “我那天不是騎車摔倒的,我騙你和阿姨了。我家住得很遠,騎不了自行車?!?p>  “我那天也不是因為回不了學(xué)校,我整晚都在外面胡混?!?p>  “我那天是因為去打架了。你上次和我說你最討厭那群穿得花里胡哨、整天只知道欺負同學(xué)的男生,我就是那樣的人?!?p>  “這樣,你還覺得你喜歡我啊?”

  小秋問:“為什么呢?”他解釋道:“我怕你們告訴老師,所以那天……”小秋打斷他:

  “你為什么打架?”

  李衡卻一改那副文雅的樣子,臉上出現(xiàn)了小秋早就看慣了的、鎮(zhèn)上那群流里流氣的少年臉上常出現(xiàn)的嘲諷神色來:“因為該打?!?p>  兩個人再次沉默下來。

  廣場上漸漸有人來了,他們只避開了早晨跳廣場舞的人,卻沒想著這個點會有一群中學(xué)生來打籃球。

  李衡牽起她的袖子,一言不發(fā)往另一個出口走,那里是小鎮(zhèn)居民的一排自建房,大部分租給外地來上學(xué)的學(xué)生。租金很便宜,成績不夠好、沒資格住校的學(xué)生基本上都租住在這里。

  小秋沒有掙開手,跟著他一路走到一個一層平房的院子外面。他放開她,掏出鑰匙把門打開。

  直到兩個人都站在院子里,小秋才忍不住問:“你還租了房子?”

  李衡沒有回答她的話,在她兩步之外看著她,說:“我也喜歡你?!毙∏镎Z無倫次起來:“我不知道你還租了房子?!?p>  李衡繼續(xù)說:“我是高二才來的這里,我之前在家上的是私校,逃課太多被學(xué)校趕出來了?!毙∏镉谑堑戎言捳f完,他卻又不繼續(xù)說,臉又紅了。

  她只好主動問:“然后呢?”

  他回道:“我爸媽很生氣,想教訓(xùn)一下我,我就到這里來了?!?p>  小秋不說話。李衡的神色鄭重起來:“我會考個好大學(xué)的,你相信我?!彼粗骸拔业谝淮我娒婢拖矚g你,你很不一樣?!?p>  他竟然有點笨嘴拙舌。

  小秋低著頭,心里那團霧氣被歡快驅(qū)趕到一個小小的角落了,幾乎快要消失不見。她沒在想他為什么和她想的不一樣,也沒有想為什么他還會撒謊。她在想她那天晚上的蠢樣子,想他跟母親問她的名字,想他為什么會喜歡她。

  李衡等得有點久了,小聲開口道:“那天是真的沒有衣服穿,我衣服都在學(xué)校里。”

  “挺冷的,要不你到屋里去吧,我就在院子里跟你說話?!?p>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我還有一只貓,你到屋里看看?!?p>  小秋這下沒忍住了,抬頭問他:“那你不在的時候貓怎么辦?”李衡立馬得意起來:“平時放在鄰居那里?!?p>  兩個人突然又關(guān)注起了貓。

  小秋一直待到下午,兩個人坐在院子里挨凍,什么也沒吃。貓倒是團成一團縮在李衡膝上的小毛毯里,舒舒服服睡覺。

  走之前小秋鼓起勇氣、看著李衡放在貓兒背上的手,小聲問:“我們怎么辦?要做個約定嗎”

  李衡抬起頭看她,臉頰又紅了,散著熱氣,應(yīng)道:“我想?!庇謴娬{(diào),“我會考個好大學(xué)的。”

  李衡送她回家。

  他們前后隔了很遠,像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

  小秋走在前面,路過父親上次去告狀的姑姑家,路過別的很多人的家。她每一步都輕飄飄的,很想蹦起來??墒抢詈饩妥咴谒澈?,小聲在唱歌。她腦補他打架的樣子,在心里罵了句“二流子”,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往前走,甚至努力想走出一條直線。

  很快到了家門口。小秋家的燈沒亮,房里也沒有貓等她,她突然就不舍起來。

  那個男生停在街的對面。

  她開了門,轉(zhuǎn)過頭去看他。

  天氣很冷了,家門口沒什么人。她突然朝他跑去,牽了一下他的手,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又轉(zhuǎn)頭跑回去,使勁關(guān)上門。

  這是她長這么大膽子最大的一天吧,在面對愛時。

  小秋跟人有了一個重大約定,在父母出發(fā)去城里做手術(shù)的第一天。

  周日她沒出門,把冰箱里的食材翻出來,給自己做了三餐。

  接下來的一周,她每天都跟李衡聊著天做作業(yè)。有時候媽媽過來敲門提醒她該睡覺了,他們總是這個時候才互道晚安,收起書本睡上幾個小時,就出發(fā)去上學(xué)了。

  周五的晚上,李衡給她發(fā)了很多小貓的照片,小心翼翼邀請她明天去他的小院。她猶豫很久,才告訴他:

  “我爸媽可能快回來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p>  說完這句,又補充道:“但是明天應(yīng)該還不會。”她忐忑地握緊鼠標(biāo)。

  李衡很快回復(fù):“沒關(guān)系,我明天可以給你做飯?!?p>  她笑彎了眼睛。

  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家里異常安靜。她有點想念父母,也想他們回來之后怎么辦呢,和他們,和李衡。

  在學(xué)校完全見不到面,沒有任何接觸。她不住校,自然也沒辦法跟李衡一起回宿舍、吃宵夜。

  想到這里,她靈光一閃。住校啊,她當(dāng)然可以住校。

  天才剛亮,小秋就從床上爬起來。

  今天又在下雨,她選了暖和的靴子和厚棉襖,還涂了前幾天在精品店買的變色唇膏,花了一個半小時。

  出門之前她最后照了一遍鏡子,檢查了頭發(fā)、衣服和雨傘。一切都是她滿意的樣子。

  她一路上有些忐忑,低著頭走得很快,卻還是避無可避地遇到了親戚。她望著姑姑站在家門口的樣子,想起父親那把綠雨傘、想起母親面無表情坐在廚房里。

  姑姑居高臨下看著她,隔著兩級臺階,她的心虛感更甚。這時她不像是父母的孩子,像是姑姑的孩子??墒枪霉脤ψ约旱暮⒆雍軠厝?。

  她停下來,跟姑姑對視。

  她躁動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又來了,那種眼神,仿佛她和別人有十分的不同,她像是個泥巴捏成的怪胎。但凡她不咧開嘴角笑起來,都是對長輩大大的不敬。

  姑姑用那種讓她不適的懷疑的眼神看著她:“你爸媽都不在家,你一個人去哪兒?店里?”是了,雖然是相反的方向,但這個鎮(zhèn)子才多大,她完全可以兜個圈子再回去。

  于是她說:“是啊,我去店里,整理一下。姑姑再見。”

  然而這個女人完全不想放過她,她的眼里是狡黠的光。這是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才會綻放出來的目光,這說明她認可自己的處事方式,并且時刻準(zhǔn)備在一切時候運用自己的聰明和熱情。

  此刻她意識到了自己對侄女的義務(wù),于是她說:“這大冷的天,你真是去店里?”

  小秋的怒氣騰升起來,但她仍然強忍怒火,壓低聲音道:“姑姑想跟我一起去嗎?”

  她的姑姑笑起來:“你姑姑哪有那么多閑時間,你姐姐把孩子帶回來了,她工作忙,我還要幫著帶呢?!?p>  小秋不知道接什么,好在她一個人也能把天聊下去:“女孩子啊,還是要命好,要不是我當(dāng)初逼著你姐姐學(xué)習(xí),她能過上這種好日子?這人的命都是天注定的,很少有這么看重女兒的人家了,你姐姐是命好。如果不是命好,能找到你姐夫?”

  小秋不知道這些話對她來說有什么意義。她只想趕緊離開,那個男孩和他的貓在等她,她放在兜里的一只手還捏著給那個男孩的禮物——這一周做完作業(yè)睡前的間隙一邊跟他聊天一邊織出來的手套。

  她點點頭,學(xué)著大人寒暄的語氣應(yīng)道:“姐姐確實命好?!?p>  姑姑心滿意足,也不再為難她:“你去吧,差不多時候來家里吃飯,你姐姐帶了豬蹄和甲魚回來。”

  小秋巴不得,換了只手握住傘柄,轉(zhuǎn)頭就走。

  姑姑卻又在她身后補了一句:“如果你媽媽生了小孩子,你可要好好照顧?!?p>  小秋頭頂都要冒煙了,她一聲不吭,在心里惡狠狠地想:我一輩子也不要成為這種自作聰明的人,誰稀罕你多嘴了。

  這都還沒影的事,她怕自己欺負誰?

  小秋埋著頭怒氣沖沖趕到廣場,發(fā)現(xiàn)李衡已經(jīng)在那兒了。

  他頭頂是把深藍色的大傘,襯得正下著的毛毛細雨微不足道起來。

  人情緒激動的時候總是格外大膽,小秋一看到他,就收了傘跑過去,鉆進他的傘下。

  然而她的怒火在他面前竟然立刻平息了,這下退進兩難,李衡干干脆脆接過她的傘,紅著臉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他們一起往小院走。

  李衡先開的口:“我這個星期沒有出去打架?!?p>  “貓兒也很好?!?p>  小秋笑起來:“那我有個好主意要告訴你?!崩詈鈧?cè)過頭看她,雨傘把兩個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她不敢跟她對視,眼珠子又開始轉(zhuǎn)了:“我打算住校?!?p>  李衡從握住她的指尖改成握住她的手,力道也大了一些。小秋感受到他的激動,越發(fā)歡快起來,壞心情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等他們到了小院,把門一關(guān),真就像是到了世外桃源一樣。

  小秋第一次進到李衡屋子里。上一次見面兩個人在門口凍得發(fā)抖,以至于她之后想起他住的地方,還隱隱心疼。

  到了屋里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是個與小鎮(zhèn)格格不入的房子。她想。即使外表是一樣的,但是李衡的小屋子裝了空調(diào),盡管墻面是常見的冷白,燈光卻是柔和的昏黃色,家具種類齊全,甚至還有個單獨的、小小的廚房。

  李衡把貓兒抱給她,果然進了廚房準(zhǔn)備給她做飯。

  她是欣喜的,同時感到不安。

  她開始幻想起李衡的家庭,如果李衡家里很不一般,如果他們一直一直在一起,他父母會怎么想?爸爸媽媽會怎么想?

  她下意識沒去想被發(fā)現(xiàn)的后果,她像孩子一樣膽怯,卻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

  還沒想完,貓兒踩了一下她的手心,她摸著貓兒的脊背,想給自己一巴掌:不知羞,想那么遠。

  那個男孩子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卻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但是光聽聲音,小秋就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畫面了。

  但她在想自己的事情。

  多神奇的一件事,前面十幾年她都沒跟哪個男孩牽過手,現(xiàn)在卻很快就能登堂入室、毫無戒心地走進一個男生的家。

  她路過那么多人的家,從來不覺得自己能進去坐坐,可她期待自己每天都能來這里待一會兒。她找借口:自己明明是因為這只可愛的貓。

  李衡再次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了。小秋原本不指望他半個小時能做出來什么,總之她都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無論他做得怎么樣都說好吃了。電視劇里都這么演的。愛一個人可能是天賦,但愛人不是。她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她只能和自己接觸到的一切范本學(xué)習(xí)。當(dāng)時不覺得蠢,那這段感情就算是相當(dāng)成功的。

  但是李衡端出來的飯菜告訴她,顯然跟她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有點驕傲地說:“我有菜譜的。”

  他端出來一盅雞湯,顯然是早就燉好的。

  他的餐具都很漂亮,是漂亮的一整套白瓷。

  李衡擺好餐桌,過來把貓抱走,領(lǐng)著小秋去洗手。小秋用不上學(xué)來的東西,同時也好奇極了,怎么會有同齡的男生會做飯呢。她爸爸這個年紀(jì)輕易都不下廚房。

  李衡看出來她的疑惑了,于是主動解釋:“我不怎么會,但我從小就愛看菜譜?!痹瓉硎菒酆?。

  小秋又開始沉默了。除非過分激動或者隔著電子產(chǎn)品的時候,她一向沉默。

  李衡也不以為然,他總是眼睛亮晶晶地看她,等她回望過來時又若無其事移開視線。他們是第一次同桌吃飯,但小秋已經(jīng)非常滿足。這一周以來,她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她開心極了,跟李衡說話也越來越熟稔,恍惚中倒是跟母親期望的樣子有了一些相似之處。

  貓兒一直在他們腳邊竄來竄去,精力旺盛。吃完飯李衡主動去洗碗,她覺得驚奇,想起自己的父母。

  她不會這個時候揭自己的短,因此她又抱起貓,這次進廚房看他做家務(wù)去了。

  他們一起待了一整天,小秋甚至指導(dǎo)李衡寫了作業(yè),她話說得少,李衡就給她講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她聽得興奮極了,甚至懷疑自己跟李衡是不是一個學(xué)校。

  也有比較隱晦的話題,提到女孩子們的事,交了壞朋友,或者輟學(xué)回家,他總是含糊其辭,一語帶過。這并不能讓小秋的震驚和好奇減少半分,小秋鼓著一雙眼睛追問他。

  他揉揉自己那頭柔軟的頭發(fā),繼續(xù)含糊道:“你不用管他們,總有人和我們不一樣的?!毙∏锊簧纤漠?dāng):“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下,才說:“我沒跟什么好孩子做朋友。”小秋懂他沒說完的話。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僵了那么一會兒,李衡主動開口道:“但我沒做壞事,你是我喜歡的第一個女生,我這星期沒跟人吵架動手,也不出去惹事。”

  他看起來就很乖。

  小秋覺得自己也很乖,卻還是有人看怪胎一樣看她。她太喜歡李衡了,幾乎是第一眼,她就知道這個男孩子身上有她有的東西,也有她沒有但是深深吸引著她的東西。

  于是在這一刻,她的膽子又大起來,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告訴他:“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你也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男生?!?p>  在李衡揚起頭開心地笑著回握過來時,她慢吞吞補充道:“但是打架好嚇人,你不要去了?!?p>  李恒自然無有不應(yīng)。

  這一天很快過去。走之前天還沒黑,小秋不讓李衡送她。她會路過姑姑家門口,如果讓那個不知道偵探是什么、卻一直致力于做偵探的女人知道點什么,小秋不敢想后果究竟會如何。

  他們牽了快一分鐘的手,才決定道別。

  李衡站在院子門口,看著那個姑娘撐著傘慢慢走遠,融進傍晚的雨霧里,他想起那天她遠遠站在路燈下,他背脊骨發(fā)疼,一步步往前走去時,恍惚中看到個溫暖、發(fā)絲都透著光的人影。他當(dāng)時想,沒有走錯吧,這就是那家服裝店,這條街最干凈的一家店。

  那家店里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女孩。

  他那天不敢多看,低著頭走進那扇門。但是心怦怦跳了,他的骨頭更發(fā)著疼。她沒有跟母親一起送他出門,也好。他走出那家店,一個人去了醫(yī)院,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小秋又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路過那些人家的門口了。

  這時又有人叫住她,卻不是姑姑,是一個關(guān)系普通的嬢嬢。她客套著邀請小秋來家里吃飯。

  小秋把雨傘從頭頂移開一些,隔著薄薄的霧看向二樓,才看見那個嬢嬢掛著笑臉、端著飯碗站在窗前。她理解不了這樣的寒暄方式,但還是露出個笑容來,不管那些笑容背后是怎樣的探究,至少她表現(xiàn)得足夠笨拙了:“我要回家啦嬢嬢,哪天有時間會來?!?p>  那女人又客套幾句,小秋一邊繼續(xù)往前走一邊應(yīng)下,心里松了一口氣。

  到家的時候卻嚇了一大跳,家里燈火通明。

  她收了傘幾步跑進家門,隔著廚房沒關(guān)的門,她一眼就看到父母坐在那里的身影,還要加上一個姑姑。

  她突然喘不上氣了,急速呼吸之間,又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劇烈得仿佛那顆心臟順著肩膀爬上來了、就伏在她的耳邊,血液也在耳邊奔跑。

  母親最先看到她,她救了她。

  因為她抱怨道:“你怎么老去店里?那里多冷啊?!?p>  姑姑瞇起眼睛笑著附和:“是啊,一待就是一天?!?p>  她看著姑姑那雙眼睛,第一次升起想跟她大吵一架的敵意。但是終究松了好大一口氣。

  她簡單跟父母打過招呼,放下傘就要上樓去。姑姑端坐在那兒,媽媽起身去看鍋里的飯了。

  小秋聽到姑姑說:“吃完飯再上去吧,你應(yīng)該一天都沒吃飯?”

  她再也無法忍受,眼睛死死盯住那張寫滿了聰明的臉,快要流出眼淚:“這是我自己家,我想半夜再下來吃都行,不用姑姑多操心。”

  還沒等姑姑開腔,她父親先沒忍?。骸澳阏f話怎么這么沒禮貌?書都讀狗肚子里去了?”

  她沒有辯解的機會了,因為姑姑站起來就要走,她慢吞吞站起來,臉上是真心實意的委屈神色:“你這種小孩,大人多關(guān)心兩句就不耐煩,如果不是你爸跟我這個關(guān)系,我缺你這頓飯吃?大晚上不在家里,沒事冒著雨過來看你家里是不是冷鍋冷灶的?”父親臉上的神色一下愧疚起來,他一邊伸手拽住姐姐,一邊勒令小秋道歉,聲音里透著怒氣和不安。

  小秋把眼睛閉上了,心里那團霧迅速蔓延,再次將胸腔包裹起來,父母勸姑姑的聲音和責(zé)罵她的聲音都只成了嗡鳴,她呼吸急促,跌坐在地。

  屋子里暫且安靜下來。

  母親過來扶她,她大口喘息著,嘴唇張開,像條魚。

  父母看到過她這樣,卻還是受到驚嚇,姑姑更不必說,只小聲嘟囔著:“這別是怪病,天天待在家里不出去鍛煉,身體就是會不好。說兩句就至于這樣?!?p>  這會兒卻沒人理她了。

  小秋很快躺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父母沒有再多說什么,但明顯是聽進去了姑姑的話,商議著暑假再送她去做一次體檢。姑姑聽到這里,再次開口,這次說的是她認識的老中醫(yī)。

  她冷著一張臉,神色疲憊,不耐煩道:“你們能出去說嗎?”

  屋子里又靜了一瞬。母親主動打開房間門要出去,走之前猶豫了一下,說:“氣性別太大了,對你自己不會好。”

  小秋直直望著天花板。

  雨下得大了,她還能隱約聽到樓下在打架,臟話一句疊一句。她在心里跟著默念,眼睛睜得酸疼、開始掉眼淚,也不肯眨一下。仿佛這樣干了,那些壞情緒就能從眼眶子里飛出去似的。

  她甚至都沒想李衡,只是想這些大人,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大人呢。

  那些小孩,又怎么變成了這樣的小孩。

  是天生的吧,上天讓他們成為這樣的人,也讓她成為這樣的她。

  第二天是周末,小秋睡到很晚才起。母親在門外叫了好幾次,她一聲也沒應(yīng)。明明醒了,卻還堅持躺在床上。

  后來終于安靜了,父母出了門,鄰居家教訓(xùn)孩子的聲音也漸漸消失。

  大家都去忙自己的事了,她才慢悠悠爬起來,洗漱、下樓找吃的。

  小秋吃完飯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想起李衡,更別提回他的消息了。她收拾餐具的手遲疑了一下,接著又不緊不慢地繼續(xù)擦擦洗洗。她并不想在這種時候想起她美好的感情,這是她自我厭棄的情緒泛濫得最嚴(yán)重的時間,她并不愿意讓自己疲憊、復(fù)雜的想象給那個男孩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增添點別的什么。她至少要擁有一樣別人沒辦法指手畫腳的感情。

  一直到下午,她終于平靜下來,打開電腦跟李衡聊了一會兒天。

  不久之后爸媽的車?;貥窍?,車上下來一個她熟悉的人。是那個醫(yī)生伯伯。

  她突然對這一切厭倦極了。窗外寂靜無聲,很反常的一天,沒有人吵架,也沒有人打架。她突然做了決定,她決定要從這間屋子里出去。

  她以極快的速度穿上外套和鞋子,樓下的人已經(jīng)在敲門了,她確信他們帶了鑰匙,于是徑直沖下樓打開后門,跑過那片空地。

  她踩到衣服的碎片,可能屬于某一次打架中的某個女孩子。南方的冬日實際上并沒有太大的風(fēng),但是此時此刻,冷風(fēng)在她耳旁奔跑,往她身后那扇門跑去,就像她用力打開那扇門一樣,風(fēng)的速度讓她覺得它好像要以同樣的力度再把門撞開。

  于是她跑得越來越快,目標(biāo)明確,四肢舒展,幾乎快要跌倒。從十來歲之后起,她就再沒這樣奔跑過了。

  小秋很快就到了那個院子,那棟房子。她遠遠停下來,站在院門口。

  門口的木椅上坐著一個身穿毛呢外套的人,或許還抱著一只貓。

  冷風(fēng)讓她的視線暫時模糊了,她只能看到那個人帶著暈影、顯得格外柔和的身影站起來,彎腰把什么東西放到地上,然后遲疑著向她踏出一步。

  她不再猶豫,沖過去抱住他。

  與此同時,一雙手也輕輕圈住她消瘦的脊背,她聽見頭頂有聲音在問:“為什么跑這么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風(fēng)不僅迷了她的眼,好像也影響了她的聽力。這個聲音像蒙了層霧一樣,跟面前的人一樣柔和到不真實。

  等他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又問了一遍,她才回答道:“沒有誰。”

  他不再說話,兩個人就這么抱了好幾分鐘,一直到她輕輕掙扎,他才放開手,一手撈起地上的貓,一手牽著她往屋里走。

  小秋坐在廚房門口,隔著門框看他忙碌,燒熱水、沏茶。等聽力和視力都恢復(fù)正常了,身體也溫暖起來,貓主動跳上來臥在她膝上,頭埋進外套里乖乖睡著。

  李衡不說話,也不強求她說。但她沉默好久之后還是主動開口:“我是從家里跑出來的?!?p>  李衡把熱茶遞給她。

  小秋不接,仰起頭看他。

  他掰開她的手,把手掌打開,茶杯放上去,然后再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溫柔地合攏,拉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她對面。

  小秋的眼淚在茶水的熱氣熏蒸下很順暢地流出來了,緊接著是放聲大哭。李衡笨手拙腳,又站起來,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淚,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沖進臥室去拿紙巾。

  她哭得忘我,任由眼前的人替她擦眼淚,把受了驚嚇的小貓抱下來,然后蹲在身前握住她的手。

  等她哭完時,李衡已經(jīng)坐到她身邊,一手托住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靠了。

  屋子里有短暫的安靜。李衡自顧自地起了個話頭:“小秋,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p>  她輕輕點頭。

  于是李衡真的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說他家里物質(zhì)條件很好,但是父母沒什么感情,一家人彼此都很客氣。

  他們很忙,從小就沒什么時間陪他,只有每周五會一起吃飯。奶奶和外婆輪流來照顧他,一直到十五歲之后,他們覺得他已經(jīng)足以獨立,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于是他開始自己照顧自己。

  周五的時候爸媽會跟他一起做飯一起吃飯,聽他講學(xué)校里的事。他一直是讓人驕傲的,從不讓人操心,因此那些談話更像是匯報,把這一周的榮譽整理完成之后告訴他們。

  但在那些時刻,他還是覺得他們是一家人,他是被愛著的。于是在積攢了很久的情緒之后,他決定主動邁出第一步——他之前從沒主動提過什么太大的要求。

  他在餐桌上告訴爸媽,家里大部分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他覺得孤單,他們能不能多回家吃飯。

  父母的反應(yīng)很平淡,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他們很忙,奶奶和外婆年紀(jì)也大了,如果沒辦法照顧自己,可以請個阿姨來家里。

  他很長時間沒回話,之后發(fā)了十歲之后的第一次脾氣,把碗扔到地上,控訴他們身為父母的失職,控訴他們鉆到錢眼里。

  那些年的疏于陪伴讓他們之間像客氣的陌生人,相處間從來沒有情緒激動的時刻,因此他的舉動是讓人震驚且失望的。

  父母放下碗筷坐在那里看他發(fā)完瘋,之后給出一個結(jié)論:零花錢沒有給夠。

  他們理智地分析道:“我們不停工作,家里才會有這樣的條件,你才可以去學(xué)樂器,去旅游,想買什么買什么。我們不是沒考慮過你會孤單,所以外婆和奶奶輪流過來陪你,你看到過留守兒童嗎?他們既沒有錢也沒有父母的陪伴,我們還每周都抽空回來看你,你已經(jīng)十五歲了,怎么還會有這種想法?我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已經(jīng)靠雙手吃飯了?!?p>  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自己制造的一片狼藉之間,痛苦又迷茫。

  他覺得自己的痛苦是不正當(dāng)?shù)?,對父母的憤怒卻始終沒有減輕。因為他覺得自己對這樣的人生沒有選擇權(quán),都是他們決定好的,同時卻又陷入“自己是不是太矯情了”的困惑之中。他開始去觀察學(xué)校里家境困難的同學(xué),主動接近他們,跟他們交朋友,給他們買禮物,去他們家里做客。

  后來有一次,他目睹了自己的朋友被霸凌,一直被告誡要乖巧的他第一次沖上去跟人打了一架。

  他受了傷,卻感受到久違的放松,于是之后仍然去打這樣的架。

  東窗事發(fā)之后,父母對他很失望,細數(shù)他這些年來享受到的資源,他們在他身上花費的精力和金錢,他們的辛苦和他們的目標(biāo),然后分析他的不知好歹,最后把他打包扔到這里,讓他反省。

  小秋此刻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抿了一口,然后把另一邊湊到他的唇邊。

  他也喝了一口,完全吞咽下去之后總結(jié)道:

  “小秋,你知道我不后悔來到這里?!?p>  “我不后悔跟他們吵架,在這里待了這段時間之后,我有很多收獲。我知道我的痛苦是真實的,比我窮的孩子的痛苦也是真實的,可是我們都有資格幸福。我可以幫助他們,給他們?nèi)鄙俚臇|西,可是我缺少的東西,好像沒人能給我?!?p>  小秋握住他的手。

  李衡忽然笑了:“幸虧遇見了你?!?p>  那些生來就注定沒有的東西,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此呢?人的一生可能會遇到很多種愛,沒有幾個人可以擁有完整的、美好的愛,他在某一天突然就釋懷了。

  他的父母以為自己是在為了他努力,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拒絕之后,他們的執(zhí)著也是真的。

  他沒辦法圓滿。

  他捏捏小秋的手:“現(xiàn)在,跟我說說你的事吧。”

  小秋說:“我以前也一直懷疑是我自己矯情?!?p>  她不再感到難為情,順暢地說起自己的煩惱。

  有記憶以來,她的父母就無休止地爭吵,她的母親一直告訴她,是為了她才不離婚。

  在她尚且年幼的時候,快樂過一段時間,但是那樣的快樂是有罪的。她的父親因此陰陽怪氣,隔三差五大發(fā)脾氣,母親哭著說她沒心沒肺,不懂心疼人。還有那些看熱鬧的親戚,找到機會就要教訓(xùn)她幾句。

  那時候家里條件很差,兩個人都沒有固定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待在家里吵架。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幾次之后,她就不再出門去找朋友玩了。很奇怪,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不快樂可能會影響別人,會傳染,也出于不想再聽到同樣的話的目的,她每天待在家里學(xué)習(xí)。

  父母覺得她省心,爭吵少了一些。

  后來母親開了服裝店,有了朋友,家里的氣氛好很多了,終于開始察覺她的不同。

  她在家里總是過分沉默,跟朋友在一起時是很正常的。母親抱怨她區(qū)別對待,她一開始也不辯解。后來母親也開始感到痛苦,她便學(xué)著跟她親密一些。

  但實際上她們都不會再有特別大的變化了。她永遠不再是那個快樂的、需要粘著爸爸媽媽的小女孩,媽媽也不會是幻想中思想開放、通情達理的媽媽。在她的假裝下,一家人的日子穩(wěn)定地向前推進著。

  直到她在一次爭吵中氣到暈倒,像一條瀕死的魚那樣在地板上毫無尊嚴(yán)地掙扎,那些家里人都才意識到,她生病了。

  他們?yōu)榇烁迂?zé)怪她,母親倒是對她越來越好,時時刻刻把她看在身邊。她對此沉默接受,可是她的父母很快就忘了她為什么生病,單單覺得她不該病。

  他們爭吵,吵完之后還是最親密的兩個人,把自己的爭吵給女兒帶來的傷害忘得一干二凈,甚至莫名其妙開始迎合政策,商量著要二胎。她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累贅,是多余的,跟每周大掃除需要扔出去的那些東西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她被排除在外。

  說到這里,小秋的臉上出現(xiàn)了朦朧的、迷茫的神色:“可是我做錯了什么呢?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符合他們心意的啊?!?p>  李衡沉默許久,輕輕擁抱了她:“你沒有錯?!?p>  “不要試圖改變他們,我們一起走吧,走得遠一些,說不定有一天就釋懷了?!?p>  “我們好好考試,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陪你去看醫(yī)生,我們?nèi)ブЫ?,去工作掙錢,去很多想去的地方,有余力就幫幫別人?!?p>  “小秋,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只需要回饋給他們同等的愛就好了,我們的人生是屬于自己的。”

  或許是第一次說這樣的大道理,李衡的耳根慢慢紅透了。

  小秋卻認可地點點頭,她的情緒徹底平復(fù)下來,只是人有些累了。

  兩人安靜地待了一下午,小秋吃過飯才回家。

  家里果然已經(jīng)吵翻了天,進門之后就是父親劈頭蓋臉的一句:“你去哪里了?”

  小秋冷漠地答道:“去同學(xué)家里做作業(yè)。”

  接著是父母的抱怨,說他們好不容易找到醫(yī)生,說他們找了她很久。

  她突然笑了,用一種既釋然又疲憊的語氣說:“爸,媽,我沒病,你們能讓我安靜一段時間嗎?我不需要那么多關(guān)注,我一不給你們?nèi)堑?,二也不會亂花錢,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逼著我變成你們喜歡的樣子了?我不需要你們喜歡我?!?p>  接著是一陣寂靜。她不再管了,干脆利落地換鞋上樓。

  樓下又說了什么,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

  家里的氣氛變得僵硬而平和,由于父母沒有堅決反對,她很快搬到學(xué)校的宿舍里,一直到她高考結(jié)束,成績出來之后,母親抱著她喜極而泣,她也開心得兩眼泛起淚花,這種氣氛才被打破。

  李衡和她都考得很好,超常發(fā)揮。兩個人自從坦誠相待之后更加親密,連做作業(yè)也要打著電話。他考完之后被父母過來接走,帶走了那只小貓。

  離開之前他們見了一面。李衡穿著從她媽媽店里買的那件衣服,站在她面前笑:

  “小秋,我們新地方見?!?p>  我們的人生應(yīng)該有新的開始,那就從擺脫“某某家的小孩”這個標(biāo)簽開始吧。

  不去在乎討人厭的親戚,然后多多地愛人。

  小秋再一次擁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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