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姓喬的男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兩個稚童。一個小童的手里捧著茶盤,另一個雙手提著茶壺,并排跟著男人進了屋。
男人進屋后,退到一旁,微笑地轉頭望向那兩個稚童。
那兩個尚在垂髫之年的小童將茶盤和茶壺放到桌前,其中一個模樣認真地將茶水分別倒進擺放好的茶碗里,另一個端起裝滿茶水的碗,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黑紗障目那人身前,”師叔祖,請喝茶。”
那人接過茶碗,“乖?!?p> 小童笑著抓了抓腦勺,跑回桌前,又端起一個茶碗。桌前的那個小童已經倒完了茶水,也端了一個碗,跟著他一起走到宋玄一和凌天衡跟前,異口同聲地說,“前輩,請用茶。”
“多謝兩位小友?!彼涡唤舆^茶碗,看著兩個小童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又望了姓喬的男人一眼,笑了起來,“喬兄弟真是有福之人,生了一對如此乖巧伶俐的雙生子?!?p> “前輩見笑了。小兒山野之人,不懂什么禮數,非要隨我一同來與各位親近。”
姓喬的男人說完,皇甫萱俯下身,笑嘻嘻地揉著身邊那個小童的腦袋,“真是可愛的小東..弟弟…快來和姐姐親近親近吧…”
那小童連忙退后,雙手捂著被揉亂的頭發(fā),不大高興地抬頭看向皇甫萱,突然驚呼一聲,“啊呀!…那只怪鳥呢?!”
這時候,皇甫萱才發(fā)覺肩頭輕飄飄的,她回過頭,小獸也不在身后。
她在原地轉了一圈,喚了兩聲,眼光掃過四周的每個角落,又用求助般地眼神看了看在座的人。然而,剛才所有人都聽得入神,誰都沒有去留心那只小獸,只能茫然地望著她。
皇甫萱焦急地喃喃,“糟糕,糟糕…”
姓喬的男人撫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頭,“小姑娘,你別擔心,谷中都是些馴良的禽獸,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的?!?p> 皇甫萱猛地搖頭,“不是,不是!我不擔心它,我是在替谷里的那些小動物擔心…它們遇上豬油可就遭殃了…”
男人愣住,驚疑不定地看了皇甫萱一眼,立刻奔出了屋子。
“皇甫姑娘,恐怕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無法令它馴服。”那個蒙住眼睛的人倏然開口,話音沉了下來,“請你也速去幫忙,莫讓它毀傷谷內之物?!?p> 皇甫萱答應了一聲,也連忙跑了出去。
男人站在屋門前不遠,皺眉望向西邊的一顆大樹,先前捉蜻蜓的幾個童兒全都圍到了那顆樹下,個個都仰著腦袋。一只黃狗掛在微微搖晃的樹枝上,下半身懸在半空,隨時都有從樹上掉下去的可能。
黃狗似乎受了驚嚇,嗚嗚地叫個不停,瑟瑟發(fā)抖,屁股上的毛光禿禿的,又紅又腫。
也不知道黃狗是怎么上的樹,皇甫萱又想笑,又覺得黃狗可憐。她看見男人匆匆走向大樹,轉眼打量大樹的周圍,還是沒有發(fā)現豬油的影子。皇甫萱擠著鼻子嗅了嗅,在空氣中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這時候,身后傳來腳步聲,皇甫萱回頭,凌天衡等人已站在了屋門口。
“咦,你們怎么也出來了?”
元?;卮?,“前輩說還有些話要單獨與宋掌門談談,讓我們自便。萱兒,找到豬油了么?需要幫忙么?”
“難道因為我沒看好豬油,讓他不高興了?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就行了。你們快去幫幫那個喬叔叔吧!”皇甫萱說著,往大樹一指。
趁眾人轉頭望向那棵大樹,皇甫萱趕緊追著那股獨特的味道,繞到了屋后。
屋后的空地上,小獸正用爪子把什么東西拋到了空中,那東西在空中發(fā)出短促的哀鳴,轉瞬從空中落下。在它快要落地的時候,小獸又揮了揮翅膀,把它扇了起來。
小獸的翅膀一動,那股淺淡的氣味頓時濃郁起來。
回想起小獸與她玩鬧時,把那樣珍貴的藥粉打翻,還沾得滿身都是,皇甫萱氣呼呼地叫了一聲,“豬油!”
聽到皇甫萱的聲音,小獸猛地展翅,那球一樣的東西飛了出去。小獸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歪著腦袋,搖搖擺擺地張開雙翅,口里發(fā)出清脆柔和的鳴叫,像是它什么都沒做。
“豬油!你以為我看不見么!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么?!”皇甫萱哭笑不得地叱了一句,急忙朝那東西飛出的方向跑去。
那東西撞壞了籬笆,滾到了屋后的菜地里。
皇甫萱走到那東西跟前,仔細一瞧,那個仍舊縮成一團的東西原來是只穿山甲。它一動也不動,身上的皮甲滲出殷紅的血跡?;矢婊琶Π阉Я似饋恚⒖趟闪艘豢跉?,縮成球的穿山甲一觸到手臂就動了動,把身子縮得更緊了。
她抱著穿山甲,正要往回走,忽然聽見屋子里有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好像在談論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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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枝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雪花還在飄落。那片潔白所到之處,消弭了一切喧囂,繁雜,還有污穢,似乎上天匆忙想要埋葬舊歲的一切。
南方本極少下雪,這場雪對北方來說,也來得太早。雪下得不大,卻讓人覺得出奇的冷。
屋內的爐火燒得正旺,與屋外像是兩個天地。
一縷苦味從喉間滑下,他不禁噎了一下,發(fā)覺自己平躺在柔軟的床上,胸前劇烈地疼痛。
他努力睜開眼睛,眼前有些朦朧,驀然,聽見身旁有人叫了起來,“小姐、小姐!他醒了!”
“是么?”被喚做小姐的人應了一聲,然后是一陣不徐不疾的腳步靠近。
他眼前逐漸清晰,一雙明亮的眼睛,目光溫柔如水,靜靜地注視著他。
那小姐微微一笑,“你終于醒了?!?p> 她裹著一身淺紫色的貂裘,頭戴精致的發(fā)飾,懷里抱著一只渾身雪白的貓。她的儀容端莊,舉止嫻雅,一看就是官宦世家的小姐。
而她的手輕輕撫過貓毛,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白牡丹花,那么嬌嫩,那么潔凈。
他微一動彈,就感到傷處似乎要裂開,吃力地開口,“你、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那小姐在床頭的木凳坐下,話音溫和,“你不用擔心,已經沒有危險了。這里是客棧?!?p> 他立即抬眼向四周一望,眼里滿含警惕的意味,“你們是什么人?”
小姐淡淡地回答,“只是過路人而已?!?p> 他皺起眉頭,“過路人?什么過路人?”
剛把藥碗放下的侍女回過頭來,有些不忿地接口,“不識好歹的家伙,我家小姐可是救了你的性命,難道還能是壞人不成?哼,說起來,你這人可真是命大…在河上漂了那么久,流了那么多血,竟然還能活過來…”
他沉默了一下,低下聲音,“在下冒昧了…多謝小姐救命之恩…”
“小姐,既然他醒過來了,我們也該啟程回雍都了吧。再耽擱下去,老爺生起氣來,受罰的可是我們…”
他睜大了眼睛,“雍都?你們要回雍都?”
那小姐點頭,“對。你也要去雍都?你大傷未愈,行動不便,若是有親朋在雍都,或在此行路上,我們都可以送你一程?!?p> “親朋?”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神情格外痛苦,而痛苦中還帶有某種深切的恐懼。
“不、不!我不能回雍都!”
那小姐愕然,輕柔地扶住他的臂膀,“你好不容易才能醒來,別亂動,以免扯了傷口?!彼D了頓,目光端詳著他衣袍上的紋飾,又開口說,“那這樣吧,我讓人把你送到附近的府衙。官府的人自然會照應你的?!?p> 他眼中的驚恐之色變得更濃,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東西,用力搖頭,“不,不…”
“怎么?你怕進府衙?”侍女驚愕地看著滿臉恐懼的傷者,高聲喝問,“哪有穿官服的會怕官府?小姐。我就說他不會是什么好人,說不定就是從府衙逃出來的…還是把李二他們也叫進來吧,萬一他起什么歹心…”
那小姐柔聲打斷侍女的話,“采禾,雪兒應該餓了,你帶它去吃點東西吧。”
說完,她撫了撫趴在腿上的貓,貓瞇著眼睛,懶洋洋地叫了一聲。
采禾接過雪兒,遲疑地問,“那…要不要先叫李二進來?”
“不必了…我想單獨和他談談?!?p> 采禾吃驚地瞧著她,“可是小姐…當心這人…”
那小姐笑了笑,“他這個樣子是傷不到我的,放心。去吧。”
采禾躊躇片刻,還是乖乖抱著貓出去了。
“你不用怕。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會害你的?!?p> 聽到那樣溫婉親和的話音,他慢慢平靜下來。他轉過頭,凝視著她的臉,和她的眼睛。那是一張清麗出塵的臉,沒有任何特別的修飾,卻不顯得寡淡,反而恰好生出一種獨有的氣質。仿佛清晨風露中嫣然盛放的白牡丹,不需要點綴,也不需要襯托,越是開得自在,越是高貴美麗。
而那雙眼睛,也透著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無法拒絕的暖意。
“你的眼里有很深的恐懼,卻沒有惡意,我看得出來。我相信你不是個惡人。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冤屈?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我的父親是朝中大員,行事剛正秉直,朝野共知。若真有什么困難,一定能夠幫你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