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得狠狠地哭了一回。
好久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了。斷腸為哪般？憂傷又為哪般？
坐在塔吊上，關(guān)上所有的窗子，我想沒有人能聽見我的哭聲。
工地上的變壓器壞了，要好長時間才能修好，所以，借著這個機(jī)會，我要好好哭一哭。沒有理由，沒有具體的痛苦，也不帶任何感情?？傊蚁肟蘖?。我想感覺感覺哭的感受到底是怎樣的。
昨天去了協(xié)和醫(yī)院，看到醫(yī)生手里的筆不停寫著，我覺得他像個判官，正在對我作出最后的宣判。我有點害怕了，我知道自己病得很深了，我也不抱什么僥幸和希望，我這次檢查只是想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的活頭，然后按時間安排余剩不多的生活。我不是一個從來都悲觀的人，相反，我是一個凡事能想通的人，不然當(dāng)初也不可能那么快就作出退學(xué)的決定。
我的現(xiàn)實有些必然的東西，是我能夠感受到的，我知道我必須作出改變。因為我的現(xiàn)實早已發(fā)生改變，新的世界正在形成。
我和弟拖著疲憊的身子從醫(yī)院出來時，我已經(jīng)撐不住了，太餓了，因為要抽血，早上沒吃一口東西，醫(yī)院人多，排隊等待，等檢查完已經(jīng)中午了。
我們坐在飯館里，忘記了在醫(yī)院的絕望。我穿著紅色的棉衣，弟穿著黑色運動衣，我覺得我們還是少年，這種錯覺，是使人感到幸福的。
我時常想起我們在中學(xué)住校的事，睡一張大通鋪，一起做飯，一起吃飯，時不時換著穿衣服。其實衣服都差不多，媽媽時常把我們打扮成一對雙胞胎的樣子，并且衣服的樣式賊難看。
自從初中畢業(yè)，我們兄弟相處的日子就少了，我時常懷念那段時間。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變化很大，我們不可抗拒地長大了。
我讀初二的時候，弟在讀初一，有一次，我和同學(xué)打了一架，很兇的，我一直記得我打架時從未輸過，除非自己不想打了。雖然那次我并沒有占多少便宜，但我認(rèn)為還是我贏了。然而，我贏得沒有樂趣。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心里難受，覺得對不住同學(xué)，平時關(guān)系那樣好，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翻臉，實在不是人干的事。
為了懲罰自己，那天晚上我選擇絕食。弟毫不客氣，一個人干完了兩個人的飯，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又氣又餓，發(fā)誓再不打架了。
第二天早上，沒有早餐可吃，從家里拿的饃饃只剩一撮渣渣了，干得跟豌豆一樣，我拿著塑料袋子抖了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然后仰頭吃了，有點發(fā)霉的味道。我餓得受不了，忽然想起校長的夫人在學(xué)校開了一家小賣部，平常接受學(xué)生拿面換各種零食和饅頭。因此，我心中竊喜，趕緊拿了塑料袋，用碗裝了一碗白面，準(zhǔn)備去兌換。就在這時候，弟忽然跑進(jìn)了宿舍，瞪著圓眼睛問我在干嗎？我當(dāng)然不敢說拿面換零食，可是弟多賊啊，怎么會看不出來我想干啥。他不滿地說:“拿面換饅頭，太吃虧了，再說面也不多了?！?p> “可我餓呀！”
“餓也沒辦法，打架的時候怎么曉不得餓的，你不是懲罰自己不吃飯嗎？這么快就忘了？”
我知道袋子里的面不夠三斤了，現(xiàn)在才星期四，星期五下午才能回家，這三斤面還要留著做飯呢，要是拿去換了饅頭，明天真的就該挨餓了。
我不舍地放下面袋子，弟監(jiān)督著我，見我把面袋子放進(jìn)板箱里，他親手上了鎖，并把鑰匙拿走了。我氣不過，又沒有理由生氣，只好白他一眼:“一大鍋飯一個人吃了，怎么沒把你脹死?！北緛砦矣媱澋蕊埵Ａ耍裉煸缟峡梢猿?，也不算違背誓言，畢竟昨天已經(jīng)過去，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誰能想到弟一個人居然全都吃光了。
那天我餓了一早上。其實，兜兒里還裝著兩塊五毛錢，可我沒舍得花，那是留著灌煤油的錢，要是煤油沒了，連一頓飯都吃不到嘴里了。
往事一幕幕，那時候讀書真的很苦的，吃都吃不飽。然而，那時候我們卻是那么快樂。現(xiàn)在自己掙錢了，也能吃飽了，可是，快樂哪里去了？
我要了兩盤炒面，問弟還要不要其他的菜，他說夠了。
飯館不大，瘦瘦的廚師不停打量著老板娘的屁股，我心里暗笑。
人總是要面對生活的，不論怎樣都是要活下去的，雖然痛苦永遠(yuǎn)在持續(xù)，卻無法阻止生活繼續(xù)。
弟突然說：“工地上有一個女孩子有點喜歡我。”
我一愣，我望著他，幾顆青春含苞待放地長在他的下巴頦上。我忽然又想起，有一次在家里，他忽然在我臉上摑了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他拔腳就跑，一溜煙跳出了大門，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著?，F(xiàn)在，他說有個女孩喜歡他，我能不感覺意外嗎，在我心里，我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呢。
“漂亮嗎？”
“還不錯，就是個頭小一點。”
“那沒什么，關(guān)鍵看她有沒有一個真誠的心。再說了，愛一個人就要愛對方的全部，包括缺點?！?p> “這是你的愛情理論啊！”他怪怪地笑。
“你就會取笑我，哪件事不需要理論??！”
他知道我跟L的事，我和她已經(jīng)分手了。我自己這么失敗，還在這里談理論，豈不是自取其辱。
飯后，買了兩個又大又圓的紅蘋果，真是太貴了，兩個蘋果八塊錢，簡直就是傳說中的人生果了。
弟打車回了工地。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公交車站等待28路公交車。旁邊是片小樹林，葉子黃了，一陣風(fēng)過，樹葉簌簌直掉。日頭漸漸西斜，雖然還是正午時分，可是深秋的太陽總是那么斜那么斜。落葉在我的影子上飄動。明年春天來的時候，我又該是怎樣的模樣呢。
公交車開過來了，載著我失魂落魄的身軀，我望著窗外，看不清這座城市的運行邏輯。
我在南門倒了車，坐上了回賀蘭縣的公交車。
我哭什么呢？總得有點理由吧？我想到了爸媽，想到他們將來要永遠(yuǎn)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再也見不上，我就不知道該如何痛苦了。爸媽現(xiàn)在是我的精神圣地，每次回家，我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幸福。
一輩子人活著活著就老了，活著活著就死了，什么都留不下，這難道不讓人惋惜，不讓人痛苦嗎？
生命在我的意識里是那樣神秘，生命如此神秘，為何就不能長久一點呢？人一輩子忙忙碌碌，剛有了享福的能力了，人卻老得不行了。
下班后我走出工地，坐在火車鐵軌上，望著漸漸落下地平線的太陽，夕陽涂抹著我能看到的世界，因為色彩的改變，我覺得這是夢。如果人能生活在夢里該多好啊。
我很想跳一支舞，表達(dá)我的年輕，可是我不會。我最愛街舞，可我怎么都學(xué)不會。
身邊走過去了一個女孩，用異樣的眼神看我，見我抬頭望她，便莞爾一笑，這笑仿佛是從我心里浮出來的。我望著女孩消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她的長發(fā)在最后一抹夕陽里變成了金色的流蘇。
樹叢里跑出來了一只小黑狗，耷拉著耳朵，哈著嘴，吊著舌頭，它望了我一眼，朝前跑了過去，忽然又折轉(zhuǎn)身，向女孩消失的方向跑去。
我目送太陽落進(jìn)云彩的襁褓里，才站起身。人生，我看不透的人生，明天還要繼續(xù)。
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