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她在的時候沒有好好跟她說過話,總覺得來日方長,她忽然走了,才覺得心上有很多話沒有說,心里很難過??墒怯惺裁从媚??人總是要離開這世界的,或早或晚。思來想去,我想把能記得起的有關(guān)奶奶的一些記憶寫出來,權(quán)當(dāng)是重溫跟奶奶一起經(jīng)歷的那些美好的時光吧。
在我記憶里,奶奶是善良的、慈祥的、和藹的,臉上時常掛著溫和的微笑。
奶奶度過了八十三個春秋,算得上高齡了,自古七十古來稀嘛。對人來說,能健健康康地活到八十三歲,實屬不易了,但相比于浩瀚無垠的時空來講,實在渺小得可憐。因此,人生苦短,縹緲若夢。
奶奶的死是值得思考的,至少對我來說,我必須思考,因為她的死實在算得上驚人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奶奶一輩子都生活在農(nóng)村,可謂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嫁在農(nóng)村,現(xiàn)在也死在農(nóng)村,可謂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據(jù)我所知,奶奶共生育了十個孩子,成功了八個,算是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了,僅這一點,我認(rèn)為奶奶是一個偉大的女性。
爸爸排行老大,很不幸,他已經(jīng)去世,走在了奶奶前頭。二爸在工地干活,出了事故,也去世了,走在了爸爸和奶奶的前頭。爸爸和二爸的去世,對奶奶的打擊太大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人世間最悲痛的一件事吧!奶奶明顯跟之前不一樣了,時常呆呆地坐在炕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語,夜幕來臨,也不開燈。
奶奶出事那天,弟正好從銀川回來,和三爸去鎮(zhèn)上辦貸款。中午時分,奶奶在我家出出進(jìn)進(jìn)好幾趟,每次來的時候,就背坐在大門口的水泥墻邊。我給奶奶拿了個小板凳,她搖搖頭說不要,說這樣坐著舒服。
奶奶中風(fēng)了,左半個身子有點麻木,行動和言語明顯遲鈍多了,但生活基本還能自理。中風(fēng)之前,奶奶平時很愛笑的,現(xiàn)在她就是想笑,都笑不出來了,硬要笑起來,比哭還難看。誰能想到奶奶居然瞄著空兒溜出村子,跳進(jìn)了北面路旁廢棄的水窖里了!
我的奶奶投窖自殺了!
聽到這訊息的人全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平生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那天我本想跟奶奶說說話的,給她揉揉肩,恰巧我家的驢把圈門給弄壞了,要不是二媽發(fā)現(xiàn),驢都跑了。我就去收拾圈門。我走的時候,奶奶望著我,那眼神現(xiàn)在想來是多么深刻啊。我笑著對奶奶說,好好曬會太陽,多曬太陽健康。也沒有過多久,我正拿著手鉗子擰鐵絲,炎炎的陽光曬得我脖子疼,我聽見堂妹娜娜在驢圈下面的土路上氣喘吁吁地對三媽喊:“我沒看見我奶,我只看到拐棍兒在窖臺子上····”
我聽到這句話,心咯噔一下,手鉗子沒知沒覺地從手中脫落,我回過神來,跑到埂沿上問娜娜怎么了?她揚起汗津津的小臉,雙手卡著腰,氣咻咻地說:“奶奶剛才從這兒走下去了,我找了一圈沒找見,窖臺上放著她的拐棍兒,我叫了兩聲,沒人喘,我就跑來了?!?p> 娜娜的臉色在說這話的時候,由紅潤漸漸變得蒼白,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里害怕起來了。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啊。
我一路向窖臺那邊跑去,我絕不相信奶奶會跳下去,這得多大的勇氣??!我心里亂糟糟的,腿腳軟綿綿的,怎么也不得勁,跟喝醉了酒似的。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遠(yuǎn)處農(nóng)耕的莊稼人吆喝著牲口,還有拖拉機(jī)突突的轟鳴聲;天上不時地掠過幾只嘰嘰喳喳的麻雀。我跑啊跑,平常很近的路此刻顯得那般悠長。我剛跑下坡路,轉(zhuǎn)過山腰,就聽見窖上頭一塊田地里,尕爺扯著嗓子隔著黏黏的空氣對我吼:“快去喊人!別往這邊來了,來了也沒用……人已經(jīng)跳下去了……”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差點栽倒在地,娜娜也跟在我后邊,這會跑了過來,她小聲地抽泣著:“哥哥……”然后就不說話了。我眼前一黑,跟只被打懵的雞似的直挺挺地擰過僵硬的身子又向莊子里跑去,腿上好像灌滿了鉛塊,怎么都扯不開步子。我聽見有很多人從坡路上頭跑了來,腳步雜沓,亂作一團(tuán),聲音嘈雜無序,像一群逃出窩的蜂,絞成一團(tuán)。
我已經(jīng)亂了方寸,想著奶奶正在水中掙扎,她該多么痛苦,她一定盼著親人來解救。我又想,這窖好幾年不用了,不知道有沒有水,沒水的話,奶奶跳下去,那么深的窖,奶奶還能活嗎?我邊跑邊想,一頭撞在一個人的懷里,我抬眼看到是二媽。眾人都扛著鐵鍬挾著鋤頭,拿著繩索,趕的趕,哭的哭,說的說,罵的罵;全是女人和孩子。正是忙的時節(jié),男人們耕地的耕地,打工的打工,閑的人都去了廟上幫忙,村子里正在擴(kuò)建寺廟。眾人看到我便急急地問:
“你奶呢?好著沒?人呢!”
“你找到了沒有!沒看見哇!”
“我的老天爺,總不能真的……”
我嘴一咧就哭了,娜娜在我后面跟狗娃一樣哭出了聲音。大家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呆在路上,接著幾個女人都哭了起來。
“老太太到底是怎么了?這不是作踐活著的人么?”
“我的天大大喲!”
“我的媽媽呀!”
“……”
眾人亂作一團(tuán),堂妹尕桃也在人群里哭得傷心,眼淚吧嗒吧嗒直落。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干什么了。眾人全都往窖那邊跑去。
我知道人在水里是什么滋味,前些年在銀川艾依河和弟一起學(xué)游泳,把我差點兒淹死了,要不是五六個少年關(guān)鍵時刻將漂離我的救生圈推到我眼前,現(xiàn)在哪有我的命在!當(dāng)時我在水里掙扎的感受,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雖然年紀(jì)大了,但時常獨自拄著拐杖就去幾個女兒家小住幾天,媽時常羨慕地說:“你奶奶女兒多,這家待兩天,那家住幾天,五個女兒家隨便住個大半年,你奶真有福氣?!?p> 我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次放假,奶奶都會帶我去幾個姑姑家浪門子,我還陪奶奶去過她的娘家。我很愛聽奶奶說她小時候的事,因為我看到奶奶長大的地方再結(jié)合她現(xiàn)在的模樣,想象著奶奶從一個娃娃變老的過程。那時候我們來來去去都是走路的。后來弟買了摩托車,我就騎著摩托車載著奶奶去,奶奶也精神,也有勇氣坐我的摩托車。媽媽時常罵我,說奶奶年紀(jì)大了,坐摩托車危險,萬一摔倒了,還有命嘛!我不以為然。結(jié)果有一次去大姑家,剛好是冬天,下了點雪,陽屲上雪消得差不多了,陰面的拐彎里時不時有雪,三輪車碾壓過的路面高低不平,一不注意車輪就會打滑。我讓奶奶坐好,她雙手抓著我的衣服一個勁兒地笑。我騎摩托車的技術(shù)不如弟,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了。山路十八彎,左拐右擰的,結(jié)果還是摔倒了,摩托車壓著我的腿,我沒顧上疼,急忙看奶奶咋樣,我喊了幾聲,奶奶坐在草叢里只是揉腿,她邊揉邊說沒事,好的了,她還問我好著么。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奶奶老了,摩托車很重,她扶不起來,幸好摩托車的腳踏墊在一塊凸出來的土塄上,我的腿并沒有被壓住。
“奶,你還是別坐了,我技術(shù)不行,路不遠(yuǎn)了,你走一會兒?!?p> 奶奶不聽,虎著臉說她不怕出事兒,大不了死了算了,倒也干凈。
“你還是好好活著,現(xiàn)在生活這么好,好好享幾年福吧,就算你不想活了,也不能折在我手里,不然你的兒女們非把我活剝了不可!”我笑著說。
奶奶又坐上了摩托車,我也是拿她沒轍,畢竟是我的奶奶嘛。既然她舍得自己的老本兒,我也就豁出去了。我們能看見大姑家的院子了,再拐一個彎就到了,我跟奶奶說笑著,結(jié)果這道彎里的雪沒有消,我要剎車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火急火燎地對奶奶喊:“奶,趕緊跳,不行了,又要翻了····”
話音未落,我就從摩托前頭躥了出去,撲在了地上,摩托車再次鬼使神差地壓在我腿上。怎么這么倒霉!我怕壓著腿,我還向前爬了幾步呢。這一會,摩托車結(jié)實地壓住了我的腿,我的腿劇烈地疼了起來。我怕摩托車漏油,也怕摩托車忽然著火,電影里時常這樣演的。我望了一眼奶奶,她坐在一叢檸條旁邊抱著腿望著我嘿嘿地笑,她的黑色的軟絨帽子掉在草叢里,花白的頭發(fā)跟地上的雪一樣耀眼。她撿起帽子,把草穗和雪渣子吹打掉,重新戴好了帽子,又來幫我扶車了。
“奶,你走遠(yuǎn)點,摩托車會著火的。”我說。
奶奶只是嘿嘿笑,她懂什么著火呢,就算著火,她也不可能不管我的。汽油味很大,但是油沒有漏出來,看來不會著火。奶奶好像很興奮,不停地笑,臉上的皺紋,線條密密麻麻的。我心里感慨,奶奶真經(jīng)摔??!不會摔糊涂了吧?就算一個年輕人被我這樣摔兩次,肯定都吃不消了。
后來我輟學(xué)了,纏著家里貸款,買了一輛小貨車跑貨運,自從買了車,奶奶就想去更遠(yuǎn)的地方。小姑嫁得遠(yuǎn),在白銀,奶奶想去看小姑,小姑也讓我開車帶奶奶浪幾天。我們幾家人商量了幾天,最終決定去。媽媽為此罵過我好幾次,說那么長的路,你奶都八十的人了,你奶老糊涂了,你總長腦子吧,萬一出了事怎么辦。我認(rèn)為奶奶身體扛得住,她從來不感冒,反正我沒見過奶奶感冒的。小姑也鐵了心,開玩笑地說,不要害怕,大不了死在半道上了,到時候直接抬著埋了就是了,一輩子人活到這歲數(shù)了,也沒啥好怕的了。奶奶當(dāng)然很高興,她說她不怕死,萬一死了,就找個溝把她隨便撇進(jìn)去就行了。惹得眾人都笑了。
奶奶喜歡八卦,時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候也招人憎惡。我覺得人說話是很正常的事,不說話才不正常呢,只是奶奶時常不會表達(dá),把話就說憎惡了。我能理解奶奶,她沒有上過學(xué),年青的時候怎么樣我不清楚,現(xiàn)在說話確實挺逗的。她的話沒有什么主題,想到啥就說啥,我想這是所有老年人的特征,也許記憶力不行了,判斷力、理解力也不行了,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很正常。人都有老的時候。人老了就會孤獨的,這種孤獨大多時候是青年人造成的,青年人不重視老人的精神生活,跟老人也沒有話可說,孤獨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跟奶奶在一起時,我就挖掘她年輕時候的事。奶奶說她記不大清了,我就故意引導(dǎo)她說。我時常問她和爺爺?shù)膼矍?,提到爺爺,奶奶就紅了臉,起初不愿意說,我就纏她,纏來纏去,奶奶就斷斷續(xù)續(xù)開始說。她說爺爺青年的時候多攢勁,人高馬大;我就哈哈大笑。奶奶說的是真的,我問過很多人,都說爺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長得很俊。我讀初二那年,爺爺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也是第一次思考了死亡的問題。人是會死的,這是多么令人恐懼的一件事。自那以后,我時常夢見自己死了,被人抬著往洞里塞。
我問奶奶愛爺爺嗎?奶奶就笑了,她無法回答這個“摩登”的問題。我非得讓她回答,她就說,看著順眼就行了。
媽時常說奶奶年輕的時候很丑很兇很自私,這些我無從考證,權(quán)當(dāng)是媽媽的一種偏見吧。那時候一大家子攪一口鍋,免不了鍋碗瓢盆地叮當(dāng)響,恩恩怨怨誰能說得清楚呢。不論哪個朝代,人總是有點私心的,這無可避免,也無可厚非,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我們來到水窖旁,膽大地就趴在窖臺上往里面望,并且叫上兩聲。我也趴在窖口喊了幾聲奶奶,但是哪有聲音啊,除了我的幾聲空曠的回音。一瞬間,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頭發(fā)猛乍了起來。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人人都在打電話,我也如夢初醒,開始打電話,我打給了三爸,估計他已經(jīng)得到消息了,他只說了句“知道了”,就掛了。
我趕緊給幾個表兄弟打電話,讓他們能來就盡快來,在我的意念里,多來人,趕緊把奶奶從陰暗冰冷的水窖里撈出來,讓溫暖的陽光曬曬。
這時候,外莊里的幾個男人還有幾個親房叔伯都跑來了,看到他們,我忽然長出了一口氣。他們圍著窖口研究撈人方案。我過去準(zhǔn)備幫忙,被四爺家二爸擋了回來,他說讓我躲遠(yuǎn)一點,娃娃不要靠近。我默默地望著這一切,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
正月十一日是舅舅家的秧歌攤子,我跟弟準(zhǔn)備提前一天就去的。吃了中午飯,我們兩個就拿著掃帚、鐵锨要去清理路上的雪,媽媽在家里罵聲不絕,爸爸只說路滑,不要開車。我跟弟弟不理會,只顧打掃路上的雪去了。
忙活了一下午,總算把路掃開了,車開到了廟山上三爸家,我們到三爸家諞話。吃了飯,天也黑了,三爸讓我們不要回去了,跟亮亮睡下,我害怕回家挨罵,就沒回去,弟一個人回去了。三爸問我車上有沒有防滑鏈,我說有,三爸說他給我加油,讓我跟他去石峽灣一個親戚家拉點東西。本來我不想去的,但是也不好拒絕,我就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早上,天又下雪了,我們早早就發(fā)車,想著早去早回,結(jié)果天太冷了,柴油凍住了,車打不起火。就在我們熱火朝天地啟動車輛時,張乾打電話問我在哪里,說奶奶不行了,讓我開車?yán)结t(yī)院。我問怎么了?他說:“操,老人么,生瘡害病很正常么?!蔽艺f車凍住了,發(fā)不起,發(fā)起來了我就去接。掛了電話,沒有多久,他又打電話來了,語氣急躁,他問我車好了么,啥時候能過去。我說還沒有好。他說:“操,關(guān)鍵時刻一點靠不住。算了,我已經(jīng)打電話叫了救護(hù)車,估計已經(jīng)快到了。你們趕緊往葛家岔醫(yī)院走?!蔽覇査麌?yán)重嗎?什么病?他說好像嚴(yán)重,他也不知道具體什么病。
掛了電話,三爸就打來了電話,問我在哪里,估計他也得到消息了。
我拿了些柴草點著了烤油箱,提了一壺開水燙了油泵,三爸和弟到的時候,車總算也啟動了??磥硎瘝{灣是去不成了。我們開車趕緊往葛家岔趕,這時候救護(hù)車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里響起,聽見這聲音,大家的神情都很沉重。我們沿著彎彎繞繞白雪皚皚的路向醫(yī)院駛?cè)ァ?p> 葛家岔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門上站滿了人,救護(hù)車比我們快多了,已經(jīng)拉著奶奶到了醫(yī)院。堂妹招弟穿著白大褂也在人群里,她在這衛(wèi)生院實習(xí)。大姑夫、四娘、三娘、大舅、張乾、張坤、何國慶,他們都圍在一起說話,看到我們來了,都圍了過來。三爸問情況怎么樣。四娘說:“大夫說挺嚴(yán)重,他們正在檢查,說不定要送到定西醫(yī)院去?!?p> 大姑夫說:“昨天還好好的,還說今天要去黑鷹曲看秧歌哩,今天早上起來,居然又下了雪,她奶說下雪了,怕是去不了,秧歌估計也沒耍。我也沒在意,反正過了一會兒,她就說有點暈,就在炕上躺了一會,我問她怎樣,她直說頭暈惡心,我看臉色不好,就趕緊給你們打電話了?!?p> 三娘說:“估計是急出來的病,媽喜歡看秧歌,看下了一場雪,大姐說估計秧歌不耍了,一時心急。高血壓就怕情緒不穩(wěn)定?!?p> 張乾笑著說:“我昨天就想把我奶接上來,結(jié)果耍著喝了點酒,就沒敢去,早知道急出病來,我早接上來了?!?p> 四娘說:“那也不可能是急著,媽肯定沒好好吃藥?!?p>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招弟過來跟我們熱情地說話。她穿著白大褂,仿佛換了一個人。唉,可愛的妹子忽然長成大人了,走上了工作崗位。
三爸?jǐn)D進(jìn)了病房,人很多,我沒有擠進(jìn)去,踮著腳望著病房里面,大夫正在替奶奶檢查,看到三爸,大夫不無擔(dān)憂地建議拉到定西醫(yī)院去,這兒醫(yī)療設(shè)備簡陋,老人年紀(jì)大了,不能馬虎。奶奶迷迷糊糊地囈語著,說要回家,說她不去醫(yī)院,只想回家。
三爸說:“有病了咱們就看病,看好了就回家。你不要著急。”
奶奶的臉色白得嚇人,沒有一點血色,我心里一驚,我立馬想起爸爸去世時候的那張臉了,那臉白得讓人刻骨銘心,心驚肉跳。我心里一陣難過。三爸走出來了,點了一支煙,他嘆口氣說,看來得往定西醫(yī)院送了。大家都說,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就放心了。救護(hù)車開到了門口,大家把奶奶放到移動病床上推了出來,然后抬到車上。
“她外奶暈車,這樣來回折騰,暈都暈死了?!贝蠊梅驀@著氣說。
“再沒辦法著,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就心安了,八十多歲的人了,遭罪死了?!比锬ㄖ蹨I說。
奶奶時常說,她最怕坐小車了,一坐就暈。她說最喜歡坐摩托車,坐摩托車她不暈。
三爸、廟山上三爸和三娘陪著去了,四娘也想去,但是去的人多了沒處去,不方便,就沒去。救護(hù)車“嗚哇嗚哇”叫囂著碾起碎銀爛玉似的雪消失在公路的拐彎里。
我望著滿山遍野的雪,白得曜人眼眸,白得心慌意亂。張乾走過來散煙,我們抽著煙,聊了一會,四娘叫我們都回家等消息。我們都去了四娘家。
奶奶被確診為腦溢血,半張臉失去了直覺,表情木訥、僵硬。奶奶忽然變了個樣子,看起來很猙獰。
奶奶出院后就在家里休養(yǎng),這病看不好,只能這樣,大家都害怕跟爺爺那時候一樣。爺爺也是腦溢血,癱了,躺在炕上四五年,全靠奶奶照看。
奶奶不愛說話了,我總感覺奶奶在笑,但又像在難過。奶奶吃飯的時候,也不知道熱冷,我說飯很燙,涼會兒再吃,可是奶奶抓住我的手,示意她要吃,但凡吃起飯來,狼吞虎咽,不像正常人那樣吃飯。喝水的時候,一邊喝,一邊就從嘴角流出來了,她也不管不顧。奶奶的目光沒有亮光了,好像兩個黑葡萄,呆滯、冷漠、空洞。
奶奶之所以跳窖了,我想她想到了爺爺,她怕跟爺爺一樣躺在炕上就沒人管了,就算有人管,奶奶是愛干凈的人,她的自尊心是無法承受,她知道一旦癱瘓,活著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當(dāng)然這是我的猜想。
不論奶奶是怎樣想的,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她視死如歸,用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了一生,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反正對我來說,我想用悲壯、驚心動魄來形容奶奶的行為。這樣的死,一般人是無法接受的,也是一般人無法做到的,因此,奶奶平凡了一生,卻死得震撼人心,是獨特的,有自我認(rèn)定的價值的。我想奶奶一定是深思熟慮之后才做出的決定。
人應(yīng)該自由而快樂地活著,奶奶為了她的這種信念而選擇了與命運斗爭。奶奶的死,確實震撼了我,讓我對生命有了新的思考。我認(rèn)為奶奶的死是偉大的,她沒有向命運屈服。
奶奶被打撈了上來,軟踏踏的身子,瘦骨嶙峋,全身濕漉漉的,水珠從頭發(fā)上滾下來。媽媽和幾個嬸娘給奶奶擦洗的身子,重新梳好了頭發(fā),換了干凈的衣裳。奶奶重新變得好看了,臉色那么安詳。
奶奶的葬儀舉行了三天。
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總感覺奶奶依舊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望著進(jìn)莊子的那條彎彎繞繞的土路。
奶奶生前曾說,她死了將她埋在爺爺身邊。我們努力地在爺爺?shù)膲灨浇鼘ふ铱梢月裨崮棠痰慕^佳地方,可是很遺憾,沒有找到,尋來尋去,奶奶葬在了莊子背后的二媽的一塊田地里了。這里背著人家,確實偏僻了點,奶奶肯定會感到寂寞的。但是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人不能隨便葬在哪里的,得合風(fēng)水。這是老祖宗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我也不懂這個。民俗就是民俗,就得按著民俗走,也讓活著的人安心。
這就是奶奶的一生么?當(dāng)然不是。奶奶的一生里還有無數(shù)美好的故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之前沒有好好問過她,現(xiàn)在再也無法知道了,這是我最大的遺憾。當(dāng)然,奶奶的一生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說得清楚。
2014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