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仙瑯渺渺
“皇貴妃,”靈璧試探著伸出手,在她身上推了推,“怎么睡得這樣沉?”有空茫的淚墜下,順著逐漸蒼白的面龐滑下,點(diǎn)點(diǎn)落愁腸。
殿內(nèi)有低低的嗚咽聲響起,靈璧狠下心,在自己掌中掐了一把,“去,去稟報(bào)皇上。”
雋娘語氣之中有顯而易見的哭腔,“已經(jīng)命人去了,太后那里呢?”
靈璧顫抖著手給皇貴妃掖了掖被角,又覺這樣悶著她,慌忙扯開了些,道:“……且不要說,免得驚著了她老人家……去,去把胤禛找來,無論他在做什么,都找來!”
眾人看著她近似瘋魔的模樣,忙不迭地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須臾之間,又或許是過了天地洪荒那樣久,皇帝同胤禛一道走了進(jìn)來,皇帝雖然悲傷,面上仍是鎮(zhèn)定的,只胤禛放聲哭泣起來,撲在皇貴妃身側(cè),隔著錦被抓住她的手,“額涅,額涅,你看看胤禛!兒子來了,兒子來了……”
皇帝站在床前,憮然嘆息一聲,“梁九功,速去傳旨,皇貴妃佟佳氏,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遘疾、勢(shì)在瀕危。予心深為軫惜。應(yīng)即立為皇后,以示寵褒。速命禮部準(zhǔn)備告祭天地、太廟,擬封后圣旨,速去!”
靈璧看向皇帝,忍下喉頭的哽咽,“再請(qǐng)?zhí)t(yī)看看吧,雖然皇貴妃此時(shí)神志不清,還請(qǐng)?jiān)倏纯?!?shí)在不行,求皇上……”
皇帝按住她的肩膀,有堅(jiān)定而沉默的力量順著他的手襲裹周身,“此乃天意,非人力可強(qiáng),德妃,你須得明白?!?p> 可是……可是,前幾日她還笑盈盈地和自己說起妹妹的婚事,她還說等病好了,要去香山賞楓葉,怎能?靈璧起身,太醫(yī)皆在明間跪著,靈璧看向杜君惠,“皇貴妃的病當(dāng)真無力回天了嗎?”
杜君惠本想抬頭,卻最終還是低下去,“不成了,許是接觸了柳絮,或是不利于病癥之物,宿疾卷土而來,且來勢(shì)洶洶,微臣們能保住娘娘此時(shí)氣息,已是不易了。”
有人冒著雨捧了皇后吉服來,那明黃色刺得人眼底生疼,饒是靈璧這樣心性堅(jiān)強(qiáng)的人,亦掩唇啜泣起來。
秋天漠漠向昏黑,皇帝連著兩道圣旨降下,至次日清早,封后詔書送至承乾宮,宮人們輕手輕腳地給皇貴妃換上皇后朝服。那是天地之間最為尊崇的明黃色,東珠朝珠在繡著金龍的朝服上閃耀,卻也是一生行至盡頭的一點(diǎn)補(bǔ)償。
皇帝、禮部、胤禛三人守在床邊,聽著宣旨女官宣讀封后圣旨,“朕惟德協(xié)黃裳、王化必原于宮壸。芳流彤史、母儀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錫鴻名而正位。咨爾皇貴妃佟佳氏、乃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舅舅佟國維之女也。系出高閎,祥鐘戚里。矢勤儉于蘭掖,展誠孝于椒闈。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稱,宜膺茂典。茲仰遵慈諭,命以冊(cè)寶,立爾為皇后。爾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晦捞O、益表徽音之嗣。榮昭璽紱、永期繁祉之綏。欽哉。”
過了一夜,胤禛雙目赤紅,只守在皇貴妃榻前,許是他的誠意感動(dòng)了上蒼,昏睡一日一夜的皇貴妃幽幽醒轉(zhuǎn),渾濁的眸似是接受不了白日的光亮,半晌才遲遲看向胤禛,“誰欺負(fù)了咱們胤禛,額涅給你出氣去……”
胤禛握緊皇貴妃的手,將冰涼的掌心貼在自己臉上,“額涅,您終于醒了,兒子……醒了就好,兒子這就命人去煎藥?!?p> 皇貴妃虛浮無力地做出個(gè)搖頭的動(dòng)作,骨瘦如柴的手輕柔地?fù)崦范G的臉,“苦得很,額涅不想喝,你去尋些蜜餞來?!?p> 此時(shí)此刻,胤禛如何能夠舍得離開?只是母命難違,縱然心中有千般不舍,他也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胤禛的身影才消失在門口,方才還伏在榻上的皇貴妃猛地嘔出一口血來,鮮紅的血順著素白的面頰淌在枕頭上,靈璧慌忙伸出手去,卻有更多的溫?zé)帷⒄衬伒难獓娪慷?,似是用皇貴妃逐漸凋謝的生命開出一朵凄艷的花。
靈璧無措地擦拭著,卻不能阻攔一點(diǎn),待血吐盡了,皇貴妃眼前已是一片昏黑,死亡正將她拖向深淵,枕邊的丹色被褥皆覆上血色,秋日寒涼的風(fēng)自四處侵襲而來,濃重的冷意如同一把尖刀刺入靈璧心肺,在那無邊的痛楚之中,皇貴妃用力攥住了她的手,如同是一只瀕死的小獸,用絕望的力道,發(fā)出生命中的最后一聲:
“我……”隨著她的嘴張開,便有鮮血涌出,“我知道,你……你又有了一個(gè)胤禎,可是你,你給我記住了,”皇貴妃微微側(cè)首,失焦的視線落在不知名的某處,“不管你有……有多少孩子,你不能,不能薄待了胤禛……”
靈璧哽咽出聲,二人交握的雙手之間滿是血漬,“你胡說什么!你不是說胤禛是你的兒子嗎?哪有額涅拋下自己的兒子先走的?!”
皇貴妃苦笑出聲,連著齒間都是猩紅一片,“我不中用了,胤禛……”握著靈璧的手逐漸脫力,一點(diǎn)點(diǎn)地松開,如同秋日發(fā)黑的花瓣在逐漸凋零,“胤禛,留給你了……”
手心的溫度一點(diǎn)點(diǎn)失卻,秋日的冷夾裹著皇貴妃身上的寒涼,幾乎將靈璧整個(gè)人冷凍,“不,不行……”
茯苓垂淚,忍著悲痛走到她身后,伸手扶著靈璧的胳膊,“主子,該給皇后娘娘換裝了,您,您難道舍得她就這樣不體面地離開?”
靈璧茫然順著她的力道起身,看著人手腳麻利地將新后面上、身上的血擦洗干凈,換上明黃色龍袍、石青色龍褂,這是妃嬪疾革大漸時(shí)的規(guī)矩,內(nèi)務(wù)府人皆是做慣了的,靈璧曾看著他們給胤祚、給太皇太后換裝,而后用一個(gè)棺槨將她人生之中重要的一切剝離出去。
死者長已矣,留給生者的卻是無限的痛苦與追憶,剩下他們,繼續(xù)在這蒼茫世道之間奔波勞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