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滄浪之水清兮
次日清早,皇帝便帶著不愿離開的太子與不知內(nèi)情的文武百官啟程,前往長白山。
分明是春日,可早起還是那樣冷,天陰翳著,帳篷內(nèi)一燈如豆,映著微微鼓動的厚布篷,便是虛影幢幢,靈璧緩緩睜開眼,她的淚已干涸,眼睛干澀地疼著,周身火熱,恰似被放在烈火之上炙烤,這是起了高熱,有宮女湊近她,一口口喂著她喝藥。
那樣苦,可為了她的孩子,她必須吃,她不能倒下,不僅僅是這個,還有胤祚……
胤祚……那個天生活潑的、聰明的孩子,他就像是寒冷夜里的火把,只讓人想著便有氣力,靈璧用過水,啞著嗓子道:“芳苓……”
曼冬忙道:“回主子話,芳苓姐姐被老虎抓傷,太醫(yī)已經(jīng)給了藥,芳苓姐姐無事,主子放心?!?p> 靈璧頷首,又啞聲道:“太子……”
這回接話的不再是曼冬,而是太皇太后,一個遲暮老人走到她面前,發(fā)間的銀絲只是一夜便似乎更多,她握住靈璧的手,手心溫暖而有力,那是歷經(jīng)三朝、從草原走到盛京、再從盛京走到京師的力量,冥冥之中,似乎也給了靈璧力量,“好孩子,太子沒事,你把他護(hù)得那樣好,便是護(hù)住了大清的國祚,護(hù)住了皇帝的心頭肉。”
靈璧的淚悄然隱沒于發(fā)間,她護(hù)住了太子,卻舍了自己的孩子,在她的面前,自己永遠(yuǎn)是罪人,有百死莫贖之罪。
太皇太后亦是失去過孩子的女人,她自然知道靈璧此時傷懷,伸出手揩了她眼角的淚,“太醫(yī)的話并非絕對,德妃,好好養(yǎng)著身子,不要悲傷,縱然命中如此,亦要和命爭一爭,哀家這數(shù)十年,要是不和命爭、不和天爭,早死了!”
靈璧看向她,那樣老的人,卻有那樣如旭日的力量,她頷首,“好,奴才知道!這一爭,奴才定是要爭的?!?p> 三月二十五,皇帝率眾至長白山,祭拜這座龍興之圣山,三月二十七,皇帝又?jǐn)y眾人登舟,泛舟松花江上,遙想先祖在此漁獵,以一張漁網(wǎng)、一把獵弓掙得大清泱泱天下。他負(fù)手看著日光在長河之上灑下赫赫金光,揮毫寫下長詩一首,命人送至烏喇行幄。
靈璧將養(yǎng)了十幾日,已漸漸能坐起身,只是時常抽痛的腹部和偶爾動作的胎兒提醒她,再不是從前了,她展開皇帝的家書,那是松花江上柔軟蓬松的蘆葦花,潔白如云朵,她貼在頰邊,想起那人于萬千白浪之中,摘下這一朵,同這一首詩一起送回來。
“松花江,江水清,夜來雨過春濤生,浪花疊錦繡谷明。
彩帆畫艤隨風(fēng)輕,蕭韶小奏中流鳴,蒼巖翠壁兩岸橫。
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龍驚,連檣接艦屯江城。
貔貅健甲皆銳精,旌旄映水翻朱纓,我來問俗非現(xiàn)兵。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沖波行,云霞萬里開澄泓?!?p> 他說,松花江江水清澈,夜來雨聲現(xiàn)魚波;他說,縱千軍萬馬,聽馬蹄颯踏,看甲光向日金鱗開;他說,空闊湖水廣,清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fēng)……
他有萬里江山,背負(fù)著江山,那樣重,可他還是回頭,凝望自己,告訴自己除了眼中傷懷,還有萬里美景,千山寒翠,要與自己共賞。
靈璧握著這一篇詩文,并那一朵幼弱的蘆葦,心中有了溫暖而堅定的力量。
四月十四,皇帝自長白山折返盛京,太皇太后、靈璧等早已回了三官保家中,皇帝獻(xiàn)上自己親手捕撈的阿蘭達(dá)魚、?魚,驀然回首,靈璧站在行宮的花叢之中,翩翩蛺蝶飛舞身側(cè),與她身上那件品月色百蝶祫褂相映成趣,似是衣衫上的蝶兒活了,在那樣明媚而溫暖的春光里,她一步步朝著自己走過來,小腹依舊隆起,面上帶著鮮活而妍麗的紅暈,似是那一日的鮮血、傷痛不過是一場噩夢。
夢過了,也就沒了……
“奴才請皇上安?!?p> 靈璧的聲音將皇帝自沉思之中喚醒,他伸出手,握住靈璧的手,“朕走了一月,你可還好嗎?”
靈璧頷首,“都好,皇上好嗎?”
皇帝微笑著點頭,你好,我自好,胤礽站在一旁,羞愧和氣惱爬滿他的臉,他幾乎不敢去看靈璧,卻是靈璧走到他面前,“太子去長白山了嗎?給我?guī)Я藮|西嗎?”
胤礽抬起頭,又紅了眼眶,“我……本宮帶了,帶了一只靈狐回來,但……但皇阿瑪說,宮里不能養(yǎng)狐貍,我把它放了……”
靈璧摸摸他的臉頰,心下微澀,“我還是第一次收到人送狐貍呢,沒事,放了也好,萬物有靈,它會念著太子的恩典的?!?p> 胤礽猛眨了幾下眼睛,將淚意收起,他知道此番都是自己力弱,才連累了她這個孕婦,但往后不會了,無論是她,還是她的孩子,自己都會盡力保護(hù),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
太皇太后笑道:“都好就好,既然皇帝捕魚回來,也不能白費了,咱們今日吃魚宴,一謝皇帝辛勞,二慰德妃辛苦?!?p> 眾人齊齊應(yīng)是。
用過晚晌,太皇太后住于崇政殿東偏殿,皇帝和靈璧則住于西偏殿內(nèi),宮女吹熄了四盞燭火,殿內(nèi)一時昏暗下來,只床頭小幾上染著一盞花鳥燈臺,皇帝映著燭光,看著東北一帶的地圖,靈璧倚在柔軟的長枕頭上,“萬歲爺巡視邊地月余,定是累的,已近子時了,您還不歇著嗎?”
皇帝側(cè)過身看她,將地圖擺放在二人中間,“羅剎國的黃毛子軍隊逐漸東侵,在我大清之西北,他們已經(jīng)越過了烏拉爾山脈,朕決意將烏喇地方、寧古塔兩地的軍隊調(diào)遣至黑龍江沿岸及呼瑪爾等地,并且在這兩地之間建立驛站和糧站,朕已經(jīng)實地考察過松花江,松花江承載力高,朕已經(jīng)命當(dāng)?shù)氐胤焦俳M建一支艦隊,水陸并進(jìn),早日將羅剎國這幫人趕出去!為統(tǒng)籌黑龍江地區(qū)的軍事力量,朕想設(shè)立一個軍銜,專門負(fù)責(zé)此地軍事,待回師京城之后,朕就會著手安排?!?